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袋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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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求爷爷、告奶奶

听说高禾在城市娶媳妇成了家,布袋沟的老老少少都为他高兴,特别是那帮光棍们,更是羡慕不已,“咱们布袋沟的高禾出息了!”。唯独春香的心像被捅了刀子,她痛苦的像见到了自己的末日。高禾与她虽然算不上山盟海誓,可从小青梅竹马,相爱这么多年,曾有过郑重承诺。等他在城里站稳脚就回来接她过去,她也一直在那个梦幻中忍着苦和累。她也一直在担心他一旦在城里站稳脚会甩了她,其结果还是中了她的猜想。她能恨高禾吗?想想自己,想想布袋沟,又感觉恨他、怨他的理由是那样的脆弱,就是换了自己,面对如此之好事也会见利忘义,也会变得丧心病狂,穷凶极恶,要恨只能恨自己没有命,要怨只能怨这十恶不赦的布袋沟。

春香的梦终于醒了,她无话可说,也无人可说。其实,有些话不是故意隐瞒,只能藏在心底,并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呐喊。春香只能夜晚在床上偷偷流泪。母亲徐星兰见春香这几天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没啥。徐星兰想可能是天天不是担、就是挑,跑山路上火了,就托出山赶集的大奎带回一瓶眼药水递给春香说:“这两天不出工了,赶快把眼睛休养好,管两天还要赶着将谷子挑出山卖钱,你弟弟、妹妹要预交下季度的学费。”

弟弟正在上初三、妹妹还在上初一,需要预交下季度学费每人200元,上星期弟弟回来说老师给了最后期限,若这次交不上就不让进教室。父亲给他们每人20元说:昨天我和你妈卖了两担谷,买了两袋盐,就剩这点,只够生活费,家里实在拿不出一块钱了,你再去央求一下老师,再给一星期时间,我们马上卖稻谷,下星期保证不差半分。弟弟是流着眼泪走的。那会儿春香看见,父亲望着弟弟的背影眼里也在流泪。

为把快点收的谷子变成现钱,邱华昆提前在春香姑姑家借了一辆板车停在铁石岭山外,春香和父亲、母亲一起凌晨两点起床开始挑着稻谷翻越石岭。八里山路,三人来回四趟终于将五百多斤稻谷装上了板车,见天还没有亮,一家人又拉着板车急忙朝乡镇赶,四个多小时赶了二十多里路,上午九点钟总算到了粮站,此时粮站收购仓门前早已排上了长队。

现在一提卖粮农民就害怕,农民天天喊“卖粮难”,眼见八十年代都喊过去了,也没有喊来一年不难。这些年也不知咋搞的,上边不喊“不准压级压价、不准拒收”时还没那事,只要政府一喊不准压级压价,不准拒收,那一年一准是压级压价,一准是拒收!一边是农民卖粮难,一边又是“除了粮食部门任何人不允许收购粮食”。还质量、价格、收购的时间、地点都由他们一边说了算。粮食部门说人话做鬼事,黑着心压级压价,动不动就使气子、摔脸子,给点颜色你看。一到卖粮季节农民就求爷爷、告奶奶。

邱华昆将板车停在队里,扯起汗褂前襟揩了脸上的汗说:“忙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说着他扯开自带的干粮袋要春香吃油馍。春香只觉头闷眼花,浑身酸疼,说什么也不想吃。徐星兰说人是铁、饭是钢,从夜里一直忙到现在,不吃点咋受得了?你还年轻,身子骨是大事。春香强勉扯一小片油馍,见前面的板车朝前移动了一点,赶忙将油馍咬在嘴里,与父亲一起推着板车朝前跟几步。

前面的车朝前移动一步,春香他们的板车在后跟一步,不知什么时候,春香趴在板车上睡着了。中午十二点,父亲叫醒春香说:快!别睡了,轮到我们了。

检验员一只手端着一个夹有条据的木板,一手将一锥状的铁筒插进了春香车上的蛇皮袋,又将锥状铁筒带出的一点谷子倒在木板上,磕瓜子一样在嘴里咬过两粒说:水分太大,还要晒。他们赶忙将车上的稻谷都摊在粮站院内的水泥地上,晒到下午三点,检验员一看又说杂质太大必须清整,三个人赶着忙把谷子扬一遍又再筛一遍,这时再看天色,太阳早已躲到了山下,检验员不知什么时候就下班走了。见粮站已经关门,他们只好摸黑赶十里山路,把稻谷拉到春香的姑姑家。第二天一家人又起了个大早,把稻谷拉到粮站时,粮站门前又是排了一长队,等到下午,检验员给他们定了个五级,只两角八一斤。邱华昆说,国家的保护价不是三毛五么?你、你们这是在挖我们肉,喝我们血呀!还要不要我们活呀!徐星兰见检验员脸色不对,赶忙埋怨丈夫说:“怎么在说话呀!这么难听,人家检验员也是按上级规定行事。”接着转向检验员赔礼说:“检验员同志,我家老头子十足一个愣头青,你可别往心里去,其实他也不敢要三毛五,只是还想向上争取个一分两分的,咱们几十里赶来,挺不容易的。”不等徐星兰的好话说完,检验员生气地说:“谁不要你们活了?还卖不卖呀!别耽误别人。”见邱华昆有些犹豫,他转身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眼见这一天又是白忙活了,邱华昆一咬牙说两毛八就两毛八,总不能再拉回去吧。再找检验员时,检验员说你的号已经错过了,得等别人的收完了再收你的。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卖粮的队伍还在增长,似乎永远也没有收完的时候。无奈之下春香只好去找在粮站当会计的一个同学。同学说春香,在农村种田这么遭罪,为啥不出门打工?就是扫厕所、当保姆也比当农民强百倍。春香说我也想出去,外面没一点关系,三方黑四方,我是怕到外面找不到工作。那个同学说,我有个亲戚在深圳那边,挣了很多钱,你要是真想去就来找我。

有同学帮忙,春香他们家忙了两天的一板车稻谷终于卖出手了,春香看见父亲数钱时手在不停地颤抖。其实那钱少的可怜,只一百五十六元,她不知为什么数这点钱需要这么长时间,只见父亲颤抖的手不时地扯起汗褂的前襟揩脸,他的脸上有泪水和汗水。

回家的路上,邱华昆低头拉车,始终一言不发。春香看父亲此时的样子想起了读初中时学过的《卖炭翁》,她想,人家白居易看见卖炭人写了《卖炭翁》,我看父亲卖粮的样子该写篇《卖粮翁》才是,她想,那卖炭人应该说还没有父亲卖粮难受,父亲是身体苦的同时心里极累。算日子明天就是星期六,该是兑现弟弟、妹妹交学费的最后期限了,再卖一车时间来不及不说,就是再有个一百五十六元也还差的远啊!父亲曾有过承诺,他如何向弟弟、妹妹交代?春香也为父亲着急。

板车送还春香姑姑后,邱华昆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先。好不容易登上铁石岭,邱华昆回身将背在肩上的一卷蛇皮袋交与春香,要她们母女俩先走,自己转身朝路下的树林走去。徐星兰以为邱华昆去树林里解手,她有点累,就地坐着休息一会,也顺便等等丈夫。等了好一阵不见邱华昆回来,徐星兰感觉不对劲,喊了几声也无人应,母女俩这才慌张起来。

春香在林后一个高高的石崖上发现了崖底的父亲,她和母亲好不容易下到崖底,近前一看,邱华昆早已血肉模糊。徐星兰、春香哭着喊他、叫他,他只能闭着眼睛痛苦地摇手。

春香急忙去村里叫来了古老三、二狗子等七八个人,抬起邱华昆朝乡镇卫生院赶。“华昆!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就想不开啊!”古老三无限内疚,一路上老这么叫喊。徐星兰又悲又急,本想再发古老三几句牢骚的,但见他抬着担架拼命地跑,衣服汗湿的像水洗一般,最终没忍心开口。到乡卫生院已经半夜,医生说他最严重的问题是脑里内颅出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必须火速转县医院做开颅手续。卫生院很快将救护车联系好了,负责联系的人说只要这边预交三千元医疗费,那边的救护车立刻出发。

上哪里筹三千元?徐星兰十分着急。在场的人古老三身上的现钱最多,有500元,他收了三家的上交款,还没顾得出山交会计,大伙将身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才600多元。古老三说:我去找他们说说好话,先交这一千吧,不够的我明天找村里想办法。古老三刚动步又听二狗子在急切地喊:“不对劲!快来看他是怎么了?”人们到近前仔细一看,发现邱华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将吊针管扯掉了,医生检查一下摇头说:人已经不行了。春香哭着叫着,最终没有喊回父亲,眼睁睁看着邱华昆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悲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古老三他们忙了半夜,又累又困,在院子的水泥地上铺些报纸睡下了。春香和妈妈一直守在父亲的尸体傍边,妈妈抱住她,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抽泣,春香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剧烈颤动。

“妈,你别哭了,哭垮了身子,我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春香忽然变得懂事情起来,劝慰妈妈。

许久,妈妈抬起头,两眼通红的看着春香,春香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这么深情的目光,心里一阵感动泪又出来了。妈妈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春香的手,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春香想,妈妈肯定知道了自己的心事,母心连着儿心啊!她心里一定在流血。

母亲的泪一直在流,过了许久,卡在喉咙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她的话很含蓄、很委婉,声音有些发颤:“怪妈妈没有能耐,没有本事,只能让你和你爸都受委屈,永远的受委屈。”妈妈把她搂的很紧很紧,好像怕她从她身边飞了似的。??????????????

母亲是那样的勤劳、善良,春香认为不是妈妈没有能耐,那么怨什么呢?她找不到答案。就在这一刻,春香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就是吃屎也得出去,布袋沟太折磨人了。

她决定,办完父亲的后事就去找粮站的那位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