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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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彩虹姨妈的故事(2)

幻觉与失眠以风卷残云之势侵害着彩虹姨妈的身心,她终于病倒了。那是黑白王子完婚后的第三天,黑白王子与小妖在另一片天空下,另一个房间里——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而彩虹姨妈在世界的另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被失恋耗灭了神采,身心交瘁地倒在碎花床单上。碎花床单上岁月的低温还在惯性地维持体面,而尽头绝望的冷已经展现狰狞的面容。

在彩虹姨妈的身旁,坐着那位奇异的男老师,那位曾经以音乐老师标准考核了她并使其成为小学语文老师的男老师,又以原来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来到彩虹姨妈的身边。一切像是自然而然的,好像这时候理应他走进这个房间,一个世界的小小的角落。他在世界小小的角落里的小小的虚拟位置上,及时地抓住了这个机会,靠近他的梦想。

奇异的男老师,已经是一位干部了——学校办公室主任。他的冷静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怕看他不笑时的脸,而他笑的时候是极其少的。而事实总是与表面的形式相背离,他的威严下面却掩埋着一颗热烈的心,他的内心是有歌声的,他依赖着他内心的歌声激发他的工作热忱。当彩虹姨妈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有蓄谋地让她唱一首歌,这使他自己也琢磨不透自己的心意。没想到,她竟然情感充沛地唱了一首他最喜欢的歌,而且反复地唱下去,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只能强迫她停下来,她终于停止了歌唱,可她那副好像做着美梦被打断的恍惚表情,深深地触动了他,他几乎没有多停留一秒,就爱上了她。他掩饰得很好,不仅仅是对她的掩饰,主要是为自己而掩饰,而这样冷静的燃烧像冰与火一般在同一空间里保持着平衡,平衡经常会被轻易地打翻。

彩虹姨妈对奇异男老师的心意始终没有觉察,他在那边潮起潮落,她在这边潮起潮落,各人在各人的那朵浪潮里。奇异男老师颧骨处的那颗黑痣在等待中越来越耀眼,它似乎跟随着隐秘的爱慕之心不停生长。有很多次的选择机会,奇异男老师都错过了,他是心甘情愿地错过的,虽然他对于他暗藏的感情完全没有把握。

可是,他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他只想要默默地争取他的爱情,甚至于可以说,他几乎忽略了他与彩虹姨妈未来的假想,只是执著于旁观式的对彩虹姨妈的爱护。

所以,彩虹姨妈病倒以后,奇异男老师陪在她的身旁,就显得一点也不奇异。而彩虹姨妈还是表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并不惊讶他的冷静表情,反倒对他长时间对她展现的温柔感到害怕。当她昏沉沉地睡去,又受惊一般地醒来,她总能看见这个学校干部温柔地朝她微笑,他的亲切,应该说他的亲近的表示是远远超出她可以承受的范围的。尤其是在她现在这样一个脆弱又敏感的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会发生非常之事,往往是这样。

在无法也无力推开的亲近攻势之中,彩虹姨妈用她的虚弱意志进行着虚弱的抵抗。这在奇异男老师的眼里,是完全可以理解与包容的。就像一艘小帆船在他浩瀚的胸怀里颠簸,他需要做的只是拨正她行驶的方向,而他的真诚就是一阵阵伴送她回港的顺势之风。

世界的小小角落里,钻入了陌生的气息。对于这陌生的气息,彩虹姨妈感到紧张又不安。虽然他确确实实在这个非常时期给予了她急需的依靠,可在她依然通明的心里,一切是显而易见的——她没有剩余的爱情可以给他。

在奇异男老师的周到照顾之下,彩虹姨妈好不容易恢复了体力,但依然是苍白瘦弱的。通过好几天不分昼夜的面对,奇异男老师自认为他与彩虹姨妈的关系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就在彩虹姨妈恢复上班的前一天夜里,奇异男老师戴着一顶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毛线帽子,面色凝重地坐在并不明亮的台灯旁,向彩虹姨妈准确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很喜欢你,这是不容怀疑的。”这句表白是有分量的,也传达了坚定的信念。彩虹姨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同时她也还没有从时空与人物的转变之中完全缓过神来。

短短的一小段日子,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走的走,来的来,病的病,喜的喜。似乎像一场梦。

奇异男老师就当她默许了,他及时地发扬了雷厉风行的作风,他告诉她就这么定了。当彩虹姨妈迷糊地看着他,他再一次向她重复他为她作出的决定,“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定了什么?

彩虹姨妈缓慢地在头脑里想这个问题,他与她定了什么?朦胧中,她感觉到那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可她现在几乎屏蔽的思维不想再探究得更详细,因为“那件定下的不简单的事”,对于她来说,不可能成为一件重要的事。

对于一颗掏空的心来说,再也没有重要的事了。

奇异男老师的眼光闪亮了。彩虹姨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明媚的脸,真是不可思议,因为定下了一件事,可以使得男老师这么的高兴,高兴原来也会开花,高兴之花开放得像春天一样。

彩虹姨妈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铭记着奇异男老师那张春天般的脸,由于长年冷淡表情的冻结,他那破冰而出的灿烂更显得珍贵。

奇异男老师开始为“定下的事”操劳起来,他是满怀着喜悦去操劳的。鉴于他的双重身份——干部身份与大龄青年身份,学校决定分给奇异男老师一套住房,但要求他尽快结婚。奇异男老师在接踵而至的喜讯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心里的歌声不可抑制地往上涌,经过他的嗓子,从他的嘴里唱出来。他总是哼着歌曲,像一只蜜蜂似的勤勤恳恳地布置新房,他独自一人忙碌着,他想要给彩虹姨妈一个惊喜。

彩虹姨妈在“定下的不简单的事”之外徘徊,她没有受到奇异男老师的喜悦情绪的影响,就像奇异男老师也没有受到她倦怠情绪的影响一样。他们好像在两股道上奔跑着,几乎没有交汇的可能。惟有,他与她“定下的不简单的事”在勉强撮合着一个结果。

当彩虹姨妈走进那个布置一新的新房,她走马观花地参观着这个二居室,好像这是一套与她没有关系的“别人”的房子。她在“别人”的房子里,按照“别人”的意愿来回地走动着,她对奇异男老师费尽心血与积蓄营造的环境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好像她只是在“别人”的兴奋里走过场而已。

“你觉得怎么样?”奇异男老师问彩虹姨妈。彩虹姨妈继续走动着,头也不回地回答,“很好。”

奇异男老师的耳朵是恋爱的耳朵,听在恋爱的耳朵里的话,与实际所听见的有很大的差别。经过奇异男老师的剪辑加工以后,他很满意彩虹姨妈的回答。他所听见的是富有饱满情感的声音“很好,真的太好了。”对于他恋爱的心而言,他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

一切都已作好了准备。在新房子里,奇异男老师走到彩虹姨妈的身旁,他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两只大手包裹着两只小手,摆出一个宣誓的姿势。奇异男老师看着彩虹姨妈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纱,像是遮挡又不像遮挡,像是隔离又不像隔离,只是觉得远一些,不确定远到哪里。恋爱的眼睛,不顾及这些。

“嫁给我,好吗?”奇异男老师在求婚,彩虹姨妈愣在那里。

她听见了什么?隐约地她感觉“定下的不简单的事”与她现在所听见的是有关联的,她忘记了自己许诺过什么,也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她有些慌神。她重新去看他,眼睛里的那层纱还挡在眼前,她对于这个人还是感到陌生。陌生感无法很快消除,有的人一辈子都是陌生的,无论多么地亲近。

“嫁给我!就这么定了。”奇异男老师没有给予彩虹姨妈充分的考虑时间,他又代替她作出了决定。彩虹姨妈很冷静地面对这个决定,就像这个决定不关她的事似的。她依然没有去找拒绝他的理由,好像寻找理由是一件很累的事,只会扰乱她艰难建立的内心安宁。

彩虹姨妈建立的内心安宁,就像湖面上一块刚结成的薄冰,稍一碰触,就有破裂的危险。因此,彩虹姨妈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它光洁的平面,所有外在的冲击都被她以顺从的方式消解至不存在。

结婚大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彩虹姨妈表现出的若无其事,在恋爱的眼睛里就成为平和喜气的表示。奇异男老师急迫地等待着大好日子的来临,与彩虹姨妈出奇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日子在不急不缓中流淌,不同的是,奇异男老师在翘首盼望着春天的来临,春天的来临意味着“一桩定下的婚礼”会如期举行;彩虹姨妈对于季节的辨别已经失灵了,她的生命似乎已经定格在冬天。

在初春的蓬勃里,大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奇异男老师与彩虹姨妈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到一起,在那一天,他们被称为“一对新人”,这意味着他与她不再是单个儿的,也意味着他与她组成了一个小单位——两个人的组织。

彩虹姨妈整个儿地站在那里,或者说她整个儿都没站在那里。

而奇异的微醺着的男老师却把最好的一半呈现出来,他为了他的爱已经决定以最好的状态进入两个人的组织,另一半的位置他等待彩虹姨妈的入驻。以他的观察,她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会等待她与他真正契合的一天。这并不会太远,他相信自己可以彻底软化她。

她始终带着看不见的盔甲,她的抗拒是无声的,感觉上这抗拒是不针对任何人的,只是针对她自己。这样的精神面貌,更使得恋爱中的他想要抓住她。

婚礼简单又隆重。奇异男老师的老母亲快活得像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盯着彩虹姨妈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也许她是在纳闷:自己的傻儿子怎么有这么好的福气找到这么漂亮文静的老婆。彩虹姨妈冲着婆婆微笑,她的微笑是礼貌又温和的,当婆婆在帮她整理头发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远方的亲人。她没有把她的婚事通报给她的父母,也没有想过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她根本就忘记了需要经过这样世俗的程序,奇异男老师提醒过她,可她的不置可否最终使他放弃。

彩虹姨妈的颧骨处涂了两坨胭脂,就像两朵红云趴在脸上,奇异男老师的脸上也涂有几乎相同的两坨胭脂,他们因此变得不像平常的样子,而确实像是一对新人,红色新人。彩虹姨妈还是在自己的心灵小径上漫步,她在这个热闹又喜气的场合里,只有那两坨胭脂在应景似的跳跃,而她就像一个甘心受人摆布的木偶,演着一个新娘的角色。

本来是可以安稳地完成这一场婚礼的演出的,可是祥和的气场在一瞬间有了变化。就在彩虹姨妈跟随着奇异男老师去敬酒的时候,她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一包香烟,这是别人安排她拿着的,她对这两样东西充满在自己的手里,感到不可抑制的厌烦,可她没有让这种情绪从她的胭脂红下窜动出来。奇异男老师在前面开道,他与她后面还跟着另外的一男一女,那两个傧相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或者是奇异男老师的谁谁谁,彩虹姨妈一概不知。

她好像走在别人的路上,走在陌生人的身边,他们似乎与她是毫无关系的,可大家却在为他与她“定下的这桩婚礼”欢腾雀跃,他们的高情绪高嗓门,吵得她的头脑发昏。她只有坚持,像在坚持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婚礼以后将要面对的生活,她只是把“这桩定下的婚礼”视为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像是她浮沉之时攀住的救生圈,她依赖它漂过一个个危险的地方。

彩虹姨妈跟随着移动步伐,她不经意地瞟了邻桌一眼,就在那一刻,她的血液迅速地凝结起来,她看见了黑白王子。是的,她看见了他。这是他从她这里离开以后,她第一次看见他,而再次看见他竟然是在她的婚礼上。

她与另一个人的婚礼。她险一些就要倒下去,幸亏女傧相在身旁扶了她一把。

黑白王子混迹在婚礼的酒席上,他得知了她结婚的消息,就禁不住想要来看看她。起初,他萌发过阻止她结婚的心思,他也在她的门前——也就是他们曾经的家门口,徘徊了好几天,他没有让她发现他,虽然他很想上前向她表明一点什么,也想要了解她这么快结婚的意图。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打扰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他害怕她用黑白分明的眼神冷漠地奚落他。

最终黑白王子还是无法按捺住他的不断颠簸的心,他必须亲眼见证彩虹姨妈结婚的事实。当他犹豫着前往婚礼的路上,他还是心存侥幸的,如果这只是彩虹姨妈一时之间开下的玩笑,那对他将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这么想时,他也很痛恨自己的自私,但彩虹姨妈的婚礼对他的打击非同小可,他对自己春风吹又生的嫉妒难受交杂的情绪也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