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谁也没有想到布袋沟会成为人心向往的香饽饽,当年,高禾的媳妇舍欣称布袋沟为“土疙瘩眼里”。那时的高禾也视布袋沟如同人间地狱。
舍欣明知与高禾这场婚姻是天怒人怨的,她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才向家人宣布她的丈夫是高禾。舍欣还有个没法说出口的要紧事:医生已用科学的手段证实,她已怀孕,工厂有纪律,未婚怀孕开除。舍欣不可能有充足时间去做通父母和亲朋的工作,先斩后奏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无论高禾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有作为,就算是少有的男中英杰,单凭他那十恶不赦的农业户口,怎么也与舍家姑爷相距十万八千里,在舍家人眼里,自己端着铁饭碗的宝贝女儿与一个农民缠在一起,如同被毒蛇缠上差不多,作为城市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高禾那条“毒蛇”。当他们突然听说心肝宝贝一样的舍欣与高禾已证件齐全,气得差点没了阳气。国法在上的无奈中,舍家父母咬紧牙关宣布:从此我再也没有舍欣这个女儿,更没有那个土眼里爬出来的女婿。并通知所有亲朋:谁也不得承认这门土洋结合的亲戚。
舍欣从此开始以“天鹅肉”自居于高禾之上。结婚后,高禾在舍欣和她的同事、家人眼里一直是“英俊的癞蛤蟆”。才子佳人成了才子“下”人。高禾只想将舍欣搞到手,为乡里哥们争口气,没想到真搞到手后,他脸上不但没了光,连同男儿志气,做人尊严都没有了。从那会儿起,高禾心里又憋着另一口气。他想:要是我哪一天发了迹,第一件事就是和舍欣离婚,那样才是为自己争气,为乡里的哥们争光。
舍家不承认并不重要,一点也不妨碍高禾在城里有家庭这个存在的事实。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在舍家的反对声中,厂里照样照章给婚假,给孕休,给各项工资补贴,并且已有分给他们一间筒子楼的计划。在没分到筒子楼之前,出租屋也是幸福的爱巢。晚上上床时,舍欣说:“我是白天鹅,下嫁你土小鸭,本就吃了亏,做爱时又老是让你压着,岂不太便宜你了?你是我足下之人,怎么能老在我之上?”
“那?那你说咋办?”高禾显出很无奈的神情。在这样一个不匹配的家中,舍欣处处都在上风,唯有这一样,她还不甘心。
舍欣说:“让我压你!”
“好!压我就压我。”从初恋开始,高禾就学会了顺她的毛,全身心地适应她,习惯了。
翻在高禾之上,舍欣心里平衡了,可忙乎一阵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下边。高禾问她为啥不占上了。她说上边没下边舒服。她正性趣十足地叫着,高禾不由走了火。舍欣不甘心,因为她正在火头上,高禾只得求她等等,过一会等时机成熟再开战事。
再次战上后,舍欣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咱女人生就是该压的贱骨头,比你们乡下人还贱。”
听舍欣作贱乡下人,高禾心里虽然不高兴,但嘴里还不敢说硬话,可老不说心里也堵的慌,只好半开玩笑地说:“你除了有商品粮吃,有铁饭碗端,也没其它高贵处,你是沾国家政策的光。我家虽在农村可……”
“去去去!”舍欣不爱听高禾说他的家,她觉得单凭那个“布袋沟”的村名,提起来都丢死八百辈人:“你那是啥臭家烂家?土疙瘩眼里,干脆叫夹皮沟好了,人家夹皮沟也还借坐山雕威风出了名哩。”
高禾反驳说:“你那个家好是好,可就是不接受你?”
舍欣不能容忍他的反驳:“这事你还有脸说我?不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搅和的?”
舍欣这话将高禾抵在了南墙上,高禾人穷志短,不敢言语了。
过了一阵,舍欣又说:“他们说不认我那都是一时的气话,千说万说我还是他们生养的独苗闺女,他们死了还得我送终哩!时间长了他们的怨气自然会慢慢消散,等一段时间咱们俩一起上门认亲,我们是小辈,多赔点小心,多送点礼品,把他们丢的面子找回来,哄高兴了,他们再大的气也会烟消云散。”
“好!都听你的。”高禾必须服从她。
这个“一段时间”足足等了一年,女儿的女儿都在学着叫妈妈了,妈妈的妈妈总该心平气和了吧!于是高禾与舍欣按计划开始上门认亲。岳父的家住在另一个筒子楼里,棉纺厂都这样,高禾虽然从没踏过这个门边,可有舍欣一起,找门还无须人帮忙。出发前高禾还特意更衣修发,把本来就潇洒的靓小伙又浓墨重彩地加了一层夺目的光芒。进门后才知道,高禾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平日里他在厂里出出进进,人们都用眼角看他,他本来就愤愤不平,没想到在这个门里,他自认为最亲最亲的人,连眼角都没有他的位置,这使他更加耿耿于怀。高禾进门先甜甜地叫过一声“妈”,不知是嫌声调不够味还是没听见,没听见总该看得见吧!可惜她的黑眼珠就是不朝他这边转。
岳父凭感觉像是来客了,从内室走了出来。高禾见机忙上前叫声“爸”。再看岳父,只见他脸上那团刚要跳起的肉立刻又耷拉下来,打算与客人打招呼的礼貌之辞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样子还十分痛苦。老家伙装聋卖哑地往外走,眼睛又大又亮,可惜只朝天大开着,出门时还有意识地把门摔的山响。岳母完全无视这位新上门姑爷的存在,忙着擦桌扫地,弄得高禾不能坐也没地方站。不均匀的气,像是很重的铅球坠在她脸上,把原本的圆脸拉扯成了驴脸。她那恶毒毒的脚后跟在叫;圆大的屁股在甩。高禾听得出,她脚后跟“叫”出的两个字是“讨厌”;高禾看得见,她那圆屁股甩出的两个字是“快滚”。高禾为难,不管是快滚还是慢滚,都得由舍欣说了算,他所能做的,只有老老实实看着老脸变驴脸,看着那圆大的屁股将“快滚”二字一串串甩出。
高禾表面老实,可心里憋满一肚子坏水,从那会儿起他就开始想:要是有一天我发了迹,非把你女儿离了,到那时再把你气死。高禾天生有这本领,心里生恶毒的同时脸上还能表演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厚道像。他身上流的是农民的血,当惯了贫贱低下的角色,有人穷志短的容忍胸怀。
高禾能忍,舍欣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从小就是宝贝,被娇着、宠着长大,大小姐脾气还在,见此情景她生气地说:“妈!我们好心好意上门看你,孝敬你,你们别不识抬举。”
“你们?”母亲驴脸下的脖子不由变粗了:“我只有一个你,啥时又多一个‘们’了?告诉你,别把那田沟的臭泥带到我屋里来恶心我!”
看来不受欢迎的还是高禾,此时作践高禾就是作践她舍欣,不接受高禾就是不接受她舍欣。舍欣气得要发疯,拉起高禾就走。在楼道里又听见老娘的恶语已挤出门,并直追他们而来:“把带来的‘阿巴结’都给老子拿走!搁这儿我恶心!”舍欣回头将所有礼品都抱到楼下,扔在地上,接着又发疯似地再上去踏几脚,把礼品都变成废品。
舍欣的气还没有发泄完,抬头又碰上她的舅舅朝楼道走来,正与他俩碰面,舍欣忙给高禾介绍说:这是我舅舅。高禾叫了舅舅。舅舅总算以鼻代口“嗯”了一下。紧接着舅舅当着高禾的面批评起他外甥女来:“难怪你爹妈不认你,你也太臭泥巴糊不上墙了,人家养姑娘都攀高门,咱不攀高门起码也该半斤对五两吧?高禾这娃虽然什么都好,可他是农民呀,就是找个扫地的、送煤的、看厕所的也比农民强呀!你这叫有米不吃偏吃糠。”这教训舍欣的话就说在高禾当面,高禾心如刀剜,满肚子苦水不能吐,他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谁让自己是农民啊!生来就比他们矮着半截。
舍欣在娘家闹了一肚子气,这气非高禾身上莫消。在与舍欣一起生活中,高禾自觉不自觉地充当起了她的出气筒来,舍欣找他出气成了习惯,高禾那出气筒慢慢也当出了水平。她进门就发疯,闹得没劲了还把哭声长长地维持着。孩子在地上哭,舍欣在床上哭,屋里一片天昏地暗。好在熟能生巧,高禾这出气筒也当出了学问,他有为她消气的诀窍,见她横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为她脱鞋,把她扶正,又把枕头塞在她脑袋下,待哭声渐渐消退后,又将她的头揽在怀中,为她理顺金丝,然后调动他力度适中的嘴唇,一遍又一遍抚慰着这伤痕累累的心和受尽委屈的脸,感觉到她身上热到一定程度,再轻手解开她的衣扣。一阵狂欢曲唱过,她才心平气和地说:“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嫁给你什么都好,就是让人瞧不起,太没面子了。”
“谁说让人瞧不起,不信你去咱家,保证乡亲们都把你当皇娘。”其实高禾早就有领她回家乡的想法,自己风光一下,同时也为父母长把脸,只是一直没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