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5233800000027

第27章 彩虹姨妈的故事(1)

黑白王子中了小妖的圈套——小妖以怀孕作幌子诱骗黑白王子钻入了婚姻之瓮。完婚后的第三日,小妖从大红被子里伸出酥软的手臂,两手交叠在一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前方是粉色的幔帐,有些像童话小说里公主床上垂挂下来的花蓬罩子。可是,小妖不是公主,她只是在自己的婚床上面对着幔帐翻一翻心事,心事搁在心里,总像有个硬疙瘩顶在婚姻的平绒布上,显得不太齐整不太光滑。流浪女小妖按理是不需要去顾忌心事的,她压根儿也不应该有心事,所有的心事只有一个——喂饱自己。现在她的这个心事已经扔进垃圾箱里,被彻底扫地出门,不需再作考虑。可是,当她面对自己一手制造的婚姻的时候,她的心里明确地感到涌进了如同阳光一样的东西,它似乎是没有形状的,也没有气味,可它像海潮一样在她的体内翻滚,她闭上眼睛,能知道它在那里像一团棉花糖似的不停膨胀。她好像结实起来,增添了崭新的力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尽力气,因为这奇异的力气也在不停增长。她感觉自己脱胎换骨,她与以前完全不同了。那随身携带的腐烂白菜的气息,也浅淡了很多,如果不加留意,几乎寻不到它的影踪。

新的心事在滋生,这是解决温饱问题以后所出现的新现象,也是进入婚姻以后她心里所发生的新变化。小妖不想忽略它,它是她所要面对的新的局面——这是她好不容易获取到的新局面。

为了保卫她的革命果实,她必须全力调动曾经对付饥饿的精力,虽然很快她就发现对待新问题使用旧的招数是很难行得通的,但她仍然有信心以加倍的努力来维持与巩固她的婚姻。

而爱情,她听到了“爱情”的词汇,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新鲜玩意,这个新鲜玩意看来是让人迷醉与向往的,人们在念叨这个词汇的时候,表现出心驰神往的表情,好像那是高树枝上空的月亮,即使爬上了树的顶端,也是可望不可即的。这让她无比的疑惑,“爱情”有这么神秘与复杂吗?不就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发生的那点事情,不就是他存在着,使得她感到愉快吗?没错,小妖因为黑白王子的存在,感受到以往从来没有产生过的喜悦情感。不仅仅是喜悦,更像是飞起来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有蝴蝶的本领,黑白王子带领着她飞了起来,她竟然看见了金色的阳光在草尖上跳跃,看见了萤火虫在夜晚的小径上闪烁,就像她的心沾染了阳光的金色、萤火虫的灵光,在心房里很有趣味地搏动。

心脏是一块芯片,安装在一个固定的位置里,这块芯片记载着一个人的经历。

小妖的黑白片时代已经过去,她的心脏正在记录她的彩色时代。

小妖的彩色时代是以婚姻为坚实的基础的,如果失去了它,那么她的多彩生活就会结束。

小妖不愿意回到黑白片时代,站在路边,在寒风里灰头土脸地朝着貌似幸福的人们吹送劣质的烟圈,她不再有一点耐心去挑战人们的白眼。

小妖必须自强。必须留在彩色宽银幕里。

可是,彩色生活在开头就充满了悲剧的意味。就是在完婚后的第三日的夜晚,小妖嗅到了悲剧的味道,像不期而至又等候良久的一阵疾雨。这是小妖出了半天神之后,迫不得已地发动的,她认为有理由发动,只有把事实和盘托出,才有利于她已经启程的幸福生活。她确定她是在拔掉康庄大道上的地雷,虽然这个地雷是不久前她自己埋藏进去的。

黑白王子也闻到了悲剧的味道,在他的体验里,那是一类像枯叶烧焦了的味道。

黑白王子在完婚后的第三天,一轮云雨之后,发现夜晚突然凉得渗透到心里去,他勉强高举的好兴致立即败下阵来,恰似悲哀的情绪充塞在他的心间。脆弱,不设防地蹿进屋子,把一个男人的雄心一下子摧毁,黑白王子在无意义的失落里,丢失了悬挂他情感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在此地,不在这张婚床上。他认得那个地方,可他没有颜面也不再有资格回去寻找。他转过身去,看见他的新娘如一朵雨后的蔷薇开放在床笫之上,她那天然的美丽过于的铺张,她那自然爆发的热情过于的张扬,与她一开始勾引他之时的小心节制大相径庭,简直不像出于同一个人的行为。他突然害怕起她的大胆来,她的大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带着无法遏制的疯狂冲动。而此刻,他又无法理解她的沉默,像是暖流迸射在阴冷的岩石上,抵挡不住的严酷。

当小妖的声音绕梁而起的时候,一条毛毛虫在阴暗的墙角爬行,像是在玩一种不为人知的游戏。

“我没有怀孕。我是骗你的。”很简单,直截了当地告诉黑白王子。小妖认为应该为了自己的婚姻诚实一次,这是她思想以后认为可行的方法。

思想,小妖的思想,谁都有思想的权利,虽然可能冥冥中的神会发笑。谁知道呢,或许神不会发笑。

黑白王子像听一个讣告一般听着这个由小妖亲口宣布的消息,这朵雨后蔷薇在他的眼里一瞬间就腐烂了,她那搁在大红被子上的手臂像光秃秃的花茎,他恨不得可以亲手折断它。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对于她的大胆与气焰已经见识过了,她可不是一般战士。他首先想要理清头绪,接着他在想是否可以重新选择,再然后他明白他已经上了贼船,想要停船靠岸,重新登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小妖——他的新娘,是绝对不会放了他的。

可是,他感到愤怒。愤怒像一朵怒放的恶之花,在他的头脑里迅速地成长。当恶之花膨胀到足够强悍的时候,它开始变得肆无忌惮,长长的触须张牙舞爪地捣毁了黑白王子的理智。黑白王子噌的一下坐了起来,他顺手牵羊一般把小妖也从床上拽了起来,还没等小妖明白过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打在了小妖的脸上,小妖的脸蛋马上就显现出五个手指印,可想而知黑白王子动用了多大的力气,把他的愤怒通过他的巴掌释放到小妖的脸上。接着,是几十秒钟的对峙,两个不多时间前还在床上缠绵的男女,此时剑拔弩张,他们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像敌视自己的仇人。那缱绻时分的甜言蜜语像无厘头的几声天外之音,现时已经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而巴掌打在脸颊上的伤痕实实在在地凸显着,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直抵内心。

小妖毕竟不是一个受人娇惯的女人,她只是她,一个流浪女,一个见过别样世面的流浪女。当她的反应惊醒过来,她就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撒泼女。撒泼女小妖把被子一掀,握紧拳头就朝黑白王子直扑过去,她的拳头不长眼睛,毫无章法地在黑白王子的身体上捶击,就像击鼓的人敲出的凌乱鼓点。黑白王子并不躲闪,只是尽力地去捉住她的双手,试图把它们固定在他的手掌之间。哪知道撒泼女小妖可不是好惹的,她发现她的双手无法使出劲道,就开始用她的双脚来助阵,好一番的乱踢乱蹬,把黑白王子踹下床去。黑白王子的怒火熊熊燃烧,他站在床边,利用这个上好的地理位置,把瘦小的小妖整个地揪了起来,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印上了小妖的脸。小妖的平衡彻底被破坏,她的身体随着眼冒金星的脑袋一起往后仰了过去,她的头砸在床架子上,疼得她不知道是应该捂哪里的伤。撒泼女小妖变成了可怜的小妖。

当可怜的小妖再次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活蹦乱跳起来的时候,黑白王子看到小妖的嘴角流下了鲜红的血,那一绺鲜血与小妖直直的眼神形成了一幅诡异的图画。小妖似乎豁出去了,她心里即将爆炸的被无情践踏的感情正在转变为仇恨,她对新生活的首次憧憬圆满地失败了。她鼓足勇气的坦白非但没有得到黑白王子的谅解,反而使得黑白王子动起粗来,更不堪的是动粗的时间竟然是在他们完婚后的第三天。小妖冲下床,一头撞到黑白王子的怀里,她嘶声力竭地哭闹起来,她心里的委屈与不甘只有往外宣泄,她完全不能够控制自己。

“你这个坏蛋,你这个无赖,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是谁当初死缠着我的,便宜你都占了,你他妈的翻脸不认人了,我跟你拼了。”小妖在那里骂骂咧咧,像一个疯婆子似的死缠烂打。

黑白王子的愤怒在逐渐地平息,他懊恼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无法想象在她怀里蓬乱着头发,肆意撒泼的女子就是他曾经迷恋的对象,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昨夜的梦。梦做完了,这个女人就不再是他以为的那个女人了,她落入到生活里,世俗得让他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打了这个女人,这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行为。男人打女人,是他不齿的,可他竟然近乎娴熟地操练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精于此道的惯犯。在后悔的同时,他开始看不起自己,他感觉自己正从一个斜坡上往下滑,他是需要阻力的,可他的阻力已经识趣地移开了,现在他只能任由着自己往下滑,似乎没有人再拉得住他了。

彩虹姨妈曾经是他的阻力——消解与制造阻力的人,她被迫离开了。

黑白王子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当自己变成了陌生人,他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那么,他呢?真正的他呢?从哪一天起,开始撤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直到完全消失。而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变化并不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的,却是在他的意识范围之内,几乎可以说,他是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自己的身体内走出去,走远。想到此,他惊呆了,好像顷刻之间他就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了,他像一个杀手,冷静地看着自己杀死自己。

还在他怀里闹着的小妖,其实是简单的。她只是一门心思想要黑白王子给她一份妥协。她的撒泼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有一丁点撒娇的成分。而这个正在验证自身的黑白王子根本无从理解她的心意,他在他们夫妻间的第一场争斗中,迷失了。他认识了不同以往的自己与不同以往的小妖。原来,他与她,不过是如此。那么,他与她,该怎么相处?

婚姻之瓮,一只婚姻的陶罐,很容易砸碎,可它毕竟是一只有法律保障的陶罐。这表明他们可以合法地在这只陶罐里爱与不爱,恨与不恨。

谁来管爱与不爱?

谁来管恨与不恨?

谁知道什么是爱?

谁知道什么是恨?

黑白王子低下头去,看他可怜的新娘。她在他的身上继续捶打拉扯着,像一只上错了发条的闹钟,在那里抽搐着嚎叫。他感到一丝不忍心,轻擦过他的心脏。而更多的无奈与颓丧大面积地在心脏的土地上翻耕播种。种爱得爱。种恨得恨。也未必,或许,种爱得恨,种恨得爱。善缘与孽缘。

黑白王子与小妖身上的热气被屋子里的寒冷洗劫一空。黑白王子不自禁地打起哆嗦,小妖还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抽泣,流血的嘴角已经被风干,而红肿的脸蛋越发红肿。黑白王子息事宁人地拍一拍小妖的后背,小妖故作姿态地扭动了一下,顺势紧密地贴在他的胸口,还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腰上。也许她刚刚才意识到刺骨的冷,才这么快地放弃了坚持;又好像她等待他的妥协,不能再等片刻的时间,只消他一作表示,她就马上配合。尽管他的表示是轻微的,甚至与妥协还有些距离。

黑白王子与小妖重新躺到了床上。小妖枕着黑白王子的胳膊,她想让他说点什么,他却无话可说。他们在大红被子底下的四条腿缠绕在一起,互相取暖,就像是拧在一起的麻花。而他们的心没有缠绕在一起,他们的心一时半会不能暖和过来。

夜已经很深很深,他们却无法入眠。粉色的幔帐停止了轻佻的窃笑,墙角的一条毛毛虫还在原地徘徊。小妖对于近乎无声的降服还是心存忐忑,她的自信勉强建立在一张摇摆不定的婚床上。黑白王子在沉默中点燃了香烟,他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彩虹姨妈的脸,他看到她时,香烟烫着了他的手。小妖把香烟接了过去,她也一口一口地吸着,她为与他一起吸一支烟而感到幸福,而黑白王子却在用华而不实的思念偿还对彩虹姨妈欠下的债。

彩虹姨妈在珊瑚城里唯一的依靠消失了,这个城市在她的眼里真正地变得陌生。引领她来到这个城市的初衷现在不值一提了,而这个看似不值一提的初衷在她心里燃放的光芒却是长久的,这使得她无法再走回到原来的路上去。原来路上记挂着她的亲人们,在不断积累的日子里,也慢慢地积淀着年岁与苦难,她不愿意回去依靠他们,也不愿意他们为她分担,她只想也只能自己承受。

而这样的承受简直是要命的,就像从土壤里拔掉一棵种植了多年的树,留下一个大窟窿,在那里张着秃牙的嘴无声地哭喊。

彩虹姨妈竭力地表现出平静,好像是在用平静遮盖那个留下的大窟窿。她只是一味地试图掩盖,还没有上升到理智的高度去考虑如何填平它。她继续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而且变得更加积极,好像怎样的付出都不嫌多似的,她这方面的付出与另一方面的缺失是成正比的。因为严重地缺少,所以严重地付出。

虽然工作填充着她的生活,可她还是感到空荡荡的。每当她回到那个租赁的家,她的平静就被无边的寂寞冲垮了。她只有对自己发急发狠,她必须作出一些行动与过去,或者说与黑白王子一刀两断。她对着镜子,那面椭圆形的镜子无辜地看着她,她也无辜地望着它,她们之间静静地面对着,心里却是乱潮翻滚。她的眼睛红了,像两只红灯笼悬挂在镜子里,镜子的怀抱是空虚的。彩虹姨妈从抽屉里取出剪刀,认真专注地修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一截一截地掉落到地上,一汪汪黝黑的泥潭。她的短发造型很快地完成,手起刀落,青丝自有归处,情思却无着落。

这时,彩虹姨妈看见了黑白王子的脑袋在往镜子里凑,她听见他在说话:“好看。”她用手去推他,却推了一手的空气,他不在房间里,他也不在镜子里,这是她的幻觉。她的幻觉经常性地折磨着她,这是用再多的行动也无法排解掉的。他像一个幽灵,在房间里白天黑夜地晃动,他似乎无处不在。彩虹姨妈为了与她的幻觉作斗争,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强调他的不好之处,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他离开她的地盘。当她明白到这样的方式根本是无效的时候,她已经被更加强烈更加无法割舍的情感折磨得形容枯萎。睡眠也开始疏远她,好像与她捉迷藏似的,她一亲近它,它就逃之夭夭;她不理睬它,它又在身边磨蹭。她差一点就要疯了,幸亏还有一点可怜的意志在支撑着她。

巫星不再出现,她对失败者是没有同情心的。彩虹姨妈一想到巫星的不屑表情,她心里没落的希望就会闪亮一下,就像她垂死挣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