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贞走进屋,马三胜和小黑子都不言声了,只剩下里屋的匣子在不知疲倦地播送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长篇文章。这儿的居民习惯于进屋就打开匣子,而不管里头唱什么、说什么,只是当个点缀,闲话儿照说。这会儿安静了,只听见匣子响,倒仿佛是为街道主任的来临造造政治气氛似的。
“哟,你们这儿是在政治学习哩?”孙桂贞打量着马三胜和小黑子。
“那可不,”马三胜说,“呣们德子哥正争取入党呢!”
“瞎扯!这怎么能当笑话儿说?”德子挺尴尬地瞪了马三胜一眼,不知所措地拿起桌上的烟盒,“孙主任,您抽烟!”
孙桂贞说:“不会。女人抽烟像什么样儿?”
德子听着扎耳朵,蔫蔫地把烟盒又撂到桌子上,“您坐!”
孙桂贞并不坐,看了看屋里新刷的墙、新糊的顶棚和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启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勤学习点儿好,说话就要来运动哩,说是要‘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胡同里也不简单哩,也得透透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吐了吐舌头:“您吓着了我啦!咱这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嘁,老年成说话:可着北京城,就数南城穷,乾隆爷私访都没到过咱这儿。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谁不知道谁啊?我爸爸就算最穷的了吧?就说爆肚儿陈、花儿洪、玉器赵他们,也只够个小业主,连个资本家都没有,我闭着眼睛都能给您背一遍各家儿的老底儿,也就是德子哥这一家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一下子脸色变得挺难看,“刚搬来的怎么着?呣们家三代都是无产阶级,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马三胜讪讪地站起来:“德子哥,我没说别的……”
德子媳妇笑吟吟地拦住她男人:“瞧你这倔脾气,咱也叫人家说不出什么来。现如今,咱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
“那可不!”孙桂贞说,“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都惦记着变天哩,叫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老区长说了:如今那‘苏联’、‘男子拉妇’就是地富反坏右领导的哩!”她说的“男子拉妇”大概指的是南斯拉夫。
马三胜在厂子里隔长不短地听报告,自然不理会这种传达到终点站、走了调儿的“精神”,巴不得孙桂贞快点儿走,他好接茬儿和德子媳妇说话儿。
德子媳妇倒听得很认真,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这天可别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个歌儿这么唱嘛: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她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眼泪汪汪,像要哭似的。
孙桂贞颇有领导风度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他大嫂,你放心,天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转身就要走,推着门旁的疯顺儿,“走啦,吃饭去,吃了饭妈还有工作哩!”
也许是因为孙桂贞刚才做出的“不变天”的庄严许诺使德子媳妇吃了定心丸,她感激地望着最末一级的政权代表,送她出门,还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塞给疯顺儿。疯顺儿受宠若惊地兜着衣裳襟儿,嘿嘿地笑着,跟他妈往外走。孙桂贞见人家这么给脸,眉开眼笑地对疯顺儿说:“瞧嫂子多疼你!”
马三胜和黑子在屋里“咯咯”地乐。
等德子媳妇折身回来,马三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嫂,您跟德子哥哪年结的婚?”
德子今晚晌儿一直气儿不顺,早盼着这俩屁股沉的主儿快走,这会儿又听他瞎打听,虎着脸说:“干吗?查户口?”
德子媳妇比她男人机灵得多,接过话茬儿说:“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您这位兄弟呢!这么着吧,咱补!”随手从桌上小盒儿里抽出一张一元票,“呣,两位兄弟,嫂子请客啦!”
德子瞅着那张票儿,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他出牛力挣来的钱,媳妇却这么样儿地扔!
黑子伸手去接那张票儿,马三胜一把摁住了他的手:“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转脸折身起来,知道自己该走了。临走,对德子媳妇说,“大嫂,在娘们儿里头,我还没见过您这么义气的!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言语声儿!”
两人走了。马三胜哪是为了吃喜糖?他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很想知道德子家的过去。厂子里的女工也不少,但多数是穿了工作服的家庭妇女,上班混工资,下班忙着买菜、做饭、奶孩子、骂架,屁吗不懂。他没接触过德子媳妇这样的女性,她也是个家庭妇女,可怎么那么开通呢?好像是个文化人,懂得那么多的事儿。但又和厂子里的那些女工程师、技术员不同,据说她们回家都是男人侍候,德子媳妇却又那么会体贴男人。猜不透,真是猜不透。要是能娶上这么个媳妇,也不枉为人一世,他想。
五
娟子昨晚上确实没回家,礼拜天又接茬儿在外头玩了一天,这会儿才回来,骑着辆“飞鸽”自行车,进了胡同也不下来,铃铛摁得“丁当”响,让步行的人给她让道儿。胡同本来就窄,上下班时候往往摩肩接踵,哪儿还有车行道?可是这儿没交通规则,愣小伙子们都舍不得下车,凭着铃铛开路,横冲直闯,从人缝儿里飞穿而过。娟子虽说是个姑娘家,比小子还横。她个子高身子壮,再加上从小生长在“干部”家庭,造就了一身傲气,见了街坊四邻,就像公主对待臣民,根本不往眼里瞧,爱理不理的。
她正傲然驱车赶路,前头有个手提土簸箕的老太太挡道儿。娟子连摁铃铛,车子却未减速。老太太心里慌张,一时辨不清身后的车子从哪边儿过,左躲右躲都不是,这当口儿,前轮子撞到她腿上,老太太一个大马趴摔倒了,土簸箕甩出去砸得西边的院墙“当”的一声响。
老太太大骂:“这是哪个没长眼的?赶着回家挨头刀儿去?”
娟子只好捏住闸,下车搀起老太太,正眼一看才知是黑子奶奶,“哟,是您哪?”
黑子奶奶发觉是主任的女儿,语气便立时缓和了下来:“娟子姑娘啊?往后骑车得留神,这道儿窄!”
老太太没伤着,站起身来,也不再说什么,拾起土簸箕,蹒跚地走回去了。娟子搀她起来的那会儿工夫,她瞅见娟子旁边还跟着个男的,也骑着车,她停下,那男的也停下了,急得什么似的。
黑子奶奶是眼瞅着娟子长起来的。她跟黑子同岁,属小龙的,小学、中学都是同学。这丫头从小架子大,爱支使人,黑子没少替她削铅笔、背书包。赶到初中毕业,他们谁也没考上高中,黑子进了美术印刷厂当工人,娟子到北京站当了列车员。在这条胡同里的人眼里,列车员就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业了,穿着制服,戴着袖标,见天儿价坐火车,上海、广州,专跑大地方。出车回来,香蕉、菠萝一嘟噜一串的。这时候,小黑子就更不在她的眼下了,偶然碰上,就跟不认识似的。黑子奶奶琢磨着,人家横是有了对象了。
后来,娟子又不当列车员了,留在站上接车。孙桂贞说,那是领导照顾娟子,嫌出车太辛苦,也有危险,铁路上隔长不短地有“事故”。街坊们倒听说,“事故”不是翻车,是娟子在车上出了事啦,跟坐软卧车厢的一位当官儿的怎么怎么着了,领导上就不再让她出车了。这当然只是“民间传说”,胡同里的居民,谁也没有资格和胆量到车站去调查主任的女儿。娟子还是像平常那样傲气,不像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似的臊眉耷眼,也许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这不,人家大模大样儿地领着个男的来了,准是她的对象。
娟子一进门,正赶上全家人在吃晚饭,就回头瞅了瞅随她进来的那个男的,向孙桂贞介绍说:“妈,这就是许炳炎。”
孙桂贞连忙笑眯眯地站起来,“噢,炳炎哪?早该来家里玩嘛,外头齁热的,没处待!快,屋里坐吧!”
许炳炎矜持地走进屋,恭敬地望望孙桂贞,叫声:“伯母!”再望望饭桌旁坐着的那个胖老头儿,叫声:“伯父!”
娟子指着胖老头儿说:“这是我叔。”
“噢……”许炳炎尴尬地望着娟子她叔,忙改口说:“叔叔您好!”
娟子她叔倒没有什么尴尬的,俨然一家之主的姿态,笑容可掬地说:“客气什么?坐,坐!”
许炳炎坐在饭桌旁。娟子从提包里掏出一串香蕉,把吃了一半饭的疯顺儿支到里屋去了,她怕这个傻兄弟在她男朋友面前现眼。
娟子她叔站起身来,伸出两只胖胖的手,迅速地收拾桌上的碗碟,热情地说:“还没吃饭呢不是?哎,往后吃饭就来家吃,家里方便!”一边儿又对孙桂贞说,“哎,你们陪着炳炎先聊聊,我得亮亮手艺,呣们爷儿俩喝几盅!”
娟子她们家是“勤行”世家,早先在菜市口开“和合居”饭馆,她爸爸是名震南城的厨师,光荣牺牲之后,饭馆由老二接管,娟子她叔也是个手艺高强的厨师。公私合营之后,他因为沾了烈土哥哥的光,不算“资方”,成了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胡同搬迁时,他调到这边儿来了,在胡同北口大街上的饭铺里当掌勺的大师傅。下班回来,自然也不让老嫂下厨,都是他一人的手艺,有贵客来临,更是责无旁贷。就这一点说,他一点儿也不像武二爷,倒是像武大郎。潘金莲是从不下厨的。
这边儿,孙桂贞陪着许炳炎说些桌面上的话儿,为了显示她的干部身份,较多地问了许炳炎一些关于政治学习的事儿。“你们铁路上也得搞‘四清’吧?我说都得清!”好像她掌管全国的方针大计似的,“你看‘男子拉妇’像社会主义国家吗?”好像许炳炎刚出国考察回来似的。没等许炳炎回答,她又自个儿下了断语,“我看不像!”又好像她已经去考察过了。
许炳炎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妈,您说的应该是‘南斯拉夫’!”娟子纠正她妈。
“就是‘男子拉妇’啊!呣们街道上见天儿价学习,还不知道?”孙桂贞很自信。
那边儿,娟子她叔“嗞嗞啦啦”地又煎又炒,转眼间端了上来,一盘宫爆肉丁儿,一盘焦熘肉片儿,一盘辣子鸡块儿,再加上一盘拍黄瓜,一盘芝麻酱拌粉皮儿,这桌子就摆满了。他又提溜来一瓶“衡水老白干”,摆上两只小酒盅儿,带头“啧儿咂”地喝起来。许炳炎文文静静的,不习惯喝白酒,又不便推辞,每当他举杯,就随着端起来,只用嘴唇轻轻地抿一下。
“炳炎,你今年二十几岁啦?”娟子她叔问。
“三十……呃,二十九。”许炳炎答。
“嗯,大了点儿。大点儿好,大点儿知道疼人,呣们娟子从小娇惯了,你以后得让着她点儿。”娟子她叔喝得高兴,话说得急了点儿,初次见面,不该这么直来直去。
“妈,您看我叔说的什么话?”娟子故作忸怩地拿胳膊肘儿捅捅她妈。
孙桂贞笑笑说:“老当家儿的,可不就是这点儿心事嘛!你都二十四了,还晃荡什么?我瞅着炳炎挺老实的孩子。”
娟子她叔受到鼓励,话就更收不住了,进一步盘问许炳炎:“什么文化程度哇?”
“中专,铁路技校毕业的。”
“那好,比呣们娟子强呢!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呃……没什么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就我一个人。”
“清静,清静!”孙桂贞插嘴说。
娟子她叔眉开眼笑地说:“一个人?赶明儿还不搬过来得啦,倒插门儿,咱这儿房宽敞!”
看来,娟子的这朋友交的时间不长,双方都还不摸底,但说话的口气却已像定下了似的。一家人正在越说越近乎,巴不得今晚上就成就百年之好,没提防“噔噔噔”一串脚步声,闯进来一个人。
孙桂贞抬头一看,是个女的,二十六七岁光景,一脸怒气,呼哧带喘。孙桂贞就问:“你找谁?”
那女的也不答话,径直奔许炳炎冲过去。
许炳炎猛然扭过头来,脸“刷”地变成了死灰色,手中的酒盅儿“哗啦”掉在地上,摔成五六瓣儿!
娟子她叔瞪着血红的眼珠:“这……这叫怎么个话儿?”
那女的也不理他,伸手朝许炳炎就是一巴掌!
娟子呼地跳起来:“不许你打人!”
那女的眼珠子像在冒火,冲着娟子说:“我打我的男人,碍着你这个骚货什么事儿了?我……我还敢打你呢!”说着,一个巴掌打过来,娟子一个趔趄,两眼冒火星儿!
许炳炎恨不能磕头求饶,拽住他老婆的手说:“我说,你听我说……”
“啪!啪!”又是两巴掌,那女的可着嗓子嚷嚷:“还说你他妈的个×!老婆孩子都扔了,一个礼拜都不着家,钻到这儿闻骚味儿来了,这儿是他妈的窑子?”
里屋的疯顺儿,老半天都没言声儿,此刻大概已经嚼完了那一串香蕉,被这突然而来的刺激弄得兴奋异常,风风火火地蹿出来,跳到院子里,像过节似的大声嚷嚷:“噢!打架喽,打架喽!”
疯顺儿这么一嚷,院子里立时呼呼啦啦进来一大片人。这条胡同的人喜动不喜静,爱看个热闹,寻求点刺激,“看打架”也是一项娱乐,不管谁家打架,听见嚷嚷,便闻风而动,争相观看。疯顺儿则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每每充当这种召集人的角色,高呼:“打架喽,打架喽!”而全不管是谁家打架,为何而打架。今儿个,疯顺儿的消息快,嚷得及时,不用动地方,站在自家院子里就完成了召集人的使命,自是美得了不得。孙桂贞脸上挂不住,“啪”地扇了他一巴掌:“缺德吧你!”这是她头一回舍得打儿子,疯顺儿一边儿哭还一边儿还嘴,骂的什么却听不大明白。
看打架的人们赶到,战场已从屋里拉到屋外,许炳炎的老婆像疯了似的,拿脑袋往她男人肚子上撞,又伸手揪住娟子的头发,使劲地抽她的脸。娟子披头散发,鼻子被打破了,血抹得满脸都是,连白衬衫上都是血点子。许炳炎帮着娟子对付他老婆,三个人扭成一团,打得激烈,骂得花哨,从那些凌乱的只言片语,人们自不难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此处的居民还有一大特性,只是观战,从不助战,也不劝解,劝开了岂不没戏看了嘛!偶然也有一两个娘们儿说两句“别打了,别打了”,也只是象征性地往熊熊大火上洒几滴水珠,不顶用的,那仗反而愈打愈烈。像马三胜、小黑子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如果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其中任何一位,便可熄了战火。可是他们却懒得这样做,反而缩在女人、孩子们后头,袖手旁观。大约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看着一向傲气冲天的娟子今儿个落到这般下场,隐隐有一种解恨之感。也有一些平时与孙桂贞不大对劲而又慑于权势不敢正面对抗的妇女,此刻在小声议论:
“这回,现眼现大发了!”
“现吧,叫她现吧!样样都让她们家拔了尖儿啦!”
场子中心的两女一男,打红了眼,苦战不休,孙桂贞在那儿瞎嚷嚷,无济于事。娟子她叔心头火起,从厨房里抓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出来,厉声喝道:“老子宰了你们!”
眼瞅着要出人命!
这时候,从大门外头进来一个真劝架的,急急地挤过人群,迎面拦住娟子她叔,“二叔,不能,可不能!”夺过了菜刀,“哐啷!”给扔了。
这个人是谁?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劝住了老的,再转身拦少的,忘了自己的身子单薄,就往娟子和许炳炎老婆当中一挡,顿时脊梁上“噼里啪啦”替娟子挨了好几个义务巴掌。那边儿,许炳炎就势逮住了他老婆厮打,这边儿,德子媳妇救了娟子的驾,搀着她往外走,得找地儿包扎去!
争战双方少了第三者,便显得单调了,许炳炎索性两手抱在胸前,往那儿一站,任凭老婆哭闹。这老婆也改换战术,开始争取舆论,冲着大伙儿连哭带唱地说:“街坊邻居你们都看看,呣们好好的一个家叫她搅成了什么样儿啦……”
娟子她叔站在厨房门口咋呼:“谁认得你是哪儿来的个娘们儿?两口子打架回你们家打去!”
这句话,及时地提醒了孙桂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此时不应是事主,而是一级地方政权的代表,霎时间便自我解脱了精神上的困境,恢复了平时调解民事纠纷的那种超然和镇定之态,摊开两手,威严地做出一个逐客的手势说:“什么事都有组织管着嘛,找你们的当地居委会、派出所打官司去!”
许炳炎的老婆气昏了头,全然不知是计,伸手抓着她男人的脖领子说:“走!我跟你打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