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大地上又有了一次天翻地覆,改革开放了!农村土地家庭联产承包制开始全面推行。一开始,古老三心里犹犹豫豫,认为分田到户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且毛主席曾经批判反对。他还担心,分田以后自己说话就没有过去好使了,他当着书记王加本的面反对说:包产到户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五三年”,古老三思想不通,王加本脑子也没有很快转弯,古老三以拖的形式加以抵制,王加本也睁只眼、闭只眼。
上级的风声传出,布袋沟的群众稳不住了,他们似乎早就在盼着这一天,分田的积极性很高,每天有人跑到古老三那儿问:人家山外都在分田了,我们什么时候分?也是的,多年来的集体化,劳动组织形式高度集中,干活大呼隆,“出工一条龙,收工一阵风”;分配上的平均主义,大锅饭,吃不饱也饿不死,“干好干坏一个样”,大家伙早都窝着一肚子怨气了。见古老三不阴不阳的不表态,群众十分不满,说:“中央放,我们望,中间的老奤是个顶门杠”。
古老三一个人顶不过上面的东风,也无法招架群众浮躁之心掀起的旋风,实在顶不住了,只好答应先搞家庭联产承包试试。联产承包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1981年,布袋沟夏粮一季的收成超过了往年队里的全年粮食产量,彻底解决了温饱。1982年,布袋沟粮食生产量再创历史最高纪录。
心存疑虑的古老三渐渐有了新认识:过去人管人,缚死人也气死人,现在政策管人,自己少说多少话,少操多少心,反而多打粮,走这路不吃亏。于是变阻力为动力,布袋沟决定分田到户。
为了尽量做到公正,分田之前,古老三带领会计、出纳和几个群众代表组成估产小组,每一块田块按土壤条件、水利条件进行定产定级。先按人分口粮田,再按劳动力分责任田,然后又将耕牛、农具、仓库等折价卖给社员。
分田到户后,人们的积极性更加充分地调动起来了。打的粮食更多了,有人吃不完也不敢卖,储存在土仓里,他们怕政策变,田要收回去,很有可能再挨饿,所以多准备着点,连毛主席都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直到第二年,粮食又是大丰收,政策也没有变,才敢把第一年的陈粮弄去卖。
投身于改革大潮,布袋沟的人尝到了甜头,感觉有了奔头,只感觉身子轻松,心气顺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同时多年没有响声的秧歌,插秧时又在布袋沟唱了起来。唱秧歌是徐星兰、邱华昆夫妻俩的拿手好戏。
邱华昆这边唱:一下田来抓把秧,
低头顺手插成行。
今日苗青泥里站,
来日谷香子粒黄。
徐星兰那边对:一下田来泥中走,
弯腰一株一点头,
点点滴滴苦中累,
一碗汗水一碗粥。
地处鄂东北的布袋沟这一带,农民在水田干活时都有唱秧歌的老习惯。据说唱秧歌的习惯还是从炎帝神农那时传下来的,炎帝据说就出生在离此一百多里地的烈山。传说是炎帝发明了种五谷,人们食物丰厚,不需要天天忙着捕捉鸟兽了,那天他对臣民们说,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种田,我看大家在田里耕作时很吃力,要是有什么办法减轻一下劳累就好了。正在烈山学习耕耘的刑天说:“我发现哼唱能减轻劳累,前几天,我和大家一起挖土,荒地中间有一块大石头,得把它推走,大家一起用力时不约而同地发出咳咳嗬嗬的喊声,大家这么一喊感觉轻快许多。”炎帝就命刑天根据这些喊叫之声编造一曲扶犁之歌,让大家在劳动时哼唱。刑天遵命,很快依照喊号之声编出了两首曲子。人们喊唱着歌曲干活,果然劳累感减少许多。炎帝称那曲子叫《扶犁》和《丰年》,那要算随州秧歌的先祖了。经过5000年的传承与精炼,劳动之歌已经炉火纯青了,秧歌要算经典的一个支系。以歌声表达人们的生产、生活和爱情,酣畅淋漓,听起来情动心悦,能起到提神、悦心、加劲的效果。歌词通俗、美妙,很具情趣。
布袋沟的秧歌多是徐星兰、邱华昆带来并传教的,徐星兰的父母都是秧歌迷,她从小就跟着他们在稻田里听秧歌,人长大了,歌不知不觉的也会了,要不然她当年当“鹅头”,怎么会领唱得那么好?她与丈夫邱华昆的对唱成了布袋沟一道风景线:
邱华昆:眼看幺姐白如鹅
细皮嫩肉咋做活
若是搬到我家住
我管你吃、管你喝
管你一辈子不做活。
徐星兰:心肝肉肉小妹的哥
你说这话骗谁个?
邱华昆:心肝肉肉小妹妻
我说这话当真的……
这种秧歌在文革一开始就没人再唱了,一来这些歌词属于四旧,宣传的是封建思想,不允许唱;二来大家伙也没有那个心情。分田了,人们都有了好心情,突然又有了想唱的激情,于是徐星兰又和老一辈一起唱的同时,也教后生们唱:
清早起来把门开
一股凉风迎面来
头发吹的粉粉碎
好似郎哥嫖妹来。
吃了饭我软瘫瘫
四两棉花懒得担
隔山听见姐说话
怀抱石磙跑上山。
关于秧歌,徐星兰还讲了一美妙的传说:过去,有一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整天打坐绣楼之上寂寞无比,常听见远处田间传来一男子的秧歌声,秧歌唱的激情高亢,优美缠绵,天长日久,她为那秧歌男子而得了相思病。一郎中得知内情后,就请那秧歌男子到小姐面前来上一曲,小姐终于得见那秧歌男子的真面目,原来是个又秃又麻的老者,相思病从此痊愈。
徐星兰教的秧歌可一领众和、可独唱,男女对唱、多人对唱、众人和唱,常是这边的音落,那边的音起,抑扬顿挫、低时委婉缠绵、高时清脆嘹亮,起伏感强烈,响在秀美的山川之间,田园之上,天绕水环,山回地应,花木动情,胜似天籁,极具感染力、征服力和穿透力。在边干边歌中,劳动被艺术化了。
听徐星兰美妙的秧歌,打动了冷冰冰的心,那张冷冰冰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破天荒的事,她主动向徐星兰求教,要学唱秧歌。冷冰冰十分聪明,嗓音明亮,学会后比徐星兰还唱的好。以致每年一开春就有人盼着早点插秧,好听她们俩唱秧歌。
徐星兰:吃了饭我朝外跑,
大水打了龙王桥
打了桥头打桥尾
打断桥尾打桥腰
打断姻缘路一条。
冷冰冰:姐叫郎来莫心焦
我拿银钱你修桥
修了桥头修桥尾
修好桥尾修桥腰
修起姻缘路一条。
在稻田干活是泥水中的事儿,农民们都打着赤脚,那厚厚的脚板,粗糙的皮肤,和泥土颜色一样。秧歌声中粗大的脚板从泥水中踏进,拔出,是那样的轻松自如。
80年代末期的一天,徐星兰和冷冰冰正在秧田对秧歌,有个头戴红太阳帽,身背黑皮包的陌生汉子找到田边问邱华昆:你们这个村有没有一个叫冷冰冰的女人,他是国军一个姓牛的团长老婆,那年在这里走丢了。
邱华昆一指冷冰冰说:那个正在唱歌的就是。
冷冰冰问陌生人:我不认识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是牛金虎从台湾回来探亲了,他花钱雇这人专程来布袋沟打听冷冰冰的下落。那天牛金虎发现古老三神色不对,知道要出事,只好撇下不能走路的小老婆自己跑了。跑到广州后又偷渡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去了台湾,真乃九死一生。两岸一解冻,他就迫不及待地回来找冷冰冰。他还记得那次撇下冷冰冰逃跑的地方叫布袋沟,是听古老三说的。由于他对这里心有余悸,不敢来布袋沟,要那人先来探一下虚实,打听冷冰冰的下落。
冷冰冰一听说牛金虎回来找她,喜出望外,扔了手里的秧把,腿上的泥都没有洗净,就跟那人走了,而且一去不返,也去了台湾。
人们听说冷冰冰去了台湾,立刻蜂拥到了她那小屋里。这屋里有好多冷冰冰的衣物、用具可供人们高高兴兴地归为己有。就在有人搬动一个衣柜时,发现衣柜后面的土墙上有个洞与古老三那边是相通的,这个洞不但隐蔽,而且足能使人钻过,从洞壁磨光的程度看,已通过了无数次人,两边各有个衣柜作掩饰,神不知鬼不觉。大奎、二狗子他们忘了该拿的东西,从墙洞钻到了古老三这边,二狗子点着古老三鼻尖鬼头鬼脑的只打哈哈:“你……你们……你们这叫风花夜里香,神不知鬼不觉,行!好手,难怪人家说‘是人都有丑,不露是好手’,我服你们了。”
大奎跟着说笑:“没想到她冷冰冰的皮肉里风情万种,也有消融冰雪的春心啊!”
这时,高敬宝也从墙洞那边钻过来了,他手指点着古老三说:“古老三!你个假正经,伪君子,这下总算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吧!”
大奎见气氛不对,忙拦在两人中间说:“蛮子叔你那乌鸦嘴修点德好不好!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人家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他们俩都是单身,这叫破锅的遇见了补锅匠,不这样,那漫长的十七年咋着过呀!”
自从分田后,人们都在想着多打粮,多赚钱,没有人再提真革命假革命那些疯话了,男女之事从那会起已经不算什么错误了,遇到时,大伙自然都会给予理解,帮忙打马虎眼也成了修德之事。这事不是关紧的,开几句玩笑足够了,几个人又从墙洞里返回,那边随意可占为己有的东西,远比这边古老三和冷冰冰的风韵事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