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香还没有到广州之前,高禾已经到广州了,说准确点,他是逃到南边去的。
高禾不敢回家,像丧家犬一样流窜到广州。有人说南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发财之地,人往南走越走越生精神,的确是那么回事。南国是中国的国门,爱脸面是中国人的传统,再穷的人也得把脸洗净,还不遗余力地尽心打扮一番,中国人的习惯就是这样,不管住的是什么样的屋子,大多都会不惜重金把门楼修的富丽堂皇,以退却人们睥睨的目光。打肿脸充胖子之事也不少见。
在高禾眼里,中国的这道门更是富丽无比,她似乎占尽天时地利。人还没到,新气象已经塞满了脑际。高禾从车窗纵目望去,是满眼的青山和楼群,钢筋水泥的杰作鳞次栉比,无边无际,把无数灵魂驾驭着的肉体桎梏其中。宽阔的马路纵横交错,串起不尽的人潮车流,马路上如同怒吼的滚滚江河。身处“河里”,一睁眼全是繁忙和速度。高禾久违的诗兴被这新气象激活了,心里打起了腹稿:是疯狂的人们/呼啸的马达惊动了山/于是山醒了/从山的怀抱中长起一座座楼/是楼挤活了山/是山托起了楼/山和楼之间也停着水/这水或是一汪汪,等在厂边楼脚/或是一线线/在人声和机声的伴奏中/从街旁潺湲而过……没想到高禾浪漫的腹稿还没有成熟,就立刻被严酷的现实撕碎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高禾本来就是逃难出来的,其难字一直在追他、赶他、纠缠他,并发誓绝不轻饶他。他身上只有六号女人给的八十四元钱和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百三十元,除了车票所剩无几,他苦着过、省着吃也只够维持一星期,很快身无分文了,此时真叫往前看漆黑一片,回头看是悬崖绝壁。
广东是有钱人的天下,高禾突然以诗人的情怀感悟出,钱是个怪东西,虽然“瞎子见钱眼睁开,跛子见钱跑起来”,可钱也是追撵人、逼迫人、吞食人的罪魁。在这钱就是最高统帅的地方,许多人因有钱成了上帝,更多的人为挣钱成了奴隶。有纸醉金迷,有千金买欢,更有钱裹血泪。钱可以移山填海制造出平坦大地,钱也可以修补人们心灵的亏空,填塞人间的不平。开放的南国是个钱的魔幻世界,有人拿出钱来化钱为物,有人再化物为钱,好一个钱的战场!高禾终于明白打工者为啥都把内地的家当作大后方了。
有钱人以钱赚钱,没钱人只有以汗换钱,高禾是那种要钱无钱、卖汗又出不来汗的人。他在一个建筑工地提了三天灰桶,只感觉身子骨疼的要分家似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不卖力气虽然身子骨轻松,可肚子吃紧,这时高禾才真正体会到,饥饿逼迫人与刀枪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饿的没办法时,只好先把面子放在一边,于是他夜晚偷偷在车站、公园过夜,白天就上餐馆、饭店偷着捡人家的剩饭,说直接点就是讨饭的乞丐。
高禾是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讨饭人,因而讨饭的方法也与众有所不同。高禾行头不错,可冠冕堂皇地抬头挺胸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饭店,进门时美丽的小姐还会深鞠一躬叫声:“你好!欢迎光临!”享受上帝待遇,只是这个上帝从不花钱消费给饭店带来利润,他每次都是趁人不注意之时,以最快速度把剩饭剩菜卷进从服务台拿来的饭盒。也算是别出心裁,他巧妙地把“讨”字变成了“偷”,这样既不失颜面又不饿肚子。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夜路走多了总有碰见鬼的时候。
那是一个中午,在一家装修华丽的高级饭店里,高禾和往常一样,将几盘剩鱼剩肉旋风般卷进了饭盒,然后佯装无事一般,雄赳赳地迈步跨出饭店。这次他根本没想到邻席有一双多事的眼睛一直在注意着他,那是个很瘦的男人,因戴着墨镜,高禾忽视了这个不稳定因素的存在。瘦男人对同席的胖女人说:“你看,那个帅小伙捡剩饭。”胖女人抬头时,高禾还没走出门,那雄赳赳的气魄,道貌岸然的神态,怎么看也是标准的俊男,胖女人说什么也不信他是捡剩饭吃的烂仔。
这对男女本来就是闲的没事,这会儿正没事找事,这么有趣的事就在身边岂能放过?瘦男人说:不信我俩打个赌,他要是在吃剩饭就算你输了,你帮他找个事做;他要没吃剩饭就算我输了,晚上我去你那儿,你要怎么玩我怎么玩。”
胖女人像陡然回到了十八岁一般,及不协调地挑了一下娇眉:“讨厌。”
当瘦男人和胖女人突然出现在高禾面前时,高禾正躲在街边一个墙角大口大口地吃着剩饭。此时,高禾只感觉无地自容。
胖女人身圆腰粗,嵌金戴玉,富得流油,看上去四十上下,或者只上不下,她浓妆艳抹,染指描眉,高禾慌乱中没法分清有多大岁数。胖女人看来很有同情心,她叹气道:“作孽呀!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儿,干啥不能换口饭吃?”
“我……我……”高禾话没出口,眼泪就想争先,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意思是:我初来乍到,钱让人偷了,一时又找不好工作,所以就……胖女人看样子很同情高禾,瘦男人关心的不是高禾,而是打赌的结果,他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输了吧,咱俩有言在先,别光空同情,你在这里是老牌的地主婆,人缘好,强龙都压不过你地头蛇,真关心他,你给他找个事做不就得啦!”
胖女人说:“找什么的呀!你那杂货店不正好缺个看店的吗?”
原来这胖女人是个富婆,丈夫发财后把她永远地休了,她有房子、车子、票子,可就是身边无男子,瘦男人从内地来粤,开始和高禾一样无依无靠,在富婆的帮助下他在这里开了个杂货店。于是三十多岁的瘦男人,填补了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床上空缺。
为瘦男人看店,高禾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这是富婆的安排,高禾从心底感激富婆。瘦男人表面上是给肥婆面子,实际上心里另有小九九,他早就想脱开富婆了,和这种女人扯着没劲,街边那二十块钱一上床的窑姐哪一个都比她叫人来精神。那天在饭店,富婆看高禾的第一眼他就感觉出来了,这小白脸是他理想的接班人。为培养接班人,瘦男人推波助澜。
怪瘦男人也太性急,与高禾的“交接手续”还没办好,老早就想拔腿开溜,他以为那“一腿子”就那么好上好下,富婆偏让他下不来,她不依了。一天富婆找到店里问瘦男人躲哪里去了。高禾说不知道,他已经几天没有来了。富婆哭着对高禾说:“我多少天都没看见他的鬼影了,打电话也不接,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有俩臭钱都他妈的变白眼狼了!他狗日的没心肝,没我哪有他今天?”最后又趴在高禾耳边捏腔饰调地说:“你可别学他个驴肝肺哟!”她说话的口气充满某种暗示,这暗示使高禾心生厌恶,心想:瞅你那副酸德性,男人见你没有不阳痿的。又一想不由又有些高兴,他跑了才好哩,那样我卖了店里的货,大捞一把也跑。想到这里他不怀好意的耍起了小心眼,他想,这大小也算个机遇,自己本来就是饥不择食的人,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可趁之机。
瘦男人与富婆捉起了迷藏,每隔几日来店里一次问问情况,把赚的钱拿走,高禾在这里大权独揽,一手操办。他说着无限忠于的话,表面做出无比忠诚的样子,使瘦男人看不出一点破绽。面对一次比一次少的钱,瘦男人不问,高禾却先说:现在是淡季,富婆还天天来捣乱,搅黄了许多生意,过了这会儿我负责给你赚个大满圆。
不多久,富婆终于和瘦男人彻底翻了脸,这是富婆来说的,她说她已探明瘦男人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因而整天躲着不敢见她。她让高禾给他带信:他得赔我“青春损失费……”
这正中高禾下怀。这些日子瘦男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拿钱从不问多少,更不敢在店里多待一分钟,高禾还添枝加叶地告诉他,富婆天天在找他,还带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搅生意,所以这些日子没赚到钱,她还扬言绝不放过你,要我见你回来了偷着给她报信。他别有用心地说:“依我看,你近期最好不要来店里了,有啥事你约个地点,我把钱送过去。”瘦男人被他的忠心和忠诚感动了。
瘦男人果真不敢来了,高禾抓住时机把店里的货物来了个真真实实的大放血,出价比进价还低三成,小小的杂货店立刻火爆起来。
已经两次都没人接电话了,瘦男人一算有两月没有进过自己的店门,高禾在干啥?店里怎样了?瘦男人心里急,只好偷偷回来看一下。结果是大跌眼镜,他的杂货店早已人去店空,只剩下一堆堆废货底子和包装箱子,乱七八糟地躺在地板上,这可是他几十万家产呀!
瘦男人没法再和富婆捉迷藏了,他得亲自收拾这个乱摊子。就在这时来了一帮货主找他讨帐,他们说找你多少趟,你总算浮出水面的王八:出头了。大家异口同声说瘦男人是骗子。因为瘦男人店的货大多是先送货上门,再卖后结帐的,近期瘦男人的杂货店进货量突然增大了一两倍,现在货都出手了,该还钱时你来个小哥哥钻进裤裆里——不露面了,想耍无赖咋的。
在被送往公安的路上,瘦男人叹气说:只知道我不是好东西,没想到高禾那狗日的比我更不是东西。这时富婆来了,她朝他吐口唾沫说:“呸!活该!告诉你,那是我要高禾干的!你狗日的没心肝,就该遭这报应。”富婆说那话只是想为自己讨回点面子,气气瘦男人,没想到无意中替高禾承担了一大半责任。
高禾和所有人一样,一有钱就神气活现起来。钱的魔力是无穷的,一夜间就把街头捡剩饭的烂仔装饰成了一位油头阔面、附庸风雅的绅士,说附庸风雅对高禾也欠妥贴,因为他本来就曾是有一定成就的诗人,还当过“太平洋”的经理。凭着这些资历,他很快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高禾有当经理的手段和经验,有诗人的浪漫和才华,有农民吃苦耐劳的秉性和忠诚,有多年寄人篱下养出的气朝下咽的容忍,同时还有附和他人的圆滑,观风转舵的敏感,更有压抑中梦想发迹的野心,同时还有商人的慧眼与奸诈,无退路之人的勇敢和决心,坏人必须具备的厚脸和黑心。凭着这些积累,高禾不多时就在一家物流公司混成了一个管点事的高级打工仔。
高禾八面玲珑,有眼光,有胆识,工作很出色,人缘极佳,表面上十分诚实,使老板只看到他忠诚,没发现他的野心。其实他高禾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高禾,当他看到老板一个电话,一个饭局,大把大把的票子就流进腰包,他那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天天目睹有钱人皇帝一样把天下的一切都霸占着,享用着,他的心终于愤愤不平了。“不行!我也得为自己挣天下!”从此他在为公司谋求的同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为自己偷着修起了后路。他悄悄在外租房积货,招兵买马,由小到大地干了起来。在公司里,他名义上还在为公司“卖力”,实际上把甜头大一点的生意全拉到了自己这边。这虽是挖公司墙角,可公司也在天天挖人家墙角呀!想到这些高禾心里还有几分坦然。
当高禾突然一天向老板递交辞呈时,他在外边的公司已按部就班红红火火了,有老板给的熟门老路和众多财大气粗的老客户,高禾的脚跟站的已经很稳了。老板只能生气地骂几句“无耻!”“小人!”骂一阵子也懒得骂了,商场上谁不是你挖我、我挖你?想想自己不也如此干起来的吗?
高禾由卖汗赚钱之人突然上升为以钱赚钱之人,一旦到了钱赚钱的境界,那钱就像变戏法、玩游戏一样朝手里飞,游戏中,高禾的钱翻了一番又一番。不久翻来了一个注册二百万的“太平洋物流公司”,还聘请了一位姓陶的女大学生当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