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子说不累,就自个儿找活儿干,他是怕闲着烦。他把脑袋伸到床底下,把去年冬天用的铁皮烟筒找出来。“天儿凉了,炉子该挪到屋里来了。”他踩着凳子,把烟筒一截儿一截儿地安上,接缝儿的地方还用橡皮膏糊上,怕漏煤气,去年就听说有人没把烟筒拾掇严实,全家都让煤气熏死了,多冤!
媳妇看着他那么吭吭哧哧地上上下下,心里憋得慌,就说:“咳,活得这样儿,还这么顾命!”
德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别自个儿找死啊!”
第二天,两口子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德子去拉车,媳妇去扫街。其实,这两件事儿都不必这么早,他们不是怕碰见人嘛!
“你歇着,我帮你扫完了再走。”德子说。
媳妇死活不肯,“你走你的,让人家瞅见了寒碜!”
德子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
媳妇抡起扫帚,从北头往南,顺着胡同扫。
胡同的南头儿,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也抱着个大扫帚,立愣歪斜地扫街,往北扫。
德子媳妇不知是谁,也不敢招呼。许是又揪出个什么人吧,有了做伴儿的牛鬼蛇神了。等到渐渐地越扫越近了,她猛一抬头,才知道那是疯顺儿!疯顺儿笨手笨脚,脖子、肩膀运转不灵,那把大扫帚累得他满头大汗,汗珠子混合着哈喇子,垂在肮脏的下巴上,晃晃悠悠的。
德子媳妇愣了:“疯顺儿,你这是……”
疯顺儿抬眼瞅着她,咧开大嘴笑了,含含混混地说:“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疯顺儿,疯顺儿!”德子媳妇麻木的心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低能儿,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小小的胡同,还在沉睡之中,灰蒙蒙的上空,晓月如钩。
马三胜的“工宣队”没当多久便给撸下来了。据说他在美院犯了“生活错误”,这四个汉字表意不清,逻辑不通,中国人却人人都懂,便不必解释了。马三胜自己的解释是:“那个地方,咱大老粗没法儿待!”街坊们联系到他过去对美院的形容,便也认定美院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一定有什么臭窑姐儿、狐狸精之类勾引马三胜,才使他栽了跟头。不当那个“工宣队”还省得烂到那个“大染缸”里呢,丝毫也没掉马三胜的价儿。马三胜回厂照旧烧他的锅炉,见天儿价早班儿,腾出了好些工夫,优哉游哉,金鱼、神仙鱼不养了,他现在又热衷于养鸽子,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对儿,不久,就繁殖了一群。鸽子窝就在他那屋,大大小小的一排笼子,占了好大的地方,满屋的地下都是鸽子屎,他也不在乎。他妈管不了他,嘟囔两句他跟没听见似的,嘟囔急了,他就高声大骂一通,老太太就不敢言声儿了。好在经常有鸽子蛋、鸽子肉吃,他妈也得到一点儿实惠。
早晨起来,马三胜起床去烧锅炉,一开门,“轰!”鸽子就飞出屋去,满世界盘旋。他八点来钟从厂子里回来,就咕咕地逗鸽子玩儿。
梁奶奶房顶上的瓦“咔嚓咔嚓”响,老太太就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朝着房顶上说:“我一猜就是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这房一下雨就漏,敢情是你踩的?”
马三胜站在房顶上,嬉皮笑脸地说:“那什么……那什么,我这鸽子……”到底也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就讪讪地往东走了。虽说眼下梁思济时运不济,可是梁奶奶跟三胜他妈有来往,三胜不能不给她留点面子。
梁奶奶瞅他往东走了,像要下房的架势,就不再说他,自个儿回屋了。其实,马三胜并没下来,顺着房脊又走到德子房顶上去了,望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咕咕地叫。
德子家的房顶上“咔嚓咔嚓”响起来了。德子媳妇忍着,不言声儿。房上却响个没完,还有踩碎的瓦稀里哗啦往下掉。德子媳妇没法子,就走到院子里,央求地朝高高在上的马三胜说:“三胜兄弟,您能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马三胜就接上茬儿了,阴阳怪气儿地说:“让我下来干什么?我这儿有事儿呢,没工夫陪你聊天儿!哎,你瞅,你瞅,我这只母鸽子不是个正经玩艺儿,老从外边儿招引人家的公鸽子,一群一群的……”
德子媳妇立即像听到了紧箍儿咒,脑袋一耷拉,缩回屋去了。
院门口挤着一帮孩子,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见这架没打起来,就疯狂地嚷起来:“噢嚎,噢嚎!给她一个大哄噢,噢嚎,噢嚎!”
天上的那群鸽子,在马三胜的周围自由地盘旋。
十三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城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阵子。胡同里的居民直嚎乱叫地都跑到了当街,以为天塌地陷了,由于事出偶然,人们本能地只顾性命,把别的全忘了,女的有没穿上衣的,男的有没穿裤衩的,谁也没心思笑话谁了。马三胜赤条条地直跑到倒垃圾的胡同口,也忘了他自己曾是以怎样藐视的口吻谈论美院的“裸体画”了。只有疯顺儿一个人在屋里昏睡不醒,他妈死拉活拽也没把他拉出来,大地就已经停止了哆嗦,他也没事儿了。天亮后听人们谈论晚上的惊吓,他根本没听明白,仅以一笑置之。“傻子命大。像他那么样儿,倒也活得踏实。”人们说,嘲笑之中还有些羡慕。
这条胡同里没有超过五米高的建筑,跟着大地晃了一通,无一倒塌,仅仅个别房屋摇落了一些瓦片,这当然是德子家的。德子媳妇心里明白,马三胜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她家的房顶去训练鸽子,那瓦被他踩碎了不少。但嘴里不敢说,便把这一切罪过都推给了天灾。地震过后,接连几天大雨,德子家雨脚如麻,淅沥不止,连床上都摆了大盆小盆接水。德子媳妇去找房管所,请他们给拾掇拾掇,房管员早已风闻她的艳史与目前的处境,斜瞅了一眼,说:“地震不是一家的事儿,呣们的活儿忙着呢,凭什么先给你修啊,嗯?”
听了这话音儿,德子媳妇就唯唯后退,回来了。到了儿,还是德子下班回来自个儿上房把瓦码了码,又搭上一块油毡,压上几块砖头,现挡一时,再震再说。“震塌了才好呢,不过了!”德子愤愤地说。
后来就没再有大震,只轻轻地又哆嗦了一两回,就完了。人们于是又该干吗干吗,渐渐地对地震也淡漠起来,并且骂地震局的人白吃饭,地震前没本事预报,震过之后又耍理论,纯粹是骗人。不过,胡同里的住户倒是由此也得着了一些好处,凡有工作的都从单位领来了一些竹竿苇箔、油毡之类,便借此大兴土木,各自在院子里空地上盖起名曰“抗震棚”实则为厨房或住房的各式各样的小屋,以解决这些年人口增长的需要。胡同口上不知哪个单位备用的砖头也被大伙儿半公开地各取所需,无人过问。胡同里的建筑也便由原来的统一规格变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只有德子和梁思济两家没搭“抗震棚”,德子是没心思,梁思济既没兴趣又没材料,他上哪儿领苇箔、油毡去?马三胜紧贴着德子家的后墙盖了两间“抗震棚”,把鸽子都请到这儿来了。他妈高兴了,只是德子家的后窗户一打开便是咕咕声。德子媳妇自是不敢言语,德子虽是心中不快,但一想这已属后院的事儿,出了他的疆界,较起真儿来,他也未必占理,何况马三胜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犯不上跟他伤了和气。如今的德子已不如过去硬气喽!
孙桂贞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因为“抗震”时期,“批邓”也正闹得凶,学这个社论,发那个材料,她的活儿多着呢。紧接着,毛主席逝世,举国痛悼,她又得忙着带领一帮老太太、半大媳妇布置灵堂,做纸花,扎花圈,缝黑纱,发给居民们人人佩戴。人们自然想起一月份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嘱咐不要戴黑纱,这一回却又挨家挨户发黑纱,是何道理?道理自然是有的,但没人说得明白,也没人敢于提问,反正是上级布置的,遵照执行就是了。
灵堂就设在居委会办公室,这也是照上面的指示办的,各机关、团体、学校一律如此,小小的胡同自然也不例外。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老人家的遗像挂在正中,旁边摆满了花圈,虽是小百姓手工自制,不免有些土气,但也表达着朴素的哀思。人们集合在遗像之前,默哀,三鞠躬,想起在新社会得着的种种好处,伤心落泪。内中有些人又想起十来年间受到的种种委屈,也伤心落泪。这形形色色的人们,却是划分为等级的,运动中那些受到冲击的户儿,虽也被允许吊唁,却不能靠前,只是尾随在众人后头,站在院子里,垂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德子媳妇当然是在这“另册”之列。她哭得泪人儿一般,从人群空隙里往前瞅着毛主席的遗像,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位穿着军装的女干部宣布她“解放了”的时候带来的那张毛主席像,戴着八角帽,穿着粗呢上衣,面带笑容,那笑容把春风带给人间。从那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挺起了腰杆过日子了。一眨眼,二十七年过去了,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天,救苦救难的毛主席竟然撒手西归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往后该怎么办呢?二十七年,她只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十年,她又成了“臭窑姐儿”了,又被压到“最底层”了。她心里一直纳闷儿:毛主席领导全中国,制定这政策那政策,不知道有没有能沾上她的边儿的政策?共产党不是让“窑姐儿”“从良”吗?“从良”以后的窑姐儿还算窑姐儿吗?她多想问问毛主席!可是,过去没法儿问,今后更没法儿问了。她只有哭,用眼泪泡红自个儿的双眼,腌自个儿的心。
吊唁结束,人们默默地退出,孙桂贞要锁门了。马三胜打厂子里回来,瞅见说:“哎,哪能把红太阳锁屋里?呣们厂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这种事,没人提醒倒也罢了,他这一提醒,谁也不好反驳。孙桂贞心说:就你小子嘴欠!呣们街道上又不像你们厂子,三班儿倒,这儿净是些老娘们儿,半夜三更的怎么值班儿?埋怨尽管心里埋怨,她可不敢明言,这年头儿,明摆着这是上纲上线的事儿,她得照马三胜说的办。
于是就排班儿,张三、李四……谁挨谁,几点接班儿,一一排定。这些老太太、半大媳妇,平生第一次干这值班儿的差事,倒也觉得新鲜,到时候,提个马扎儿,端碗酽茶,攥块烙饼,到灵堂里守上几个钟头。有的还拉上个伴儿,在那儿聊天,不知不觉到了钟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开头几天,秩序井然,后来,渐渐地没了长性儿,值了两回班儿的人便想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办法,或是趁上茅房的机会一去俩钟头,或是到了钟点儿因为点儿什么事儿迟迟不来,致使灵堂常有冷清的时候,一些孩子便乘虚而入,在庄严的殿堂做起儿戏,还从花圈上揪朵花儿来玩玩,气得孙桂贞大骂,甚至动手扇他们一巴掌。被打哭的孩子不服,说:“你怎么不打你们家孩子?呣们是跟疯顺儿来的!”孙桂贞脸憋得通红,不得不忍痛在疯顺儿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天夜里,孙桂贞睡醒一觉,起来解手儿,顺便到灵堂来查查班儿。此时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惟有灵堂里亮着蓝莹莹的日光灯,照着惨白的纸花,一个嘤嘤的哭泣声从室内传来,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哭得好伤心!孙桂贞心中为之感动:还是呣们居委会教育得好!一个人值班儿还痛哭流涕,可不是装给人家看的!
她步履轻轻地走进门去,那人还在哭,只看见一个背影儿,垂着头,跪在毛主席遗像前,不时地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孙桂贞安慰她说:“唉,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老是哭了,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最当紧的是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这一劝,那人反而更加大恸肝肠,号啕大哭:“毛主席,毛主席呀!……”
孙桂贞一愣:“闹半天是你?我还当是……”
那人抬起头来,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眼泪汪汪地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孙桂贞脸色一沉:“谁叫你来的?我压根儿没排你的班儿!”
德子媳妇说:“我……我瞅见这儿没人,就自个儿来了。孙主任,您就让我在这儿守一夜灵吧!”
“哎呀,这哪儿成啊?”孙桂贞愤怒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人吗?”
德子媳妇仍旧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我……我有罪,请毛主席恕了我的罪吧,我也想重新当个人哪!”
“啧啧!你不怕寒碜,呣们还怕寒碜呢!呣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让一个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啧啧,快走吧!”
德子媳妇双眼直直地盯着孙桂贞,嗓子里噎着一口气,半天也没挤出声儿。
十四
岁月,在小胡同里艰难而又迟缓地流逝,但也时而为人们制造一点儿调剂口味的作料,不至于使生活过于单调枯燥。至于天下大事,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自有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去关心,本不是这条胡同里的居民所管得了的,就随它去。最简单而又稳妥的道理是:凡是发生了的事,都是该发生的;凡是没发生的事,都是不该发生的。清朝以及清朝之前缠足是该缠,民国放脚是该放,以此类推,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十年动乱,一旦平定,倒使得消息闭塞的人们感到惊讶,听到马三胜在当街毫无顾忌地骂江青,还以为是他发了疯,想蹲班房了怎么着?也有一些人在单位里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却不敢相信,回家也不敢对街坊们传播,对惹不起的人物,千万别招惹。直到广播里真的点了“四人帮”的名,才又追着马三胜去打听江青的野史外传,这时,新闻已成旧闻了。
历史,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命运。
爆肚儿陈家、花儿洪家、玉器赵家……查抄物资都退回来了。玉器赵的胆子也大了,甚至敢跟公家翻扯,说还有两个青花瓷掸瓶没退回来,非要完璧归赵不可。负责退赔的人说:这又不是呣们抄的,当时红卫兵没立账目,不成您找“四人帮”算账去得啦,都是他们没事儿找麻烦!
梁思济又回医院上班了。医院党委说:梁大夫当时不去三线是因为家庭确有困难,他向领导打报告是合乎手续的,对他处理不当,现予撤销。梁大夫重新工作,补发十几年的工资,崭新的票子拿回来一大摞,好几千块。梁奶奶热泪纵横,感激“老天有眼”,说要把这钱存起来,赶明儿再给儿子结婚用。梁思济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存钱干吗?都花了它!我也不会再结婚了!”他望着镜子里自己花白了的头发,沉默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十几年的光阴,他本来可以医好多少病人啊!
小黑子的奶奶又从乡下迁回来了。按照政策,土改前三年之内拥有多少土地、雇有多少长工方可定为地主,而她从乡下出来的时候,离土改还差二十多年呢,根本沾不上边儿!街坊们说:“就是!呣们早就瞅着她不像地主!”少不了又是一番慰问,比送她走时更要热烈,连孙桂贞也来看她,亲亲热热地说:“当初闹红卫兵那会儿,要不是我护着,他们能把您打死!得,只要人好好儿的,您这一回来,街坊们也高兴!在乡下吃几年五谷杂粮,消病除灾,长命百岁吧您哪!”黑子奶奶是绝处逢生的人,自然也对孙桂贞只拣好听的说喽,还得感谢她这些年照应小黑子呢。三胜他妈攥着黑子奶奶的手,相对流泪,感叹不已,说起十年离异,齐声痛骂“四人帮”害得三胜和小黑子叮今儿还没娶上媳妇!
娟子给马三胜介绍了个对象,也是铁路上的,三十二了,离了婚的,没孩子。三胜他妈说:“有孩子都不碍事的!离婚的有什么寒碜的?前娶后婚古来兴,明媒正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娟子说:“女方还想了解了解三胜哥……”
三胜他妈说:“叫她来了解吧,街坊四邻谁能说呣们三胜有什么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