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飞翔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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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荒情(1)

中国作协的一张通知,令我作了难。平时收到过许多研讨会呀颁奖会呀的约邀,我都没理会,冗务杂多,没时间。可这次朋友多次打来电话相邀,不由我不去。其实根本的,还是我抵抗不住北大荒黑土地的诱惑,向上司请假妥当,才临时起身前往。可在暑假期间,我没能赶上作协集体定票的“班车”,便一路自己打点,不知票那么紧缺,可苦了我一番张罗。武汉到北京,勉强顺利,北京至哈尔滨,据票务小姐说几天后的票便已卖空了,“好”在有票贩子,几个见我一副沮丧的样子,便聚拢上来,说他们手中有票,我本能地恨这些家伙,恨他们炒票赚黑钱,人为弄得票这么紧张,可人在屋檐下,也只有逮一张黑票,才不至于在规定的时间内赶不到哈尔滨。这些人将我领到既远又背的冷巷子里,才从裤裆里抓半天掏出一把票来,票价之外再加上百把块钱,这样,半信半疑半是无奈地,我乘上了北去的列车。好,一路还算平安,票贩子还算没过分缺德,给张假票糊弄我。火车一路夜里行进,天亮一觉醒来,车便停在哈尔滨了。在哈尔滨兜了半天,紧赶慢赶,好歹赶上与采风团会合。稍事停顿,下午,一行人接着又乘列车,过松花江,哐当哐当再向北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们已经置身在塞外了。这里的黄昏,已凉爽得可人。不像武汉,早晨起来就淌汗。据黑龙江文联的冯建福书记和农垦总局文联的赵国春主席介绍,还得十几个小时,我们的车才能到达要去的目的地——建三江农场。我们坐的这趟车是蹩脚火车,脏乱差不说(卧铺的铺盖油腻得令人作呕),要命的是那车头,烧煤的,电视上不是早几年前就报道全国最后一辆蒸汽机已经退役了么,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烧煤火车呢?它像一个不断咳嗽的风烛老人,又像一头扑哧扑哧喘着粗气的病牛,冒着黑浓黑浓的煤烟,车头过后,北风吹来,顺势灌进车窗内,令人窒息。终于,过松花江不久,它便抛锚在一个小车站里不走了。等待,骚动,换车头。换的车头是内燃机的,没有了浓烟,我们因失而得,便打开车窗,饱餐那塞外的风光。

唏,这时,大家才作真正意义上的介绍和寒暄;我不妨也在这里给读者朋友们介绍一下:那文质彬彬的老学者,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席,博士生导师张炯先生,这次北大荒之行的采风团长;那谈笑风生的老大姐,叫谢真子,中国作协创联部副主任,这次采风活动的实际组织者,有这位老大姐同行,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一路的旅程绝不会枯燥;还有一位女作家,正好与谢大姐做伴,是新闻出版署所属的《传媒》杂志的主编,写了《韩愈与柳宗元》等很多的书,是当年知识青年到北大荒的老三届知青,名李晓燕,毕四海先生常说她是“燕飞(回)塞北”,好像是1953年出生,于是我便称她“小大姐”(后来她给我写信也这样落款);那位毕四海先生,是我们中间较活跃的作家,五十来岁,心绝不老,他在通俗文学方面,成绩斐然,出版了《东方商人》,拍成了电视连续剧,并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据说获得一大笔稿酬,他又是全国人大代表,所以话题也就多一些长一些,加上山东闯关东的人多,开发北大荒时来这里的山东人也多,走到哪里老乡就多,经人一介绍,喝彩的人也多;长得像日本人的那位——确实太像日本人了,谢大姐总跟他开玩笑,叫他什么“雄”什么“郎”的,特惬意,滑稽的是,他正是学日语的,翻译过大量日本作家的作品,在中国作协外联部工作,负责亚、非方面的文艺外交事务,是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的副会长,叫陈喜儒。与陈喜儒的有点儿嬉皮士的气象相对照,那位来自《宁夏日报》的原文艺部主任张涧先生,一本正经得多,他与张炯是同学,还有谢大姐,都是早期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山东人,与毕四海是同乡。中国作协同去的还有李军杰先生,是这次采风活动前不久我才认识的朋友,军人出身,年纪轻轻,长得很清朗,是位帅哥,最喜欢找人家讨讲荤段子,是这次采风活动的具体组织者。黑龙江作协陪同前去的,是省作协党组书记、作协副会长冯建福先生,五十多岁年纪,高挑个儿,曾从军队复员在农垦干了八年,好像祖籍也是山东。另外还有黑龙江农垦局的赵国春,是农垦总局宣传部的科长、作协的副主席,见面便给我们发一些他出版的书。再就是我,风尘仆仆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的我,业余作者,小职务的公务员,介绍出去不伦不类惹人家笑话,只是人家不笑在当面罢了。就我们这一行人,在各自生命的一段时间里,同吃同住同仰息,开始了北大荒的塞外之旅。

北大荒呀,一定是一个荒凉的地方,我带着一些探险的感觉。虽然从电视和各种媒介上了解到,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那种荒的感觉依然不能从头脑里驱逐干净。地球过去不就是一个蛮荒的地球么?不说太远,就在恐龙灭绝之后,地球就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洪荒时代?那时的地球,该叫球大荒吧?凡是大的东西,看起来大无用,其实却有大用处。它的好处,有时候你无意识觉察,但却真实地无边存在,譬如大海譬如草原譬如空间譬如风譬如鲲和鹏。生命都是有极限的,这是宇宙的公平;想象生命的原始状态,看到北大荒该是可以得到一些昭示吧!千年荒凉,万年荒凉,树该多高?草该多长?万物是怎样的生灭滋长?可惜人生苦短,不能看到完整的过程;到那所谓的大荒去,去看看天地洪荒的标本吧!

我在脑子里想象,北大荒该是什么模样?荒,毫无疑问是它的属性!可大荒是个什么概念呢?一眼望不到边,长着很多草,有绸密的树林子,有棒打得着的狍子瓢舀得着的鱼?满天的蘑菇云没有人欣赏,风在林子中在水面上在冰河里掠过春夏秋冬掠过无数个世纪依然寂寞地掠过?直到这个世纪中叶的有一天,几十万脱下军装的军人,背起背包扛起枪,浩浩荡荡开进这杳无人迹的大荒深处;后来又有几百万文弱的知识青年,手里拿着红宝书,怀揣美好的愿望,整着队唱着歌,陆陆续续踏上这块黑土地,高高的白桦林里,从此有他们的青春在闪光;再后来,还有一批人,如一代诗人艾青在这里当过分场的副场长,著名的漫画编辑丁聪在这里为拓荒者们打过下手,杰出的杂文家与古典文学家聂绀弩在这里拿刀割过麦子,割麦子时手上也照样磨出过血泡……许多类似他们的人在这里进行过劳动改造。于是,这里不再安宁,这里改天换地,这里成了中国最大的粮仓,进而成为中国现代农业的试验地!地球就是这样被开垦的么?我们居住的华北平原、三江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当年也有这样的经历么?祖先们用石斧石犁,开辟鸿蒙,必然也诞生一幕幕惊天动地的场景;不信看看中国大地上有多少大禹庙大禹祠,听听有多少关于大禹的传说!历史就是这样一脉相承地前进的呢!

据拓荒者们说,开始来这里拓荒,那可不是好玩的。冷,这里的冬天冷得出奇,十月的中原还秋日融融,这里便“雪花大如席”了;热,这里的夏天也热得燥人。没有住处,只有住帐篷;交通不便,生活物品供不应求;下雨时,地上是齐大腿深的泥;下雪了,无限雪飘无限冰封;喝不上水,即便水坑里水藻浮动,无奈捧起来闭起眼睛往肚子里灌;长期洗不得澡,身上长出成串的虱子;梳不得妆,抹不得粉,就是解手,连厕所也没有。更兼那北大荒的三宝:蚊子、瞎虻和小蛟,虽然都是小东西,于人可有大麻烦。蚊子之凶悍,第一个晚上我们就领教到了,多不说,大,大得如小蜻蜓,不声不响撞着人就咬,一巴掌拍下去,感觉肉坨坨的,令人皮酥骨麻。瞎虻比关内的牛虻还要大还要狠,唾液还有毒。小蛟是一种小飞虫,黑色,一落黑乎乎一层,抹都抹不及。创业者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展起伟大的工程。人被环境所改造,来到这里,不过下去,不干下去咋办?环境被人所改造,经过了这多人这多年的开拓,这里终于换上了新颜。历史都是一个过程。人生想不到会有什么经历。有了这些过程和经历,才有物质世界的变化,才诞生刻骨铭心的文化。“北大荒”,其实是一个很复合的概念呢,用地域解,用史事解,用现状解,似乎都不能完整地确切地表现“北大荒”的深厚内涵。

现在,北大荒虽然还荒,可这荒是相对关内人稠地密的景状而言。这里大部分土地已经开垦成为一脚踩下去可以冒出油来的好地,为了保护生态区和湿地,国家已经下达了在北大荒不准再开荒的规定。可见,北大荒可供开垦的荒地一定不多了。我们这次来北大荒采风,只是到北大荒的一个叫建三江的农场。翻开地图,建三江就在中国的最北部,也是最东部,在雄鸡之首的鸡喙上。虽是一个农场,面积却比一个县大,下面又有许多分场。它的北边,是黑龙江,东边,是乌苏里江,都是划分中国与外国的边界江。大江的航道那边,便是人家的国度。黑龙江,黑龙江,立在高高的古白利塔城之上,俯瞰“黑龙之水天上来,东流到海不复回”;中国的东方第一哨,就在绥边再往东边的乌苏里江的岸边,站在这里,可以看得到江那边外国的山和烟雨朦胧的村庄。据说,冬天大江封冻,那边山上的狍子和黑熊就会跑过来,我们这厢的人,也能到那边去抓一些貂来。

凡是大而荒的东西,一定就有奇而多的内容。拓荒者们初来这里时,据说单是珍贵的马哈鱼,上季节时多得成灾,只有用推土机推。如今,就在乌苏里江边,一盘马哈鱼子,也得付三位数的价钱!那时江里随便落网,便可以一网打几万斤鱼。今日很难吃到的刀鱼、狗鱼,能让你吃得厌倦。就是笨黑熊,在水边一掌也可以豁出一条鱼来。那大障叶草、小障叶草还有五花草织成的绿毯下,不知藏有多少秘密。我们在洪河自然保护区,还看到了丹顶鹤和黑的白的天鹅。雁窝岛那边,听说稀奇的物种就更多,不信你看看《雁飞塞北》那部书,便可以了解。那白桦树呀,长在寂寞无人的地方,却出落得那么潇洒倜傥,高直修长的身子,白得耀眼的干,写意的树冠,俊俏得超过受人称颂的白杨。就是湿地里锯下一个塔头(草根,经千万年春生秋枯,结成丝丝缕缕的根结,当地人称为塔头),抖掉土,做成枕头,那可是透气性和弹性最好的枕芯了。想一想,洪荒以来草木枯荣的世界,有机质含量能不高么?翻开来能不是黑土么?这黑土能不肥沃么?

在这肥沃的土地上,正在建设中国最富生机和活力的生态农业。参观了几个农场之后,我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这里人少地阔,为农业机械化操作提供了条件。在关内,一平方公里生息着成百上千的农民,小块土地,一家一户的耕作方式,什么时间才能够实现土地的连片经营呢?要是人为去集中,那么多人又如何处置?而这里,正是一张白纸,正可以描绘既新又美的图画。恰如北美洲或者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移民不久的国家,积累的问题就少。一个人在这里种千多亩地,并不稀奇。一年种上一季,也有利于土地歇力和调整耕种结构。既然有可供耕种的土地,农工们便可以摆脱粗放经营的束缚,从社会化的角度考虑改进经营方式,树立现代农业的经营思想。就在我们到建三江前几日,江泽民带了不少国家要员,到北大荒到建三江这地方视察现代农业。他站过的临时搭起的检阅台,我们也站上去瞭望了一番,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都是豆菽,着实让人兴奋。农场里大型农业机械,巨兽一般赳赳地排成一排排。恐怕初开发时的荒凉,连在这里曾经战天斗地的拓荒者,也感觉到恍若隔世了。李晓燕就是这样,她离开这里二十来年,这里的面貌她说真正是全变了。

这里是美丽的,尤其从关内从城市来这里的人,体会这里的美丽,总有一番感叹。

这里的空气,是城市掏钱买不到的。没有工厂是个原因,最主要的是这里生态好,春夏被浓郁的绿所覆盖,秋冬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还有,人少,走在笔直的大道上,好久碰不到人。人的密度大了,如城市,热闹和创造是一方面,可烦躁和破坏也成正比例增长。人多车多,废气多污染多,空气就污浊。这里的空气很浓很纯很爽,吸一口,沁人肺腑,荡气回肠,而且透出一种微甜的感觉。前瞻发达国家人们追求的时尚,总有一天,国人也会竞相到这里来,在这里建造一处处美丽的别墅,期求享受那无边宁静;尽管目前,这里还很寂寥,还有许多的基础设施需要做,农场在当前农业经济面临现实困难的时候,同样存在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中国有这样一处可供现代农业铺陈理想的地方,实在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