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二十岁之前,曾经和一个叫东严子的人一起在岷山“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做出如此悠闲而怪诞的举动要干什么?“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明白了,原来是要用这养鸟的把戏哗众取宠,吸引官方的注意,扩大自己的知名度!李白之所以没有接受广汉太守的举荐,只不过觉得当时自己的影响还不够大,时机还未成熟罢了。二十六岁那年,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以安陆为中心漂泊了十六年之久,广泛交际,大造舆论,曾一掷三十万金以周济寒士,还曾“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都干过,也都是在积极塑自己的名士形象,寻找实现其政治理想的机会。他不耐烦或者不屑于爬台阶地走科举取士之路,朝思暮想着自布衣一跃而为卿相,一封《与韩荆州书》道尽胸中隐秘。“生不愿封万户侯”,故作姿态,言不由衷,“但愿一识韩荆州”才是真话。他对荆州刺史韩朝宗何以那般推崇?“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大树特树韩荆州,其目的却是为了推销自己:“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话说得如此露骨,其急迫之情溢于言表,使千百年后的人拜读诗仙的这篇遗作,都替他老人家不好意思。
李白在四十二岁时,由于道士吴筠的举荐,终于受到最高统治者玄宗李隆基的垂青,宣召进宫。期待已久的李白迸发出巨大的喜悦,“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本来以为此去长安,一定会混个宰相啦什么的,却不料李隆基只赏给他一个小小的供奉翰林,弄臣般的御用文人,作作帮闲文字罢了,根本无权参与国家政治,人也只好“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了。看似很清高,很狂傲,但若是真清高,真狂傲,又何必到长安来呢?尤其难堪的是他奉玄宗之命为杨贵妃写的《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样粉饰太平、媚上趋时的词句竟然出自诗仙之手笔,也是很尴尬的事。尽管如此,他也仍然不能见容,高力士向杨玉环进谗言:“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也!”这叫没茬儿找茬儿,其实李白未见得果有此意。这就混不下去了,李白只好自找台阶儿,走人,总共在长安呆了不到三年,仕途就此完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英雄末路,凄凄惶惶,被扭曲的诗人发出痛彻肺腑的呼号。
他的后半生又是到处流浪。好容易遇到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参加永王磷的部队去平定安史之乱,却又不料由于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永王磷成了叛徒,李白自然难脱干系,被捕入狱,流放夜郎,获释不久就死了,留下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哀叹和呐喊,使后来人读之又一次次地跃跃欲试。人或曰:以李白之才,好好地做诗人不好吗?干吗非要去治国平天下?商鞅、李斯都是直奔主题,专修政治,并没打着什么文学的幌子,而且还说焚书就焚书,说坑儒就坑儒。李白如果要治国平天下,也不必耗费那么多精力去弄诗歌,搞得自己人格扭曲,两头儿耽误!殊不知,不仅李白如此,中国封建社会的文人谁也没有把知识才学当做“纯学术”,而只是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的手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前者是拼搏的动力,后者是不得已的聊以自慰,失败后复作清高之状,顾一下面子。如若丢官后再有机遇做官,马上又眉飞色舞,弹冠相庆,感激涕零,再作一番“臣不惜肝脑涂地”之类的表态。
这似乎是躺着说话不腰疼,有意“寒碜”前贤。但前贤不是神,不是仙,谁也摆脱不了历史的桎梏。历史赋予李白储江藏海的才华,又加以残酷的挤压,使之喷涌倾泻,蔚为奇观,造就了名垂宇宙的大诗人。如果他年轻时隐居起来压根儿就不出山,只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梦话,也就不成其为李白了,说不定史册上根本就留不下他这一号,后人不知其何许人也。
(发表于1994年第3期《文学自由谈》)
江上月魂
公元七二六年的一个秋夜,朦胧月色中,峨嵋山下的平羌江(今青衣江)波光粼粼,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飘然东去。船头上,伫立着年仅二十六岁的诗人李白,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养育他的巴蜀大地。怀着深深的眷恋,他轻声吟哦着:“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他披着故乡的月色走了。幼年的苦读,少年的游历,已经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终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要在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建立一番功业!
三十六年之后即公元七六二年,李白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他饱经忧患,历尽坎坷,政治上的抱负已经彻底破灭,拖着老病残躯,他在长江的南岸当涂默默地注视着一轮浑圆的明月,回味着自己的一生……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这是他政治抱负的诗化。李白生活在道教盛行的时代,但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却又时时鼓舞着他“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体现自己的价值的惟一途径。出于高度的自信,他甚至对科举考试这种按部就班地爬台阶的方式都不耐烦,迫不及待地希望由布衣一举而为卿相,一步登天。为此,他少年时代和东严子在岷山“巢居数年,养奇禽千计”致使“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这种颇有些哗众取宠意味的怪诞之举,以及他随后在安陆的十年浪游中“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的任侠之风,都可以被认为是在有意识地为自己制造舆论、提高知名度,以引起最高统治者的注意。而当他四十二岁时由于道士吴筠的举荐,受到玄宗的垂青,被召入宫,便毫不隐讳地道出了喜从天降的兴奋:“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然而,严酷的现实教训了这位天真的知识分子。当时朝廷政治黑暗,奸佞当道,官场腐败,内忧外患,一触即发,玄宗已从励精图治转变为昏聩骄纵,大唐帝国岌岌可危,岂是李白这么一位地位如同弄臣的供奉翰林所能够改变的!他要么同流合污,甘作附庸,要么洁身自爱,急流勇退,此外别无选择。在经历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自我麻醉,忍受过扭曲自己奉命写作“云想衣裳花想容”之类应景辞章的痛苦之后,终于在自秦汉以来形成的儒、吏之争中败下阵来,哀叹着“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自请归隐,重做游侠,“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安史之乱的爆发再一次使李白燃起报国的激情,当永王以抗击安史乱军为号召,三次下书召辟他为府僚佐时,他虽曾踌躇,最后还是“难以固辞”,毅然应召,“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李白在永王幕中总共不过一个来月的时间,却不料因此蒙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政治打击,当永王被肃宗以“叛乱”罪名诛灭之时,李白被捕入狱,流放夜郎。人们不必为诗人辩诬,也不必为诗人惋惜,以他的爱国痴情和政治上的天真,这个归宿正是历史的必然,只不过做了统治阶级内部倾轧的牺牲品而已。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迁客此时空寂寞,长洲孤月向谁明?”然而李白在流放途中还没有真正到达夜郎,在三峡即获释放,但那是因为太子登基而遇大赦,新皇帝为安抚民心而玩弄的惯技和惯例,并不意味着“平反昭雪”。但诗人却欣喜至极,似乎从今又有什么希望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随后,年过花甲的诗人还请缨从军,更显天真,终因老迈多病,也未能如愿,“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他没有等到亲眼看见安史之乱的平定,已经被病魔和死神扼住了咽喉。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明月无言,默默地映照着曾经千百次讴歌她的诗人。诗人无言,默默地注视着与他一生为伴的明月。那不是天上的明月,而是沉在江底的月影。当年,诗人曾多少次奇思异想,“欲上青天揽明月”,如今,明月近在咫尺。诗人一生追求光明,却始终被黑暗缠绕,惟有向明月倾诉衷肠了!那么,就再来一次对饮吧,“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诗人举杯邀月,且舞且歌,向江心的月影扑去。长江上飘过一片透明的云彩,卷起一个久久回旋的漩涡……
关于李白之死,历来有“病死”和“扑月而死”两说争执不下,其实又何必争论呢?一切自有大江明月作证。“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看那万古不息的江流和永垂宇宙的明月,不正是诗人不灭的灵魂吗?
李白辞世时,他的夫人、女儿都已先他而去,身后惟余爱子伯禽。伯禽没有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诗人,却也像父亲一样“一生好入名山游”,世人不知其所终。伯禽有二女,均嫁了农民,泯然众人矣。这便是诗人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值得一提的是,李白有妹名“月圆”,关于她的故事没有流传下来,只有那充满诗意的名字和故乡的“月圆之墓”令人浮想联翩。妹葬江之头,兄葬江之尾,千秋万代伴随着滔滔江水和江上月魂。
(发表于1994年5月1日《扬子晚报》)
诗人情怀
王安石性情执拗,百折不回,绰号“拗相公”。他在任宰相期间,大胆改革,厉行变法,遭到保守派的激烈反对,两次罢相,几起几落。反对派有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等人,还有大名鼎鼎的文坛巨子苏轼。
苏轼是宋代文学革新的主将,词开豪放一派,笔力纵横,气势磅礴,前无古人。胡寅《酒边词》称:“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王灼《碧鸡漫志》说:“东坡先生……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人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然而与文学上的革新精神相反,他在政治上却相当保守,王安石推行新法,他极力反对,向神宗皇帝上《万言书》,并作诗文讽刺抨击,攻击新党“新进小生,小人招权”,王安石“怀诈挟术,以欺其君”。由此,两位文学大家便成为改革与反改革的政敌。王安石的姻家、御史谢景温弹劾苏轼在奔丧期间,“多占舟舡,贩私盐苏木”,回京时又“多占士兵”,企图以此整倒苏轼,虽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也已使苏轼在京城处境艰难,出任外补。后又有“乌台诗案”事发,御史何大正、御史中丞李定等人弹劾苏轼诗文中“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等语为诽谤朝廷,使苏轼被捕入狱,自元丰二年八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二日,审讯十一次,把他所有的作品一一审查,欲置之死地。幸而神宗无意杀之,仅贬为黄州任团练副使了事。这次大折腾,虽不是王安石直接动手,但他身为宰相,当然起了作用,和苏轼的矛盾进一步深化,成为冤家对头。
政治上的打击并没有使苏轼沉沦,在黄州谪居的闲愁之中,他仍以浪漫豪迈之情,写下了大量杰作,其中以《念奴娇?赤壁怀古》最为出色: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此时,正处在仕途峰巅的王安石,却“高处不胜寒”,日子并不好过。在反对派激烈的攻讦下,变法失败,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退居江宁(今南京)。在钟山脚下,辟园名“半山”,悄然栖息。著述之余,骑驴漫游,凭吊古迹,不乏吟唱,试看其金陵怀古之作《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位失败的政治家,退休的宰相,面对六朝遗迹,想起历代兴亡,“悲恨相续”,“漫嗟荣辱”,心情激愤而苍凉,可与东坡《赤壁怀古》媲美。《历代诗余》引《古今词话》谓:“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荆公为绝唱。”
元丰七年(公元一○八四年),神宗想起谪居黄州的苏轼,“人才难得,不忍终弃”,下诏移官汝州。苏轼在去河南汝州赴任途中,经过江宁。此时,苏在顺风,王处逆境,今非昔比。然而,苏轼却不计前嫌,特地去看望王安石。王安石身着便服,骑着小驴,亲自到江边迎接,两人相见,几多感慨!苏轼说:“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虽不无幽默,亦饱含真诚。
苏轼在江宁盘桓月余,与王安石谈诗论政,甚为投机,昔日的嫌隙于相逢一笑之中烟消云散。苏轼即席赋诗,王安石赞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佳句!”苏轼读王安石《桂枝香》,也不由叹服:“此乃老野狐精也!”王安石称苏轼:“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苏轼谢王安石:“从公已觉十年迟!”惺惺惜惺惺,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赵翼《瓯北诗话》谓:“东坡襟怀浩落,中无他肠。凡一言之合,一技之长,辄握手言欢,倾盖如故”。苏轼如此,王安石亦如此,他虽与苏轼曾在政治上为敌,却深爱东坡之才,表现了大政治家、大文学家的风度襟怀,非蝇营狗苟、鸡肠鼠肚者所能望其项背也。
(发表于1994年9月26日《扬子晚报》)
我站在长城上,倾听
站在高山之巅、长城之上,我的脚下飞起一条白色的巨龙。东不见其首,西难穷其尾,越山跨谷、蜿蜒曲折、穿云破雾、远接苍穹。啊,壮哉长城!学者们说,用长城的砖石,可以修筑一道高一米、宽五米、环绕地球一周的城墙。宇航员们说,当他们在太空中回首家乡时,淡蓝色的小小寰球只是一片迷蒙,惟有一条白色的飘带依然清晰可辨,那便是长城!长城,中华民族的骄傲,中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