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黑子奶奶也在旁边,就插嘴说:“可着这条胡同,就数三胜这孩子出落得好,心眼儿好,做派正!娟子,你好好保这个媒,等成了,下边儿还有呣们小黑子呢!”
娟子笑笑说:“我得给黑子胡噜个大姑娘!”
黑子奶奶对这“月下老人”连声道谢,早把娟子骑车撞她的事儿忘没影儿了。如今娟子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像过去那么傲气了,在黑子奶奶眼里竟然找不出她的什么缺点。
孙桂贞家在十年浩劫中保存得最为完好,不但街道主任的官职雷打不动,毫毛未损,而且阖府安康,人丁兴旺——娟子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那时计划生育还抓得不严,使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力。现在,孙桂贞按照新政策,在胡同里狠抓“只生一个好”了。
这天下午,老区长突然光临,坐着小汽车进了胡同,问孙桂贞住哪儿,立时招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进了疯顺儿家。平时孙桂贞老是把“老区长”挂在嘴上,谁也没见过区长是个什么样儿,这回真来了,自然是争睹丰采,孙桂贞更是光耀门楣,喜出望外,激动地上前握住区长的手:“老区长,可把您给盼来了!您身体还硬朗啊?前几年,‘四人帮’可把您害苦了,呣们谁都不信您是假党员,这不,到了儿归齐,真的假不了……”
老区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往后边儿转过身来,孙桂贞一瞅,后边还有人呢!从小汽车上下来一个黄胡子、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还跟着一个女翻译。
老区长笑容可掬地对外国人说:“这就是孙桂贞女士。”又朝孙桂贞说:“这是美国的弗朗西斯先生。”
外国人望着孙桂贞,激动得什么似的,握着她的手,还放在嘴边儿亲了亲手背,那黄胡子扎得孙桂贞怪痒痒的,脸一红,还有点不好意思。旁边儿围着的大人小孩轰地笑了。马三胜经多见广,不以为然地说:“笑什么?没见过世面!这是外国的见面儿礼节!”
孙桂贞招呼客人进屋,娟子她叔忙不迭地慌着沏茶敬烟,接待贵宾,屋门外挤了一院子的人,这热闹场面,在本胡同尚属罕见。
外国人对孙桂贞叽里哇啦一通,谁也听不懂。孙桂贞眨巴着眼,心想横是要参观街道卫生?要是早点儿通知就好了,也让各家归置归置……
跟来的女翻译说:“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您丈夫的好友,前不久还在台湾和您丈夫一起吃饭……”
女翻译的话还没说完,孙桂贞的脸就“刷”地变成了死人色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要跌倒,娟子她叔也慌得手脚哆嗦,连忙用肩膀戗住她。
外国人愣了,叽里咕噜地问女翻译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区长让女翻译这么翻:“孙女士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
外国人点点头:“也斯,也斯!”
院子里围观的人,这会儿炸了窝!大伙儿敬了二十多年的“烈士”原来是假的?是个国民党!这条爆炸性的新闻足够在胡同里掀起七级地震!马三胜站在房门外头,心里乐开了花:嗬,有好戏瞧了,这个“代代红”的骚娘们儿该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儿了!
这时候,就有人去喊梁大夫,梁大夫下班刚进家门,听说孙主任死过去了,就急急地跑了来,给她掐了掐人中、虎口,又灌了几口白糖水,孙桂贞就渐渐醒了过来,嗓子里“啊”地发出一个长声,睁开了眼,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盯着老区长,想起老区长过去抓阶级斗争的那个狠劲儿,不由得浑身哆嗦,“老区长啊!我是您培养起来的,您可得给呣们做主啊,呣们跟那个死鬼没有过一点儿来往啊!”
外国人瞅着挺纳闷儿,问女翻译她说的是什么,女翻译很为难,不知该怎么翻,老区长想了想,微笑着说:“你告诉他:孙女士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
孙桂贞心说:我还感谢他?他来北京的路上从飞机上摔死才好呢!呣们家眼瞅都毁到他手里了!只觉得眼发黑,脚跟发软,扑通跪在老区长的面前,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
老区长扶起她,亲切地说:“孙桂贞同志,您得到亲人的喜讯,应该高兴呀!弗朗西斯先生说,他是受您丈夫的委托,特地来找你们的,您的丈夫在台湾生活得很好,他已经离开了军界,在台北市开了个饭馆,还是用的‘和合居’的老字号,以后还想叶落归根呢!”
孙桂贞张大了嘴巴,“他……他还想回来?”
老区长说:“回来好哇!我们欢迎台湾同胞回到祖国怀抱,也希望他们为统一祖国大业做出贡献!对他们在大陆的亲属,人民政府一定给予很好的照顾,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孙桂贞愣了,娟子她叔也愣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边儿围观的人也愣了。马三胜的脑瓜儿就够灵的了,都半天没转过弯儿来:怎么着?合算好事儿全让她们家占了,专吃香饽饽?什么时髦的都先尽着她们?真是邪门儿了!搞阶级斗争的时候她是“烈属”,搞统一大业的时候她又变成“台属”了,比那会儿还来劲!怎么我爸爸——那个混蛋“菜芽儿马”、老“酒罐”不滚到台湾待会儿去,给儿孙积攒点儿德行!
到底还是孙桂贞的脑瓜儿快,她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脸上的晦气相一扫而光,振作精神大宴宾客,吩咐娟子她叔赶紧做晚饭,炒几个“和合居”的拿手菜,让外宾尝尝,跟台湾的娟子她爸炒的一样味儿不?再包点儿饺子,美国许是吃不到咱这三鲜馅儿!还得去买酒,拣好的,什么“二锅头”、“衡水老白干”不能待这样的贵客!老区长和翻译都别走了,一起吃顿皆大欢喜的团圆饭!当然,她没忘了趁客人没注意的时候把墙上的“光荣烈属”镜框取了下来,掖到旮旯里去了。也没忘了老区长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满脸笑容地说:“老区长,呣们家也没什么困难,大姑娘在铁路上工作,就是小子还在待业,要是能安排个工作,那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他爸回来,也瞅着高兴!”
老区长满口答应:“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哎,他在哪儿?让弗朗西斯先生看看他好友的儿子嘛!”
孙桂贞这会儿不想让他们看到疯顺儿,就遮掩说:“他出去了,买本儿书啊什么的……”
老区长说:“如今孩子们都爱学习,让他学点儿外语,以后再有外宾来,可以用英语对话了!”
疯顺儿正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人们起着哄把他往前推,马三胜说:“还说外国话呢?你能把中国话说利落就不错了!快上前边儿去,让外国人好好看看咱这条胡同里的精华!”
疯顺儿被推到了当门,他一脸的泥,手指头衔在嘴里,流着哈喇子,朝着这几个生人嘿嘿地傻笑。
孙桂贞不好意思了:“瞧瞧,也没洗洗脸!”
老区长一看傻了眼,没想到“和合居”老板的贵公子是这么个成色。
弗朗西斯先生端着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本打算给他照张相带给他那在台湾的老子,一看疯顺儿这副模样儿,也愣了。大概美国也有这样的低能儿,所以不需翻译也能看懂。
十五
德子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来得太迟了的现代文明,毕竟也来到了这个角落。德子媳妇每天晚上都看电视,从头到尾,一个节目不漏。从这里,她似懂不懂地感到外部世界在变化,大量的新信息目不暇接,撞击着她的心房。都是好消息!多少年的沉冤昭雪,多少人的政策落实,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成了现实。人们都说,这是第二次解放。她像是又嗅到了头一次解放的那种气息,却又觉得那气息离自己还很远。虽说是早就不再让她扫厕所、扫街了,可也没人告诉她:你不是……她悄悄地等待着。
电视里正在播放日本影片《望乡》。
“望乡?望乡是什么意思?”德子说。他不爱看外国电影,想拧到另一个频道去,那边儿有京戏。
德子媳妇平常也是爱看京戏的,今天却劝德子跟她一块儿看《望乡》:“看看吧,这名儿挺好听的:望乡!”
这名儿让她想到自己,她就像一个被命运抛到天涯海角、荒漠深山的人站在路的尽头,盼啊盼啊,盼望着能有个车呀船呀把她带回人间。
《望乡》展示的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但是,她却在阿崎身上看到了那么熟悉的命运,外国也有穷人,为了糊口,就把年纪幼小的闺女卖了。啊!阿崎也是从乡下卖出去的!人家买她干什么?
“我不接客!说什么我也不接!……”屏幕上,孤弱无援的少女阿崎在绝望地惨叫!
天哪,电影里演的简直就是她的事儿,她的心被阿崎揪住了,被阿崎撕碎了!
“啪!”德子伸手把电视机关上了,挺腻味地说:“甭瞅了!这他妈的算什么电影?”
媳妇没言声儿,默默地站起来,心里没着没落,就拿起炕笤帚扫炕,说:“不瞅就睡吧,你也累了。”
德子没答理她,拿起桌上的烟,取出一支,狠狠地抽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丢过来一句话:“我出去遛个弯儿。”
媳妇没拦他。等他一走,就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机……
德子出门顺胡同往北走,不知不觉顺腿进了马三胜家,心里烦,到这儿串串门儿。自从那回马三胜邀他“喝两盅”之后,他对酒也有了兴趣,常去小铺里喝点儿,马三胜还算个酒友。至于在他房顶上飞檐走壁的事儿,媳妇压根儿就没对他提过。
马三胜也在看电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坐着几条汉子,有小黑子,还有谁,一时没看清。
马三胜瞅见他进来,连忙打招呼:“德子哥,来瞅日本电影咳,《望乡》!”
也是这?德子觉得扫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想转身走开,又不大好意思。
马三胜已经递过了烟,“来,来,这儿有地儿。快瞅,这轱辘儿热闹!”
德子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屋子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瞅着他,他心里挺不自在,总觉得那眼光里有一层什么意思。特别是那个挨着他坐的小黑子,让他膈应。自从小黑子揪斗了他媳妇,他俩就不说话,仇人似的。
屏幕上,《军舰进行曲》大作,五百名南下婆罗洲的日本水兵像雪崩似的涌进“八号番馆”,妓院老板兴奋地喊着:“……别挤,按次序来,五块钱,五块钱!”
德子全身的血猛地涌到脸上!
小黑子看得开心,跷着二郎腿儿,叼着烟,一边瞅,一边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不,正是因为旁边有德子,他才说得更带劲儿:“好家伙,一个窑姐儿接三十个,那还不累散了架啦?”
在座的人们哄堂大笑,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开心。
马三胜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新鲜的?窑姐儿嘛,都是这样!”说着,还朝德子瞥了瞥。
德子也是个男子汉,再瞅下去,他能一头撞死在这儿!忽地站起来,扔了手里的半截儿烟就走了,也没跟马三胜打个招呼。
他听到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他走到胡同里,好几家的电视都在响,满街筒子都是《望乡》!祖宗的,今儿个怎么不停电?德子恨不得把所有的电视机都砸了!
他没回家,往北出了胡同口,上了大街。街北里的那家饭铺儿,关门很晚,柜台上有羊头肉和烧酒。
十六
德子回来的时候,胡同里已经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了。
媳妇还没睡,在等着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揉了很久。而脸上的表情,却已经不是痛苦,好像很激动似的,有什么话等着德子回来说。
德子耷拉着脑袋进了里屋,脱了鞋,就势往床上一躺。
媳妇跟进来说:“也不洗脚?不脱衣裳?”伸手去拉被子,闻见一股酒气,“唉,又喝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东西!”德子一扭脸,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又接茬儿瞅电视了?”
媳妇并不掩饰,嗯了一声。
德子更没好气儿了:“哼!瞅那东西?那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一人接三十个?瞎掰!”
“可不就是这样儿嘛!”媳妇愤愤地说。《望乡》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提起就恨得牙根儿疼,“呣们那会儿,国民党兵也是成群结伙地来,唉,哪是人受的罪?”
“怎么?”德子一骨碌坐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你也是这么样?跟那个阿崎……一样?”
媳妇慌了,愣了,望着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我……”
德子的脸涨得紫红,脖子上的筋都蹦了起来,霍霍地跳。就这么对视了一阵,他突然抓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在床上缩成一团,两只长着厚茧的大脚露在被子外面,抽风似的搓着床单。
媳妇的心凉了,她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说!又说!这话连对德子也不该说!过去,她骗德子,德子也就宁愿相信她是“黄花儿闺女”,这层窗户纸,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捅破啊,德子也是个男人,他受不了!
“我寻思,电视里演《望乡》这样的电影,是呣们的政策要下来呢……”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哼!”被子里头传出德子沙哑的声音,“你没瞅见大伙儿是怎么瞅稀罕儿,找乐子!什么政策能落实到你头上?给你平反?改正?说什么?说你不是……”
一阵痛苦的呻吟,被子蒙得更紧了。
媳妇一夜没合眼。挨到天亮,又去给德子买来了油饼儿,还有薄脆。德子起来了,连瞅都没瞅,也不漱口,不洗脸,就走了。
媳妇的魂儿又没处依托了,悠悠忽忽地上街买菜。街上的人好像昨晚上都看了《望乡》了,瞅见她就像瞅见了阿崎婆似的,叽叽咕咕,指指点点。她低着头,买了一条鱼,赶紧回家。她心里空荡荡地,也不知怎么把鱼鳞刮干净的,怎么把鱼烧熟了的,端下来,凉了再热热,耗干了水再添上,就这么等着德子回来。
德子又是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
她迎上去,“又在外边儿喝了?家里还有衡水老白干儿呢,比铺子里的散装酒强。我给你做好了鱼啦……”
德子打着嗝,手扶着床帮说:“我在外头吃了,有钱在哪儿买不着鱼?”
媳妇怕他摔倒,连忙扶着他,“那……就早点儿睡吧!”
德子的大手一扒拉,把她推了一趔趄:“去!靠边儿点儿!”
媳妇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心想:今儿个准又跟昨儿一样,得闹腾!
德子一躺倒就呼呼地睡着了,没闹腾。媳妇替他盖上被子,扒下来鞋,把腿给他挪正了。德子翻了个身,朝后踹了一脚,瓮声瓮气地说:“躲开我!你睡……睡那屋去!”
德子打了一宿的呼噜,媳妇坐了一宿。
天还没亮,德子翻身起来了。媳妇说:“天儿还早,你再睡会儿。”
德子也不言语,弓着腰,把铺盖卷巴卷巴,往胳肢窝底下一掖,就往外走。
媳妇吃惊地拦住他,“你……这是干吗?”
德子头也不回地说:“活儿忙,我不家歇了。”
媳妇就没再拦他。
今天的天儿晴得真好,一丝云彩花儿也没有。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不,不用晒了。换下来的冬天的衣裳该拆洗拆洗了。不,不用拆洗了。房前的那一小块地,去年种的扁豆结了不少,还留着种儿呢,今年也该种了。不,不用种了。
院子里真清静。李家两口子、梁大夫都上班去了,梁奶奶上街买菜去了,她的三个孙女都上学去了,大的已经上了大学,最小的也上了高中了。都走了,院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马三胜的那群鸽子自由地在天上盘旋,有的落在房檐上,有的落在当院地上,啄点儿什么吃。再过一会儿,马三胜又该回来训练鸽子了,又要上房踩瓦了。让他踩去吧!
院子里的那两只鸽子轰地飞了,有人进院里来了。是谁?噢,是疯顺儿。疯顺儿的工作已然安排好了,眼瞅着就要去上班了,也不知道他能给公家干点儿什么?咳,路铺平了,自有他走的办法。
疯顺儿磨磨悠悠走进来,脑袋不灵便地转动着,像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两只肮脏的手,一只蜷着抬在胸前,一只抠着嘴,他在嗑瓜子呢。
他朝德子媳妇走过来,嘿嘿地傻笑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疯顺儿,出去玩儿去吧,小孩都在胡同口呢,这儿没人跟你玩儿。”德子媳妇好言劝他走,她有自个儿的事儿,怕让疯顺儿耽误了。
疯顺儿不走,却把攥着瓜子的手朝她伸过来,“你吃……你吃……”
德子媳妇的心“扑通”一声,像是一块大石头从半空中掉下来,砸在深潭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好久以来,没人这样真诚地对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