我长时间恐惧地看着场医的这个洞穴。他却一直在诡秘地笑,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们俩来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我这时才发现这里从液体到固体,大都是舶来品:桌上是没抽过的洋烟、一两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里那些家伙是怎么玩的,一定会吓一跳。我和他们不一样,蓝珂也不一样。他们那些家伙能轻而易举地、直接绕开障碍,找到一大把最吓人的东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么‘超级酒吧’,然后再提供各种超一流服务——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连外地的大老板,那些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都时不时光顾。老会员一个个穿了背带裤子,坐飞机来的,一待就是一个月。公司游乐场主要是挣他们的钱……”他说说停停,像在抖搂一些绝对的秘密。其实他说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东西。
“外人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服务,不知道什么才叫‘超一流’。他们围绕着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别想进去。他们有自己的应召女郎、各种男士,还提供特别保健,主要的一绝是有‘小耍物’——知道什么叫‘小耍物’吗?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纪真的太小,鬼知道他们怎么找了来。那些恶棍,我是指人世间的一些超级恶棍,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了几个钱就干伤天害理的事。其实这些会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主顾,他们只能到第三世界来蹭点乐子,他们的钱拿到拉斯韦加斯去,要享受这样的服务,还不够一两夜的开销呢。说到底,他们在那一堆里还只算个穷光蛋。可是他们就敢到我们这儿来,穿着背带裤子臭酸臭美当什么‘会员’,糟蹋一些可怜的穷人的孩子。有时候我想起了这些,真想用刚刚从粪池里拔出来的粪叉直接插进他们的肚子里去!就是这样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说了,我说出来自己生气你也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你吓坏……我不说了。”他咬着牙关,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了特别的可爱。我说:“不,你说吧,我不会吓坏,也不会跟其他人乱说。”
他的手颤颤抖抖去摸烟,摸到了又丢下。他根本不会吸烟。他端起给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会搞错的,我敢说市立医院就有人参与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公司的头头关系密切,主要是跟姓苏的老总好。‘得耳’这人不坏,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只专心做一个大慈善家了……医院那些人为会员服务,也为公司头头服务……那些孩子是从外地招来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说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们的目标……”
“什么?你是说——小男孩?”
“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些变态狂,他们让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们一起玩,从录像机上看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模仿着去做。最后给孩子们一些钱,或者干脆就是塞给一把游乐场的门票了事。孩子们拿了这些门票就糟了,什么门都敢闯,结果是变得越来越邪门。有的在机器上玩杀人游戏一天一夜不睡,最后杀红了眼,出门就用刀子捅人。还有的在内部可视电话上约朋友,然后到约会地点去打伏击,把对方的钱物洗劫一空。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最大的才十七岁啊,这种案子一年里就出了好几起!有的家长发现了孩子与公司的瓜葛,可是还没等告发就被人家用钱糊住了嘴;钱不管事,就用威胁的办法,结果事情全都给压了下来……”
在这个洞穴里,我突然觉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样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个个稚气可爱的面孔从眼前划过……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愿廖若不在这些受害者之列。让我在心底里为他祈祷吧。
从场医的老窝出来,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悔恨与惧怕。连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压迫又加在了身上……连续的失眠使我进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状态:思维每天都在睡与不睡之间飞速游走,有时会整夜地与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对谈,而且所有谈话都无头无绪。我在睡梦中打听一个个孩子的来路与去路——骆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们都安然无恙吗?那个进了天国的孩子,该是我们的小苹果孩吧?那下了地狱的,该是一些嗜血的恶魔吧?我诅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诅咒那些从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在这可怕的长夜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也摆脱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这个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宁。她的气息和声音从此环绕不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与我长谈、询问、纠缠……
她就是女医师。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温润的夜色里,睁大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坐在一片虚无里,像个美丽的女妖。她的洁净和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在梦中与之交谈,彼此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你白皙的皮肤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是的,今夜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惧;我们在这里相互注视着,期待着;一切早已结束,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过去,当然也没有理由追问隐私:我将不再提到那个院长……可心底的拗气使我一次次违背诺言,因为我不愿放弃探索一颗心灵,这就是可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还有,它是怎样改变的……
她的低语像缓缓流水:是的,我让你受惊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一个眼神,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们了。是那个头发短短的、凶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从很早就要毁坏我,我告诉过你。那时他常常藏在树丛中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我怕这种声音,怕极了,战战兢兢。阳光下,我觉得被剥得赤条条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点我。那时我没法儿去见父母,我想躲开他们,永远躲开他们;我也不愿看到奶奶,我最好做个一辈子生活在灌木丛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几十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只靠一个人供给食物和水,养活我,他就是那个把我推到深渊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时他身边的一帮人一个比一个凶。他们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头发、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衣服、食物,喂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里。我依着他又恨着他;我多么想念那个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和这个豹子过的是一种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尽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给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变了,赤着脚奔跑,变成了一个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个秋天,天还不怎么冷,无数的野花浆果、扑棱棱的飞鸟和我做伴;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我,因为有一只凶猛的豹子保护我呢,把我咬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么危险来临,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丛里飞跑。他发誓要让我生下一窝小豹崽来。我长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强,喝着雨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野兽的气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点上火,烤熟了给我吃。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母豹。深夜里我们俩从灌木丛中逃出,四肢伏地发出野嚎,四周都响起这种声音,满滩的野物都跟上叫。我们成了一公一母两只野豹,有猎人背上枪到处找——猎人当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从镇上急急赶来。我从灌木丛见过他们,真想跑过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体,身上到处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说它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发出一声喊叫,它就会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他们快急死了,妈妈哭得两眼红肿。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了。老师也让同学们到处找,他们进了林子一声连一声喊。秋天,青纱帐遮天蔽日,他们哪里找得到?野豹用嘴叼着我跑,困了就搂紧了睡一会儿,饿了就出去打一点野食。这样日子久了,我再也离不开野豹了,依恋它呼喊它,说回来呀,回来呀野豹,回来咬我呀,把我咬得鲜血淋淋吧!它每次回来都带了吃食,让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冬天来临前,我终于怀上了小豹崽儿。我觉得肚子里一天到晚装着两个小豹崽儿,它们长啊,长啊,生下来一定毛茸茸的,又可爱又招人恨。怎么办?有了这些小崽儿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母豹。我可不能喂养我的小崽儿。我在河里游泳,爬到树上往下跳,想让这些小崽儿都死在胎里。我用手打它们,捶它们。冬天来临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儿过早地产下了。我发烧,一口饭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树林里打滚,喊叫,到后来那个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来了猎人——那是他的同伙,他们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气送到了镇上。我就这样见到了父母。他们追问我,我一声不吭。我永远不会告诉那个野豹的名字。我们在林子里过了一段生死难舍的日子,这使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野兽是怎么生活的,也让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过日子……
我在她的倾诉声中紧咬牙关。我想说:我恨你,母豹。我说:你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不过你毕竟是一只母兽,还有一点母性的慈爱。你的眼睛,你的睫毛,还透出一点儿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颗野兽的心,它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我相信任何一个躯体都不敢挨上这颗心。我不愿询问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谁在一只母兽的怀抱里都没法儿活得安宁。他们会在你尖锐的牙齿面前昏死过去——你那可怜巴巴的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和你在一起怎样度日……
她接下去的叙说嗓子低哑:我的父母想把我从一只野兽变成一个人,想得多美!他们不知道一个野兽要变成人有多么难——他们第一天就给我梳理了头发,让我洗了个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给我描了眼眉,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因为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们还想把我变成一个挺好的姑娘。他们错了,我已经偷偷生过两个小豹崽儿,体形在飞快变化,臀部变宽,腿越来越粗;到后来我有点儿发胖——那时还不足二十岁。我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泼辣。我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爸爸,能让妈妈吓得哭起来。他们一有工夫就问那人是谁?是谁?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吃饭时他们问,我扔下饭碗就跑。他们一直询问那个人,我说我要死了。后来他们再也不问了。可他们就是不能遵守诺言,没有办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钻在一个草垛子里熬过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来,随便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就在那时,我打心里怀念起做野兽的那些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啊!我一阵阵想念那只豹子,就连夜跑去找它。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儿忘记,那是一个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着脚。跑到半路我就脱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条束起来。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窝。它一下跳出来,二话不说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一张嘴就咬住我的脖子。它咬我,往狠里打我;我抚摸它,告诉他自己永远是头母豹。我们这一对野物在当天就逃进了灌木丛。就这样,我第二次变成了野物。可惜这一回没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绑起来送到了父母那儿。我真的要死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死了……
我盯住她,发出一声冷冷回应:其实你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无声无息,从人群里消逝。这里再也没有你的声音。人们到那所果园子弟小学去询问,到灌木丛中去询问,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你——没有当年那个菲菲了!
她点头,眼睫低垂:没有了,真的到处没有我的音讯。我被关进了一间小屋,每天有人送饭给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问他们,没人回答。不知被关了多久,一年、两年……我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我瞪着一双眼睛,依靠太阳的落与升计算时间。我记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多天,可后来又记成九百多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亲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于是被人从棺材里放出来——我被埋葬了好久……后来是我的亲戚把我送到一个医院,让我在那儿接受治疗。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一点,又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在学校里我回忆着过去,一点一点回忆,惊讶得不知所措。假期回来找我的父母,觉得到处一片陌生——我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记得那头豹子——我的那只野兽!有人告诉我,当我被关进活棺材的时候,他被族里的人——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这是真的,这是治保会的人说的。又过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杀了。
我全身战栗,一声不吭听下去。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着我的豹子,我记得它剪得短短的头发,浑身汗漉漉的皮毛……它的皮毛发散发出一股膻味,那是野物们共同的气味。我满眼里都是荒野,我鼻孔里,耳朵里,除了它的嚎叫就是它的气味儿。“豹子!豹子!”我喊着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挂上了听诊器,就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没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唤着那头豹子。我一个人跑到丛林里寻找,喊着我的豹子……
我告诉她:你已经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他逃进了南山。他曾发疯地找过你。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一只母豹。但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复活。
她抬起头:是的,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昨天离我太远了。不过那个人还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还没有彻底忘记。可是我已经不能与他接近,因为他是人,我是野兽。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害怕会因为饥饿、因为出于野兽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没有回来。我心里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怀念的只是我的同类:一只真正的野兽,不过他投井自杀了——人们从井里找到他的尸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滩上。不过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连我也找不到那只豹子的坟了。我跑到沙滩上,在月亮地里走啊,走啊,就穿着我的白衣服——那些猎人或赶路人看到坟场里有一个白影子走来走去,吓得尖声大叫。这时我就在坟场上跳起来,让他们吓得没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在冰凉的夜晚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着,就把他咬起来。他像我的一个猎物,可怜极了。孩子睡在一边,那是我和他的一个小崽儿,我把他抱起来亲,给他喂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为我在故意逗他,觉得我的幽默由来已久。我摸着他的黑胡碴,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个好人,一个被我糟蹋了的、随便驱使的仆人,一个早晚会让我遭到报应的人。他好得完美无缺。他真是一个好人。他像你一样……
我严厉地摇头:不,你错了,如果是我,就会对你做出惩罚;我永远不会和一只母兽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时间,不会和一只浑身膻气的母兽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