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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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晚年生活与最后的讲演(3)

4月13日,梁漱溟在梁培宽、梁培恕、长媳和三个孙儿陪同下,前往良乡祖坟扫墓。这天风大,梁漱溟回到家后感到身体不适、气短。

4月25日,梁漱溟感觉呼吸困难,病情加重,由家人陪同到协和医院看病,大夫初步检查后,告梁留院治疗,作进一步检查。经医院采取了一些医疗措施后,梁漱溟呼吸困难有所缓解,确诊患的是尿毒症,继续住院观察。

5月3日,李渊庭夫妇到医院探病。梁漱溟眼神疲惫无力,脸色也不好,在病床上转过身来望着他们未说话。5月11日,李渊庭夫妇又到医院探望老师,梁漱溟面壁而卧,保姆赵阿姨凑到他耳边说:“李先生和阎先生来看您。”梁漱溟掉转头示意要翻转过身来,保姆扶助他翻过身来,当时梁漱溟的外甥邹小青等也在病房,他们和李渊庭夫妇都站在先生床前,只见梁漱溟用无力的双眼看看大家,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望着李渊庭,微张口,想要说话。李渊庭靠近病床前问:“先生有话要和我讲吗?”“你比我小多少岁?”梁漱溟用低沉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讲出这句话。“小13岁。”李渊庭回答。梁漱溟看着他,一会儿闭上眼,一会儿又睁眼看看,似有话说却未说。

5月17日,台湾《远见》月刊记者尹萍来京采访,找到梁培宽。说希望能与梁漱溟见一面,拍一张照片,知道梁病重,绝不多打扰。当尹萍与梁培宽来到病房时,梁培宽贴在梁漱溟耳边告知尹萍是从台湾来的,梁漱溟转过脸来,示意梁培宽附耳过去,断续说出: “台湾,郑彦棻与我相熟……还有张群……李朴生……他在美国……胡秋原……”当尹萍问到能否对台湾青年说几句话时,梁漱溟稍想了想,断断续续地说:“要注意中国传统文化……要读我的《中国文化要义》。”尹萍再问,对中国的未来有什么期望时,梁漱溟回答:“要顺应世界潮流。”

5月中旬一天晚上,梁漱溟突然呼唤当班陪侍的梁培宽: “我有话要说!”接着断断续续地说:“岳美中先生讲过:‘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人的寿数有限,我的寿数到了。你们不要勉强挽留了,吃点药,顺其自然发展吧!”说话时很平静。

梁漱溟曾多次表示要出院回家,一是不愿再治疗下去,二是不喜欢医院的环境。

笔者之一(李仲明)的父亲李光灿当时亦在协和医院住院,与梁漱溟隔两间病房。有一件事情给李仲明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1988年5月末,李父已不能吃多少饭菜,家属每天利用医院的榨汁机榨西瓜汁给李父喝。有一天,听说榨汁机被梁漱溟的保姆借去,李仲明轻轻地走到梁漱溟的病房,敲门后进屋,看见梁漱溟先生半躺靠在病床的被子上,身着黑色上衣,盖着一条单子,闭着眼睛,梁家的保姆正在小桌上榨西瓜汁,已接近榨完。李仲明犹豫了一下说:能否借我用一下,用后马上送回来。保姆有点生硬地说:“不行!我还没用完呢。”这时,只见梁漱溟先生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很小地对保姆说:“不要这样,让人家先用嘛!”这让李仲明十分感动,梁漱溟一生为国为民,病重如此,仍然关怀别人。

1988年6月15日,香港大学举办了“中国宗教伦理与现代化”的学术研讨会。原本邀请梁漱溟作演讲,但因梁先生病重无法出席。梁漱溟曾于当年2月份写了一篇1000字的短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并进行了讲话录像。因此该研讨会第一议程就是放映梁漱溟的讲话录像,在这篇短文中,梁漱溟阐述了儒学、伦理、天下太平等中国传统思想,并指出这些传统思想精神在现代依然存在的价值。这也是梁漱溟的最后一次发言。原文如下:

我从来说中国缺乏宗教,中国人淡于宗教。孔予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说: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就是注重现实人生。这是孔子的非宗教态度。

有人将儒家称为儒教,这不对。儒家不是宗教。“子不语怪力乱神”。宗教与此相反,它恰恰要议论“怪力乱神”。孔家的精神全部放在照顾现实生活上,如父慈子孝,如兄友弟恭,都是眼前生活。从前读书人供奉“天地君亲师”,五者并列,“天地”与“君”、“亲”、“师”同时供奉。宗教则不能如此。宗教中的“上帝”是“全知全能”,是高于一切,不能与人并列。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儒家,总是在现实生活中毕恭毕敬于眼前。宗教则毕恭毕敬于“上帝”。故说中国人淡于宗教,中国人远于宗教。故说中国儒家不同于其他宗教。

在上述情况下,外来宗教乘虚而入。中国所有的伟大宗教均为外来的,天主教、基督教、回教、佛教,无不是外来的。中国也有些零零碎碎的迷信流行于社会,但够不上宗教。伟大的宗教中国没有产生过,有则均为外来。中国有的就是伦理。

“上帝”一词,古书上有,但不重要,而伦理在中国特别重要。伦者偶也,伦理内容的根本精神是“互以对方为重”。这与西方的“个人本位”、“自我中心”不同。“互以对方为重”,是双方的,不是单方的。此种精神在任何地域,任何情况下均合乎人情,最行得通的。

随着注重伦理而来的是讲“天下太平”。“天下”,无所不包,不分国内国外;讲“太平”而不讲“富强”。讲“富强”,春秋战国时有之,但此后均讲“天下太平”。“天下”无疆界可言。讲“天下太平”,最无毛病,最切实可行。这个精神最伟大,没有国家,这是人类理想,人类前途不外乎此。

中国此种传统精神与现代化不相冲突,它在空间上不分地域,在时间上无论何时,均合情合理。

有人说,发展商品经济要讲“利”,而中国传统强调“义利之辩”,耻于言“利”,因此是彼此矛盾的。讲义与利,义不是空的;利在义中,义包含了“利”的问题。合乎情理的利叫做义,不是完全对立的。

据叶笃义回忆:梁漱溟病重后期,叶去看梁,正好刚从台湾来的一个人,由一位中国文化书院的同志陪同来看梁先生。他看到梁先生的样子,知道无法进行对话了。于是他站在梁先生病榻前面,央求陪他一道去的人为他照了一张相。他又拿出本来预备同梁先生对话时所用的录音机来,一个人在机前喃喃自语讲了大致如下的一小段话:“我是一个刚刚由台湾来的人。我在台湾时候就与梁先生的著作有所接触。来到北京,我首先提出来要求见见梁先生。我今天见到了梁先生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要求见的是一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而不随风倒的如×××式的人物。……”讲完这些话,他就向梁先生鞠躬告退了。

6月20日,梁漱溟的身体已极为衰弱,经医生检查后,说心和肺都好,可以做人工肾手术。梁培宽告诉父亲:“李先生、晓青、阎先生都赞成做人工肾手术。”梁漱溟点点头。正当人们满怀希望,等待6月24日做人工肾手术时,却出了意外。

6月23日早上,梁漱溟突然大口吐血,心律反常。医生采取急救措施,梁漱溟的心脏跳动这时快到1分钟170下,紧接着又急促下降。医生问:“梁老,你感觉怎么样?”梁漱溟断断续续地讲了最后一句话:“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便溘然逝世,时上午11点35分。

当晚中央电视台报道了梁漱溟逝世的消息。6月24日, 《人民日报》《人民政协报》等报纸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报道了“文化名人梁漱溟逝世”的消息。

7月7日上午8时半,在北京医院举行“梁漱溟遗体告别仪式”。梁漱溟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清癯的面孔,头戴一顶瓜皮帽,遗体上覆盖着一块白布,四壁排列着花圈和挽联。

万里、李先念、彭真、邓颖超、胡耀邦、刘澜涛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各民主党派、广西壮族自治区等有关党政机关以及中国文化书院等单位送了花圈和挽联。李先念、习仲勋、阎明复等中央领导以及有关方面负责人和梁漱溟的学生、亲友等共400多人向梁漱溟先生遗体告别。

灵堂正门两侧显挂的大幅隶书对联引人注目,联曰:“百年沧桑,为国救民;千秋功罪,后人评说。”横批:“中国的脊梁。”

在告别会上及会后,国内及台、港、澳地区和东南亚各国刊发了不少纪念文字,其中一些挽联感情深挚,仅举12例:

冯友兰的挽联: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张岱年的挽联:

善养浩然之气有学有守

弘扬中华文化立德立言

袁晓圜的挽联:

柏松永劲明月胸襟示范

金石弥坚高风亮节长存

启功的挽联:

绍先德不朽芳徽,初无意,作之君作之师,甘心自附独行传

愍众生多般苦谛,任有时,呼为牛呼为马,辣手唯留兼爱篇

任继愈的挽联:

廷议天下兴亡旷世难逢此诤友

学究华梵同异薄海痛失一代师

常任侠的挽诗:

树人立教见悃诚,爱国忧民九五龄。

一士谔谔能直语,不因污漫损清名。

遗貌清漉倍可亲,天街小雨痛斯人。

前年同室还谈往,谁识拳拳报国心!

王蘧常(复旦大学教授)的挽联:

侃侃高谈,贻谋垂千古

循循善诱,食报享大年

方敏(石家庄军械工程学院)的挽联:

一代宗师,诲人不倦

一生磊落,宁折不弯

范忠信(梁漱溟著作的一年轻读者)的挽联:

华夏风骨,中国之魂

哲人虽去,精神永存

梁漱溟的学生李渊庭怀着悲痛之情,写下这样一幅挽联:

治学邃于思辩,扶幽发微,著述等身;首创东西文化比较研究,弘扬东方学术,探索人生真谛,自成思想体系,中外共仰。道德文章无愧一代宗师。

处世巍然卓立,尽瘁国是,席不暇暖;发起豫鲁乡村建设运动,组织民主同盟,创办光明日报,关心民间疾苦,宠辱不惊。高风亮节堪称举世楷模。

时年88岁的周俟松(许地山夫人)写下挽诗一首:

哭尊梁漱溟仁兄

噩耗传来倍伤神,汉学痛失一巨人。

翁者主办光明报,寄往寒舍在香港。

号呼奔走为抗日,扼腕报国豪气真。

与我伉俪极相契,称呼地山亲兄弟。

共讨佛梵造诣深,生活简朴恬淡情。

公余老幼同嬉戏,两姓一家乐天伦。

沧桑一别五十载,去年在京又重逢。

苍颜鹤发体特建,侃侃高论似当年。

铮铮抛地金石声,朗朗铁骨岂容尘。

共忆日寇侵香港,兵荒马乱未忘情。

周公不忘中华子,游击接送得保存。

旷世难免此诤友,怎不令人悲从衷。

故旧如秋凋零逝,耄耋之人怀念深。

鞠躬尽瘁忠党国,先忧后乐怀子民。

久历严冬今春到,深惜匆匆未了功。

浩然之气垂千古,冰心玉洁留人中。

努力奋发建四化,聊慰忠魂九泉宫。

早谢晚凋是规律,冥冥安息漱溟兄。

在告别仪式上,有一副用白绸子书写的挽联引人注目:

一哭恩师梁公漱溟

为天地立心,为民生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西方叹称“最后的儒家”,东方戏谓“出土之文物”,最后二字其实可悲。文物、出土,何故来迟?志士仁人拍案哀叹,有情天地痛苦同声。断绝学乎?斯学绝矣!纵使江山代有哲人出,后来者何时何人?呜呼!求仁而得仁。天怒,形灭,神存。

二哭恩师梁公漱溟

情不可逾,有天知、地知、人知。文必后世显,已德立、功立、言立。心是宇是宙是大海,骨为岳为山为金刚。胸怀忘名忘利,风骨不阿不折,不居庙堂只缘无求,潜处地下忧有心忧。黑云摧城城不摧,风吼大树中天立。统三军之大帅可擒拿折磨,八十岁匹夫之浩志终不可夺走。听其言观其行言与行无不一。读其书想其人学与养无不融。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耶,认真的人和他,认真的一生不正是,悲剧之主人。智者讥之不智,仁者赞之得仁,纵盖棺且慢评,是和非难说也。藏之石室金匮,五百年必有公论。总之,清清白白,认认真真,一代宗师一代哲人。

梁漱溟一生努力奋斗。为维护中国传统文化,他与“西化”派大打笔墨官司,进行文化战;为了中国社会的发展,他提出一套建设新农村理论,并亲自到乡村实验;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他深入敌后我游击区进行宣传鼓动工作;为了和平、民主,他与国民党进行斗争。综观他的一生,作为一个信奉佛教的儒家学者,他努力研究和宣扬孔子的学说,并有所创见和发展,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捍卫了中国的优良传统文化。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那表里如一、无私无畏、为民众谋利益的进取精神,更值得后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