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不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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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个人危机(2)

当她从人群中发现他时,她的心咚咚狂跳。十五岁跑八百米的心跳重新出现,意味着青春回到了她的身上。他只是她在街上偶然发现的一个人。他长相突出,她断定他是少数民族。不出她所料,他是藏族,来自拉萨附近的某个草原。他来的目的是陪伴同村的桑吉进艺术学院。桑吉是他的堂兄弟。桑吉开学以后,他不愿意依靠堂弟,也不想回老家,好在有强健的身板和一身力气,到哪个工地都不难找到饭吃。

她一直靠直觉行事。拉萨小伙子多吉给她的印象像太阳一样震撼。他不同于她在都市里见惯了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她曾跟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过千奇百怪的感情纠葛,都是痛苦经验。在她心里,性就像哲学一样,表面上清晰,实质上阴暗。她最敬佩的男人某某巧妙地周旋在妻子与情人之间,在某种人工的平衡中享受生活。但她感到了伤害。每时每刻的伤害。幸好她不认识他的妻子,她心太软。这样说的天性使她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从男女关系中一下子抽身。她从未体会到完美的男女关系,晴朗无边的爱已经显出日益衰微的气息,她已经三十五岁,已经剩不下多少时间去尝试爱情了。就算她不打算消沉下去,她也有变成冷血动物的可能。女人不是比男人黯淡得更快吗?

她要抓住多吉,像抓救命稻草一样。

跟多吉在一起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们相差十三岁,倒霉的数字。从第一天起,她就要去依赖他,她甚至像小姑娘一样撒娇,被他宠。她教他说我爱你,他只喜欢说我喜欢你。这使她想起某位绘画大师在孤岛上跟心爱的土著女人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从前她无法理解那种行径,现在才发觉不可自拔。

生命渴求它的归宿。多吉是她的归宿吗?不像是。可是,有谁能阻止生命返璞归真的渴望?

多吉整个人无处不体现出雕塑效果。跟他在一起很踏实,没有罪恶感。他们还没有发展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多吉好几次要跟她一起上街,她都不愿意。他不高兴:你怕遇见熟人?怕我丢你的脸?她的泪当时就涌出来。

多吉喜欢看她做饭。她做饭时最像女人。遥远而沉睡的东西正在复活。她已经有两室一厅,她的工资供两个人花没有问题。最理想的生活是多吉呆在家里,做做家务,每天精神十足等她回来。但行不通,多吉在这个问题上从不含糊,他说,我有力气,不能靠你吃喝。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拉开门出去。他走了,一切空荡荡的。

多吉是好情人。好多晚上他们不开灯,他拥着她,把她放在腿上,唱草原上的情歌。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的歌声与窗外亮如白昼的灯光和川流不息的汽车声昭示着重叠在一起却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人就在两个世界间穿行,一个你停留已久,却一派陌生;另一个你从未涉足,却好像早已熟悉。

她发现多吉很在乎自己挣来的钱。每次领导薪水那天,他都要在她面前一一点清,让她收好。他的做派像个养家糊口的丈夫。她不需要丈夫,她不想受制于人。挣了钱回来的日子,他表现得很兴奋,他让她做好菜,要她陪他喝酒。他叫她“我的女人”,让她又喜又怕。她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会走到死胡同,他会要求结婚,那她就不得不逃跑。

多吉的兴奋可以维持到第二天。在当天夜里,他不许她睡,反复要她。他在半夜打开电灯掀开被子,长时间欣赏她。他指着她的胸部说:你这个地方好看。他的话有魔力,弄得她眼泪汪汪。她有值得自豪的胸脯,乳房圆,挺,白得刺眼,细如凝脂。在过去的经历里,没有人欣赏过它们,它们顶多只是男人眼中延伸了的性器官,是欲念的目标罢了。他说:我想摸。就伸出手,像孩子一样好奇地抚摩它们。

他们可以长时间停留在这稀有的温情中。他常爱常弄得她十分感动,她恍惚地感到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不知道他的性别,只感到跟他的天生亲昵,无限的亲昵。人与人的亲近感是人在世间情感说追求的终极目标,多少有情人为了无限亲近结合在一起,结果却越来越疏远。她尝试过在几个相爱的男人身上建立亲近感,结果适得其反。文化,教养,防范,猜疑,算计,反复无常,每个人受自我驱使,在性关系中捍卫自我,结果失去了对方。如果她能不在乎对他妻子的伤害,如果他不把能否给她名分当作一大负担,他们可以长期延续下去。现在亲近感不请自来,那么实在,温暖,使她一次次涌出泪水。

当她被亲近感弄得柔肠寸断时,她希望他偎在她胸口入睡。但不能如愿。他不喜欢被动,非要主动不可。他不由分说伸出粗壮的胳臂,另一只手扳倒她,让她睡在自己的手臂上,再紧紧抱住她。她几乎要窒息,因为他身上热力太强,使她满脸通红。这时候她的意识很昏乱,但她觉得好满足,恨不得就这么到地老天荒。她像初恋时一样惊慌,一样担惊受怕。她害怕皱纹,她加倍用心护肤。她不想见到小姑娘。虽然多吉每天拼命打工挣钱想做“她的男人”,她还是怕有一天他对她说已经找到了可以结婚的人。多吉只有二十二岁,他没有董律师那么多成熟而耐心,他是青春的化身,当他毫无羞惭地暴露完美的裸体时,她升起的是崇拜。青春那么美,那么明艳,那么惊心动魄。他的深色躯体跟都市男人又白又软见不出骨骼的虚胖身架是多么明显的区别!跟那样的人在一起,使她想到事物的衰朽;跟多吉在一起,她没有杂念,如赤子一般快说乐。

多吉活得有滋有味。他没有文化人的自寻烦恼,他坦荡无猜对待喜欢的女人,他把她生命深处的厌倦荡涤一空。有一天他对她说,等我有了钱,我要带你回拉萨,给我家的人看看。她多么感激他的这份心思,却又多么怕他的这份心思!多吉是男人,他有权拥有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几年以后,他磨得差不多了,会更想成家的。她呢?她惧怕被法律条文捆在一起,那是活埋。她没法跟他说在这些,他不懂。就好比一株长在旷野上的青草,在风吹雨打中活得自由自在;你一定要把它弄回家,它就会失去无拘无束的欢乐,慢慢显出病态,直至枯萎。

受她的教养的局限,她从小就把性爱看作羞于启齿有损尊严的行为。进了大学后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是父亲母亲做爱的果实。当她知道父母间的确存在“男人与女人间特殊而普遍的那种关系”时,偶像倒塌了。当她也恋爱之后,内心的冰块并没有融化。不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男人努力不够,而是她不能克服内心的矛盾。跟董律师在一起,她没法忘记他是别人的丈夫这个事实。她没法仅仅把他看成有吸引力的男人,这一点使他损失惨重。

直到遇见多吉,她才发现男女关系可以升到阳光灿烂的境界。他一点不让她觉得脏,觉得下贱下流,觉得欲念是阴沟里的东西。她变得像草原上的女人一样简单健康。这就是返璞归真。这就是欢乐。她学会了放下淑女的架子去寻求生命的欢乐。她白天在家中裸体而不觉羞惭。好多时候他们就这说么赤裸着却不做爱,这是五岁以下的孩子玩的把戏。从学说话的那天起,她就被逼着做乖女孩,从此不再打开自己。多吉一来就将一股坦荡荡的风吹进她的心田,他救了她,教会她做一个本色的人,把她从僵硬的世界中拉回来。一个简单的男人和一个简单的女人的结合,不附带任何条件。这一切没有未来。

这一切,也许就是未来。

从哲学上讲,男女关系的核心是黑暗。混沌。吞没。结婚不结婚都毁灭。一个人要拥有另一个人本来就是妄想。妄想加上执着的占有欲,就成了互相间的摧残掠夺。你不可贪婪。你要守住现在。在空气中你看不见空气。在正午,阴影最短。

你真心祈祷的时候最富有。

……

富有,这个词久久在肖鸿心中回荡。

雪还在下,雪花飘舞,在昏暗的天际扑闪冰凉的翅膀。

至少,我读懂了苏冉。这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

寂静的家像个空洞。雪花减轻了空中的噪音,爱茶几上的一瓶郁金香鲜艳欲滴。家具像一群疲倦的孩子酣眠在梦乡。

人的时间就这样白白丢失在不出声的寂静或喧说闹里。肖鸿看见三十二年时光从第一瞬开始脱落,像抓不住的雪花从指缝间滑落。一、二、三。……肖鸿开始嫉妒苏冉了。她有爱情。我呢?

三十二岁。在漫天雪花中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大雨中的外地女人。为什么想到她?难道她昭示着爱情的迫不得已以及由此带来的无限苦难?

所有的爱都是迫不得已。这就是爱情的理由。

那穿紫红毛开衫的外地女人被激情驱使从两千里外来应验一份感情。她把自己放置在完全的孤独与背叛中。她抛开道德仅仅忠于只有一次的生命。当她听清了来自冥冥中真切的呼唤后,没有佯装镇静,也没有逃避。实际上她在好长一段岁月中自我囚困,想让自己不再为人间的真善美动心。她已经三十二岁。在三十二岁的一个大雨之晨她终于懂得爱情才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爱情。

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遇不上也就算了。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市长夫人的名声,学者的名望都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要做个不辜负生命的女人。

多少美丽的好女人像雪花飘扬,隐没于泥尘。她们宁可在痛苦中焕发全部的美艳!

肖鸿在书桌前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看窗外的大雪。大雪在第三十二年的某个寒冷日子笼罩了世不界。

一个特殊而平凡的日子。肖鸿听见心中的冰层说在松动,在坚硬的岩石上刻出了深而又深的伤口。痛爱情会不会来,在今生?

她已经听见了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