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冶江
郑偏头是小镇上一个五十多岁的锁匠,除了配钥匙还修皮鞋修钟表补锅。别看他右手只有一个大拇指,六个手指干出的活儿比别人十个手指干得还漂亮。因为他的头老向右偏,便得了个“偏头”的绰号。二十年前,我到小镇邮政所做邮递员时,他刚好带着个不足周岁的 孩子也来到这里。如今这个叫郑经的孩子在外面有了大出息,常给他寄来吃的穿的,不过奇怪的是,还隔三岔五用快件给他寄锁。
这天,郑偏头的儿子又用快件寄来了锁。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他:“老哥,要那么多锁干什么啊?家里有多少金银财宝要锁啊?”郑偏头笑笑说:“我哪有财宝哦,这些锁就是财宝。以前我在一家锁厂当工人,很喜欢摆弄锁,后来厂子垮了,才来这里自谋生路。这么 多年来,我每看到一把好锁,就像看到一个好女人,总想把它弄到手。儿子知道我这嗜好,遇到新锁好锁就给我买了。”我直夸郑偏头好福气,儿子孝顺,善解人意。
不几天,郑经又寄来了一把锁。我见郑偏头不在街上摆摊,便上他家送快件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他对电话那头的儿子大发雷霆:“锁锁锁!逆子,你存心要气死老子呀?”见我来了,他“咔嚓”一声挂了电话。我心说,这郑偏头也真是的,才几天呢?就催着儿子给他 寄锁!我开玩笑说:“老哥,你儿子又给你寄来好女人啦,该高兴了吧?”郑偏头这才换上笑脸,连声说:“高兴高兴,真高兴啊!”
接连七八天,我都没见郑偏头摆他的修理摊。这天中午,我正在邮政所和闲着没事的营业员小张聊天,郑偏头左手拿着个小盒子进来了,对小张说:“寄个快件。”
小张打开盒子,“啊”地尖叫一声,跳起来躲到我的身后。我惊诧地一看,那盒子里竟然装着个大拇指!再一看,郑偏头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我问:“怎么回事?你要把它寄给谁啊?”
郑偏头苦笑道:“我病了几天,在家休息。今早上想把落下的活儿干完,谁知配钥匙的时候头又晕了,小电锯把大拇指锯断了。我……我想把它寄给儿子。”
惊魂未定的小张说:“对不起,按规定,人体器官不能邮寄。”郑偏头恳求说:“多给钱还不行吗?”小张说:“给再多的钱也不行!快把这东西拿走。”
郑偏头无奈地拿着盒子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不大对劲,就算他真是不小心锯下了手指,可为什么要把它寄给儿子?
从这以后,我一直没见郑偏头摆摊。
又过了几天,郑偏头又有了快件,寄来的依然是锁。我登门投递时,被郑偏头的模样惊呆了:他苍老了很多,人也瘦了一大圈。我说:“老哥,你这是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接过我递上的快件,猛地掼到地上,又踩又踹,大声骂道:“孽子啊孽子!”骂着骂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呜呜哭了起来。我好生奇怪,一向把好锁当财宝的郑偏头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我规劝他:“老哥,我和你是二十年的朋友了,要是有难事,就跟我 说说,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许久,郑偏头才稳住情绪,对我说:“老弟,哥的命苦啊!养了个不孝的孽种啊!”
见我满脸疑惑,郑偏头便从里屋抱来个木箱子。打开箱子,里面装着大小不一、品种各样的锁,至少有上百把。我逗趣说:“这些都是你儿子给你寄来的‘女人’吧?”他苦笑道:“什么女人啊,全是他妈的祸根,祸根!”直到这时,郑偏头才对我袒露出心中的隐秘— —郑偏头压根儿就没有当过锁厂的工人,他曾经是个贼。他从十五岁开始当贼,最得意的本领就是开锁,几乎没有他打不开的锁。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掏钱包时被人捉住剁掉的,头也是被人打歪的。因为偷盗,被判刑蹲了八年监狱。出来后,他剁了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 发誓洗心革面再不做贼。由于名声臭了,加上手残,他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姑娘愿意嫁他。他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小镇,途中捡了个弃婴,为的是“养儿防老”。这个弃婴就是郑经。
两年前,郑经出去打工,被一个盗窃团伙裹胁,也成了贼。不知怎的,那团伙头子得知郑经的老爸是个锁匠,他们遇到不会开的锁就要郑经买了样品,寄回家让他老爸研究,再通过电话传授开锁的方法。郑偏头不想让儿子挨打,只得照他们说的去做。郑经一开始是被强 迫的,后来见偷盗来钱快,就甘心成了团伙的骨干。郑偏头知道儿子走的是一条自我毁灭的路,可怎么说他都不回头。郑偏头甚至挑明了儿子的身世,说了自己以前的经历,这些还是没有那大把大把的钱管用。那天,郑经又寄来新锁要他开,郑偏头在电话里说:“我的 手指断了,开不了。”郑经不相信,郑偏头一赌气,喝了一瓶酒后,当真锯下了右手那个仅存的大拇指。
郑偏头说:“我想把这个手指寄给儿子,让他亲眼看看,镇住他,使他改邪归正。”说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光秃秃的右手掌,呜咽道,“这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啊!我不该包庇纵容儿子,帮他开锁……兄弟,你得帮我想想法子,救救我的儿子呀!”
我万万没想到郑偏头原来有这么复杂的经历,也没想到他对我如此信任。我好言相劝一番,答应一定帮他想个好办法挽救他的儿子。
我的办法还没想出来,几天后郑偏头摔了一跤,住进了镇医院。我赶去探望,才知道他原来就患有脑血管病,这一跤摔了个脑溢血,生命垂危。他费力地告诉我郑经的手机号码,还告诉我,他床底下装锁的箱子里有个盒子,那是他留给儿子的遗产,要我转交给郑经。
当天夜里,郑经赶回了家,进门就哭倒在地……帮郑经办完丧事,我告诉了他爹的临终遗言,说:“看看吧,看你爹留给你什么遗产。”
箱子里果然有个用胶带捆住的纸盒子,打开一看,是个像书本大小的镶有玻璃的木制镜框,镜框里并没有照片,而是一个“正”字。这字不是用笔写的,是用什么东西拼成的,仔细一看,竟是五根手指——头偏的郑偏头用自己的手指书写了一个罕见的“正”字!
我感慨万千,对郑经说:“你爹是用他的心和他的血要你走正路啊!”
“爹呀——”郑经大哭着把镜框捂在胸前,对着爹的遗像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