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温州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华兹华斯不愧为一代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也不愧为世界诗歌史上一流的艺术大师。华兹华斯的抒情诗,从本质上说是一种高度文人化的诗歌,其艺术技艺是相当高超的,其辞藻的选用、意象的选择、比喻的构建并不好像只是一种纯粹的口语和自然生活的实写。他不仅在诗学思想的先锋性、诗歌美学的现代性、诗歌主题的丰富性和诗歌体式的多样性方面均有自己的独特建树,在诗歌抒情艺术的建构方面也有着不可多得的卓越贡献。
西方虽然有雄厚的叙事诗传统,许多诗人在创作了许多抒情短诗的情况下,总还是要着意写一些长诗以示自己的才华,这似乎形成了一种风气;而华兹华斯作品的主体部分却是抒情诗。他虽然也有叙事因素比较多的作品,像《丁登寺》、《序曲》、《迈克尔》、《一群中的最后一个》等,但从整体上来看,其诗是以抒情言志为目的、以抒情诗的艺术建构为高标的。即使在这些叙事性比较强的诗中,也有相当浓厚的抒情成分,从前也有学者将其当作抒情作品来看待的。像《序曲》
就是作者丰富而深刻的心灵的历史演绎,也是其人生探索历程的真实记录,虽也有景的展开,也有象的穿插,而具体的故事、曲折的情节、完整的人物却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这就说明华氏多数诗歌是与中国传统诗词相一致的抒情作品,而不是那种以人物、故事、情节为主的叙事作品。这种艺术上的选择与具有悠久抒情诗传统的中国读者,应当具有一种心灵上的与审美上的应和。华兹华斯对诗歌抒情艺术的建构,我认为最为重要的是其对于诗歌意象的钟情与经营。意象艺术对于中国诗人与西方诗人来说都并不陌生,但具体到一个诗人诗作的艺术形态来说,却是并不相同的。华兹华斯特别注重抒情方式、抒情手段、抒情策略,进行过大量的艺术实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而意象——这一诗歌艺术中最为活跃的元素所起的作用是特别关键的。本文拟从意象的整体性、意象的繁复性、意象的流动性、意象的连绵性等方面对其诗歌意象艺术的特征与本质进行分析,略加展开,并揭示这种艺术构造对于中国当代诗人的启示。
一、意象的整体性
意象是一种古老的诗歌艺术表达方式,无论中外皆然。(参见邹建军《现代诗的意象结构·本体篇·自序》。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比喻性意象是多数诗人都喜欢运用的,华氏诗歌中的比喻性意象用得也相当普遍。在《她住在人迹罕至的乡间》中,他就运用了两个比喻性意象来形容“露茜”:
“她好比一朵空谷幽兰,/苔石斑驳半遮掩;/又好比一颗孤独的星,/在夜空中闪着光焰。”(本文所引华兹华斯作品,皆见顾子欣所译《英国湖畔三诗人选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引文后面括弧中的数字即为引文的页码,以下不再一一注明页码。)(20)这让我们感到了其抒情的委婉与曲折,一种似断似连的特殊的美感油然而生。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华兹华斯则创造出一种整体性的意象,这往往使其诗显得更加深厚与丰富,给人们带来更多的联想、更开阔的艺术空间。在《告别母校》中,诗人以一颗“即将沉落的夕阳”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对于母校的依恋:“犹如那即将沉落的夕阳,/终于来到它归宿的西方,/尽管它正在熄灭的光焰,/已不能驱散空谷中的黑暗,/却仍依恋地把弥留的光芒,/射向它初升时的亲爱的山岗。”(2)这里的“夕阳”,就是一个具体、生动而又饱含思想的整体性意象。在《昏沉的睡意蒙蔽了我的心灵》中,说“她”已对一切失去了感觉,因此我不必惧怕“岁月的侵凌”,“她已全无声息,一动不动,/既不能看也不能动;/但她跟着大地在昼夜运转,/连同山岩,连同树林。”(25)“她”本来可能是平凡的,但“她”一旦与“地球”一起、与“太阳”及“月亮”一起运转的时候,其整体性的意象所能表达的思想与意义就不同寻常了,那个女性“露茜”生存的永恒性、美丽的永恒价值、人生的永恒意义,也就充分而完整地呈现出来了。华氏与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也许正是在于这种艺术构思与艺术表达中的整体性思维形式。华氏在观察一个事物的时候,不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是将一个具体的意象紧接着另一个具体的意象,由联想产生的整体情境让我们看到一个更为广阔的物体;华氏在表现一种情感的时候,往往不是那种点点滴滴的方式,而是一缕一缕的、一串一串的、一片一片的,并且好像总能产生一种整体性的艺术效果。当然,其诗中意象活动的方式也许是个体的,但这种个体总是作为整体中的个体而存在的。因此,华氏抒情诗眼界的开阔性、联想的丰富性、审美的独特性和思想的深刻性,都在一个整体性的意象中得到了准确而充分的表达,显出华氏在诗歌艺术上的独到功力。与华氏诗歌相比,柯勒律治的诗作以艺术结构的繁复见长,其意象的转换比较频繁,整体性特征不是很鲜明;骚塞的诗以语言的华美著称,在意象的生存形式上以个体性存在为主。以上所说还只是华氏诗歌意象艺术的一个特点,与此同时,其诗歌意象还具有非常突出的繁复性特征。
二、意象的繁复性
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作品中,往往出现一些非常繁复的比喻性意象,即他往往运用多个比喻性意象来表现同一个对象,是对对象的一种集中说明或聚焦式的观照,让对象本身的丰富性、深刻性和诗人思想的复杂性、感觉的直观性与复合性都能得到充分而准确的表达。《完美的女性》:“当她最初在我的面前出现,/她好似一个快乐的梦幻;/又仿佛昙花一现的仙影,/给生活增添刹那的光艳;/她的眼睛像黄昏时的星星,/她的乌发好比初降的夜晚;/而她身上其它的一切呵,/却都似五月晨曦艳阳天;/那窈窕的身姿、秀丽的倩影,/怎不使人惊异、痴迷、怀念。”(79)在这首诗中,诗人首先以“梦幻”和“仙影”两个意象来形容那个完美女性的整体身姿,然后以“黄昏时的星星”、“初降的夜晚”、“五月晨曦艳阳天”三个意象来描述她身体的不同部位,让我们能够从局部与整体两个方面来感觉诗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皆无的女性之美,于是,这个完美的女性就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了。虽无细致的描写,也无周详的叙述,诗人只以这种多角度的博喻式意象就达到了中国古代那个采桑少女的美学效果,只是我们无法想像中西在那样的文化隔绝时代居然有如此的异曲同工之妙,这可能就是所谓共同的“文心”与“诗心”吧。那个“完美的女性”其实也就是诗人的妻子,如果不是以多重意象的方式来加以表现,那诗人对自己的妻子的情感,也许并不能得到如此艺术而深厚的表达。华兹华斯对于诗歌意象的繁复性的追求并不是偶然的、个别的现象,让我们再看一看《孤独的收割女》中的一节:“在荒凉的阿拉伯沙漠里,/疲惫的旅人憩息在绿荫旁,/夜莺在这时嘀呖婉转,/也不如这歌声暖人心房;/在最遥远的赫伯利群岛,/杜鹃声声唤醒了春光,/啼破了海上辽阔的沉寂,/也不如这歌声动人心肠。”(72)在这里,诗人以“夜莺”和“杜鹃”两个意象来描述高原上孤独的“割麦女”那忧伤的歌声,以及那令人心动的歌声中的缕缕“孤独”。诗中写到的“阿拉伯沙漠”、“赫伯利群岛”与英国高原上的“孤独的收割女”有什么样的关联呢?没有任何联系,这只是诗人的一种联想,一种为了突出自己的表现对象和表达自己的心向往之而不得已的一种选择。
这种喻象的远距离性与陌生性是让人深有感触的,每一个喻象都好像一个故事情节的展开一样,增加了诗歌艺术的丰富性和高超性,这也许是华氏诗歌意象的繁复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