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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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反对“批孔”(2)

如前所述,梁漱溟长期接济、资助的人里面,除了弟子黄艮庸及田慕周,并帮助李雪昭外,还有著名音乐理论家潘怀素,潘为浙江永嘉人,早年留学日本、德国学习政法、经济,回国后从事文学翻译工作,后任教于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和安徽大学等校,又为农工民主党创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潘曾任政务院参事室参事。潘酷爱音乐,1953年后致力于中国古代音乐和民间音乐的研究;1954年起任中国音乐研究所通信研究员。曾翻译日本音乐家杯谦三著的《敦煌琵琶谱的解读研究》和日本信安季尚著的《乐家录·卷九》。潘经过几十年的探索,设计出具有民族特点的“二十三点不等分纯正律”(与现今在钢琴、风琴上通用的“二十平均律”相比较,“纯正律”各音相结合时--即同时发音为“和弦”时声音特别和谐,为钢琴等所不及)。20世纪50年代中期,有人向潘怀素推荐北京智化寺的古典音乐,智化寺兴建于明朝,其音乐是依赖寺里的僧人代代相传保存至今,潘怀素到智化寺听了古乐后非常兴奋,马上转告给音乐界的杨荫浏,杨正致力于挖掘民间音乐和乐种(阿炳就是杨发现的),杨听了智化寺古乐亦很惊异,立即搬进寺内与老艺僧们同吃同住,进一步了解这种音乐,并发现智化寺音乐在乐器、乐谱、乐调、曲牌和演奏方面都较多地保留了唐宋旧制,多数曲牌更来自具有中国古典乐曲特点的南北曲。潘怀素的这一发现引起音乐界重视,被纳入中国的文化遗产加以保护。不久,智化寺古乐参加了北京市音乐研究会举办的演出。20世纪60年代初,智化寺僧人乐队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进行过录音,使智化寺音乐传遍全国。

梁漱溟与潘怀素在20世纪50年代成为朋友(实际上可能更早,因为潘亦信奉佛教)。“文革”中潘惨遭迫害,夫人被迫自杀,潘到河南焦作投奔其子,但那里生存艰难,只好回到北京,依靠友人接济度日,而其中给予潘长期而固定资助的便是梁漱溟。梁知道潘的研究极有价值,在日记中说他“音乐史有成就”。除了长期资助,梁还帮助潘申诉,请求平反。“文革”结束后,黄河清整理潘怀素遗著准备出版,请梁漱溟写序题签,梁说对音乐方面缺少了解,谢绝写序,但答应题签,并谈了他帮助潘怀素事,认为:“仆与潘老相交以来,每以我绵薄周助其困,二三十年而不懈,盖心知其所从事价值不朽,关系重大也。然于此道,自己却全然一门外汉,不能赞一词。……以是之故,承嘱写序文一层,愧难报命,幸垂谅许。幸甚,幸甚。但如题签小事则不敢辞耳。”

1971年4月2日,梁漱溟在政协学习小组会发言,后写《认真读书改造世界观》,认为其三层意思:“第一是要带着问题学,不要泛泛地读书,要为解决一个什么问题而读书”;“第二就是要做还原功夫,还到所代表的原来那种事实上去”;“第三条就是领会书中的意思而活用于解决实际问题上,如列宁所再三说的‘马克思主义是行动的指南”’。梁记述自己一贯为解决人生和中国两大问题而读书的经验后,坦承“可惜我读书不总是十分认真的”,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由于我不重视它,粗心大意地以为它不适用于中国之用”。

同年7月,梁漱溟写出《学习五十年党史所得的感想和认识》一文,认为:“右倾、‘左倾’的错误在唯物而不是辩证的唯物……以致病根都在主观意图不符合客观事实。”

1972年,虚岁80的梁漱溟仍坚持每日早晨四五点钟起床,有时先到公园散步、习拳后,回家写稿;有时先写稿,早饭或午饭后到公园散步、习拳。每日读书,这一年阅读了《宋元学案》《柳文摘要》《刘宗周年谱》《心理学》《初民社会》《人性论史》《近世哲学史》《世界文化史》《苟子集解》《退溪语录》《天体地球》《中国问题》(罗素著,英文本)及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等二十多部书。

同年11月,黄艮庸夫妇和马仰乾从被遣返的广东返回北京,梁漱溟设宴于素餐馆欢迎,并函邀李渊庭、郭大中作陪,饭后同游公园。

1973年5月,梁漱溟参加全国人大和政协组织的中南组参观团赴河南、湖南、广东三省参观,参观团于5月10日启程,先到郑州,参观9天后于5月19日去广东,到顺德、佛山、肇庆等地参观工农业生产;6月7日抵长沙,到韶山参观了毛泽东故居。于6月22日返回北京。梁漱溟回京后在写给友人田慕周的信中介绍了这次参观的情况,说“自己未出京门者已有十年(从1963年到1973年),各地各种建设之猛进飞跃皆未之见,此次乃见到一些”;信中谈到参观韶山时,梁漱溟对毛泽东感佩至深,说:“中国社会原以农民和知识分子为两大主要成分,中国革命即由这两种人而成其事。毛主席如只是一个农民而非知识分子,或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而非农民,均难以领导革命。到韶山后乃晓得毛主席实以一身而兼(有)此两种身份或资格--既是真的农民又是学识丰富的大知识分子。其他的人,谁能若此乎?此亦中国老社会能产生此兼资之人,欧洲日本的封建社会不可能有也。”

同年8月,梁漱溟为孙墨佛所存王鸿一《自述》一文手稿题识,文曰:“四十余年,世局丕变,实历史发展所应有。从一方面来说,似为先生所不及料,而另一方面恰恰妙符先生均平之要求。先生今若在世,必将不胜其诧讶,卒又不胜其快慰者。当彼时,愚在悼文内曾有拒斥共产党之语,同为错误。毛主席教导人们说:‘错误,改了就是。’鸿一先生有知,从其好善服善之心,必然输服。愚幸以八十之年躬逢盛世,时时在学习改造中,其自己勉励求有异于畴昔也。”

1973年7月4日,毛泽东与王洪文、张春桥谈话,批评外交部“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8月24日至28日,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强调“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理论。10月,江青等指令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成立“大批判组”,编辑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撰写批林批孔文章。所谓“批林批孔”(批“周公”)运动开场。

此时,政协学习小组已不只是直属组了,还包括8个民主党派和工商联的成员,总人数二百来人,分成若干小组,并由政协统一成立一个临时学习领导小组发展安排这次学习、讨论。经过“文革”,这些人对这些学习已经很有经验了,因此“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始,大家纷纷表态,拥护、支持这场运动,“狠批孔老二”,批评林彪的修正主义路线。

梁漱溟对批评孔子其实是有看法的,但运动开始后,他并未轻易发言,而是保持沉默。从8月7日看杨荣国(批孔)文章到11月、12月日记,可看出梁漱溟原本不想发言。如:

11月7日:同杨等一车赴会;杜某挑战不应战。

11月14日:听白寿夷(彝)批孔。

11月16日:发言表示保留意见。

12月5日:宣读冯芝生(冯友兰)批孔论文2篇,可叹。

12月6日:夜间思索孔子评价问题,当从理智理性二分法入手,证明中西文化之异,而论定其功罪。

12月14日:表示可以写有关孔子评价一文。

12月19日:早起写《书面答王克俊》一文。

12月21日:赵朴初报告关于我写孔子评价听自由。

在梁漱溟这个学习小组20余人均先后发言后,梁未发言,又是研究孔子和儒家哲学方面的大师,自然引起人们的质疑:为何对重大政治问题保持沉默,梁的学生冯友兰已经公开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从尊孔转变为支持批孔。梁在这种压力下,在11月16日政协学习会上,作了第一次发言:此时此地我没有好多话可说。这里是政协学习会,“政”是政治,必须以当前政治为重。“协”是协商、协调,必须把一些不尽相同的思想意见未得其协调若一。因为我们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原不是一回事,怎样求得其协调和协和呢?那就是要“求同存异”,求大同存小异。像毛主席早曾说过的,如有不同意见允许保留的话。新党章内尚且有此规定,何况我们党外人。但自己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我若放言高论,那便不对。

学习组同人对梁漱溟的发言表示沉默,没有任何反应表示,仍各自发言批孔。

约11月底,忽然传来消息说:江青在首都体育馆“批林批孔”动员会上,发问“梁漱溟何许人也”?梁漱溟仍然保持沉默,这期间(11月中旬至12月中旬),有人在学习组警告说:“对重大政治问题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里边有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还有人说:“前几天北京大学某教授公开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由一贯尊孔而转变为支持批孔,影响全国,群众欢迎。据说,某教授‘五四’时代在北大还是一名学生,而梁先生那时已经在北大讲坛上讲授印度哲学和儒家哲学了。时至今日,如果梁先生也向某教授学习,公开表态支持批孔,影响将更大,大家都会欢迎你的转变。”梁漱溟听罢直摇头,说:“某教授(即冯友兰)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我怀疑文章所说的是否是他内心要说的真话。”会上马上有人批评:“就凭你这句话,你对当前的运动持什么态度,已经暴露无遗了……我奉劝梁先生不要再一次做运动的对立面了。”梁漱溟笑笑,并未回答。

12月14日,梁漱溟在学习会上第二次发言:表示对于当前流行的批孔意见不能同意,但不愿公开表示,妨碍当前运动。如果统战部领导方面想知道梁的不同意见,梁可以写出评价孔子一文,送请阅看。12月19日,梁漱溟复以此意以《书面答王克俊》一文交本组召集人转理论学习小组;12月21日,小组召集人之一赵朴初传达领导方面的意见说,写不写评价孔子一文听梁自由。梁漱溟乃决意写出来,并于1974年1月13日开始着笔写《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一文,但在未写成前,小组学习时未就孔子评价事发言。

这期间,梁漱溟的朋友、亲戚多次劝梁,此次“批林批孔”运动来势凶猛,应多加注意,谨言慎行。但梁漱溟不愿再默默保留自己的观点,决意写出来。

1974年1月中旬,阎秉华去看望梁漱溟,谈及“批林批孔”运动,梁漱溟说:“他们打着‘批林批孔’的旗号,其实另有所图,他们所谓的‘批周公’,实际上是指周总理!”

1974年2月4日,梁漱溟在学习小组会上发言,首先陈述了自己写此文章的缘由及在学习会上的发言,认为“把不同意见写出来的好。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讨论这个问题将是一种很好的学习。谈到文章,梁说已完成三分之一,为具体谈内容,只从标题《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解释说:‘那就是回顾过去历史文化上孔子起了什么作用,什么影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要加以评量。说评价就是要一分为二,绝对否定,绝对肯定都是不对的。--这是毛主席说的话。孔子本人早已过世不在了,他不会说话,他不会申述。如何评价,大权在我们手中。而我在写此文时,文中一切就是我的判断。我下判断,我要负责,应当多加考虑,不要考虑得不够,考虑得太少。如果轻率从事,抬高了他或贬低了他,于他无所增损,只是自己的荒唐失败。’”

随着梁漱溟发言渐多,学习小组会上的质疑、批评甚至批判逐渐多起来。请看梁2月份日记:

2月8日:答赵朴初,答宋,各说话不少。

2月11日:王芸生、王克俊、朱洁夫等发问,分别答之,费时甚久。

2月12日:进攻者3人,不置答。

2月14日:听程、杨、赵等发言,不加答对。

2月15日:赵朴(初)说话甚多,略答谢之。赵、杨关怀勉为出一言。

2月18日:程等发言纠缠不清。

2月21日:程发言极长,迫我谈奴隶制问题,最后决定明日答之。

2月22日:夜不成寐,十二时起写发言次序,至三时复睡下,六时再起床。八时就食后同杨等一车赴会,发言顺畅。

2月25日:会上发言完畅,有自然应有之事。

2月26日:听赵、杜、杨等发言,暂不答。

2月28日:继续听王、宋、中等发言,答词未用。

上述日记记录了1974年2月梁漱溟从准备发言到发言前“夜不成寐”,兴奋而又严肃认真地准备发言、发言时感到“完畅”、发言后面对批评“答词未用”的开始等情境;并在2月19日,即2月22日发言的前三天,郑重地写《敬答一切爱护我的朋友,我将这样地参加批孔运动》新文章的方式回报各界。文章说:从批孔运动发动以来,好多朋友因我自称保留不同意见,而没有积极参加,为我担心,怕我犯重大错误,忠言劝勉,十分可感。今写此文,敬答厚爱……我个性很强,遇到问题要独立思考,以自觉自愿行之,所以初时没有随群众参加运动。正为我从来个性如此,所以批孔运动以来,我不理解,我不同意,但我想这是一政治运动,必然有其必要,我尊重领导,绝不能做妨碍的事……由于好多朋友劝勉的殷切和细细想《红旗》二期短评中“这不是个学术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的指点。我决定在原计划写《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孑L子》一文之作,另写一文来参加批孔运动(今不见有此3文稿,似未写出--《梁漱溟全集》第七卷,第320页)。前篇是站在今天立场评价孔子,一分为二,亦含有批判在内;后一篇则从当前政治上的需要,专批儒书流传在过去两千多年历史上起的不良影响,特别是在当前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上有阻碍作用;说话偏于一面。前一篇为了评价孔子,就要谈到孔子当时的阶级立场问题。从而不能不涉及当时究竟是个什么社会。而这个社会发展史问题正是聚讼已久的,文中虽不能多谈,但自己有意见不能不说。因此前篇提出奴隶制社会在中国大有疑问的意见。但孔子当时是处在阶级社会是没有疑问的。是否封建社会呢?它也不同于欧洲日本的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