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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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名人是谁(2)

“为什么自杀?”我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逃避自己,也决不能逃避他的反应。黑骏马没想到我会把同样的问句回抛给他,他听见了树木喀嚓折断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房间里的叹息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沉。我注意到他的身体急剧地颤抖了一下,他勉强地站起身,在书桌上摸索他的香烟与打火机,他没有询问我是否可以吸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抽出一支香烟,点燃,神经质地一吸一呼着,他的嘴里吐出一个个残破的烟圈,袅袅地,不规则地往四周扩散。他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

烟很快地被摁熄在烟缸里,他这才定下神来。他朝我的方向坐正,好像我是他多年未见的对手,他坚硬地盯视着我,我纵使是一块棉花糖,也会在他钢铁般的炙烤下,练就坚强不可摧的本领。

我也坐直了身子,我迎着他的目光,就像迎着狂风暴雨。

“听说海棠的死,与你有关。”可恶的家伙,一棍子打在我的心上。“有关”——可恶的词!有关与无关,对我而言,是同样的词。我的心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我全部的委屈与压力开始一个劲地添加柴火,我要爆炸了。我无可挽回地爆炸了!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指责我?你有什么权利?你算什么,你算海棠的什么?你突然冒出来,你以为你是正义的使者吗?你不要用那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告诉你,海棠之死最让我痛心的就是——我竟然不知道足以置她于死地的她心里的苦。”我发现我自己在尖叫,我没想到在尖叫的时候,我还选择这样文绉绉的用词,我讨厌自己!我站起身,我要离开这个让人崩溃的房间,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我可不能再呆在这个晦气的地方自取其辱。

“对不起!”他说出这三个字,像发射子弹一般准确有力。他走到我的身边,递过来一张餐巾纸,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挂脸颊,无法停止。他把我按回沙发上,其实也只是稍稍一碰,我就重新落回沙发的怀抱。我的脆弱让我看不起自己。我的委屈与压力在燃烧的同时,也毁坏了我自己。在他简单的道歉、简单的表示之后,我竟然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让汇聚的伤心之水连绵地流淌。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哭泣的声音。他一次次地摸出相同形状的香烟,放进他的嘴里,香烟的亮点在开大灯的房间里,并不起眼,但是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它像在呼吸,不均匀的呼吸。他任由我哭泣,他似乎不是在等候,而是在陪伴我。一种异样的温暖轻轻地把我托起来,房间里像是装上了安全气囊,我的心慢慢舒展开来,伤心之水的水龙头拧紧了,我的表情被洗软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要了解清楚。”无名人停顿一下,有些犹豫,“她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他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我也很想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又被引入疑惑的怪圈。

也许,海棠单纯地想要离开这个尘世,她想要了结所有的缘分,包括孽缘。她要的葬礼,就是她想要的婚礼。葬礼与婚礼,喜剧的高潮与悲剧的高潮。同时进行着。

悲剧的高潮是婚礼。

喜剧的高潮是葬礼。

人生的悲剧与喜剧。

“死亡对于她来说,或许是喜剧。”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却震落了他手中的香烟,他弯腰去捡,手哆嗦着怎么也捡不起来。他有些恼火,集中体力去握住那半截香烟,然后狠命地把它的火苗揉碎。

“你说这样的话,真是恐怖。”他不敢看我,“你才多大,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很恐怖!”

恐怖?恐怖!我的眼眸里又荡漾起涟漪,一切的平静几乎都是虚构的。

“你是谁?告诉我,你是海棠的什么人?”我觉得向他提问的时机到了,我选用了单刀直入式。

“我是,我是……”他好像不知如何应对,他想要隐瞒事实吗?“我是她的朋友,亲密的朋友。”

像废话,明显的废话。

“亲密的朋友?有多亲密?”我直逼而上,“你是她的恋人吗?

你与她分手了吗?”

“停住,停住,我命令你停住。”他按捺不住自己,咆哮起来,声音沉重痛苦。像一只笼子里的野兽。被束缚的野兽。

他站起身,被缚的野兽站起身,快步地冲向窗口,他趴在窗台上喘气,气息很浓重。他不再像一匹黑骏马,他像萎靡不振的黑蜘蛛。

蜘蛛网以他为中心画着同心圆,他在自己编织的网里艰难爬行。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有些不忍心,是否我触及到了他的伤口?

如果是伤口,那么肯定是与海棠有关的伤口。可恶的“有关”,可恶的“有关”与“无关”,我被它们缠住了。如果与海棠“有关”,我只能迎头挑战他的伤口,因为对于活着的人,需要揭开谜底。我知道只有等待,等待黑蜘蛛的心绪平静下来。

黑蜘蛛的窗户面对着大海,打开窗,我听见了海潮翻滚的声音。海风把米色的窗帘掀得很高,像一双大型的翅膀在黑蜘蛛的左右两边飞卷。他半隐半现着,倒三角的后背无声地在抽搐。

“没想到她会自杀。真的没有想到。”他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很后悔,不该打扰她的生活。”他向我转过身,他面对着我,我看见他黝黑的脸变得很苍白。

“我们是恋人。我们之间没有说过分手之类的话。我后来出国呆了一段日子,回国后才知道她的消息。”他在努力地维持面部表情的平静,但他发红的眼睛在出卖他。这让我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我不知道沉下去的那部分里面包裹着什么内容。如果是细小的沙子,自然会漏掉。

沉默。沉默。沉默抚慰着心灵。惟有沉默。我不认为继续话题有什么切实的益处,我想还是放弃这种相互的折磨比较好。各自的心在咯噔咯噔地下楼梯,心快落到地面上了。活人的苦难。海棠也许正看着这一切,她依赖她的镜子看着这一切。她或许不希望我探听更多,她或许希望她的镜子忘记“有关”她的一切。

可是,我无法解脱。

“我要走了。”我对无名人说。我站起来,好几个脑袋在嗡嗡地叫。我的眩晕算不了什么。我的饿算不了什么。某人认为生存也算不了什么。海棠,你是懦夫,还是勇士?

无名人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平顶头上,那层坚硬的黑草,在这一会儿时间里好像长长了一寸,这使得他那长方形的脸更加长了。

“能再留一会儿吗?”他竟然挽留我,“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他向我走过来,“你饿吗?我可以请你吃点好吃的。”他好像故意在调节气氛。

“不用了,我吃不下。你听见什么了吗?”我问他。

“有什么声音吗?我怎么没有听见。”他满眼狐疑。

“海棠的声音,我听见她在哭,你听不见吗?天啊!我真的听见她在哭。”海棠的声音扶着墙根慢慢地爬起来,站得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响,如同大海里翻滚的浪潮,一波一波强劲地扑过来,我几乎被覆盖了。我无法忍受,眼泪又顺流而下,我感受到她的痛苦,她的人生喜剧的高潮或许是悲剧,可她人生悲剧的高潮肯定不是喜剧,她在以哭泣告诉我她的痛苦吗?她在告诉我人生悲剧的高潮仍然是悲剧吗?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嚎啕大哭起来。

在无名人的面前,我毫无防备地哭了第二次。第二次,疯狂的眼泪。第二次,海棠与我在一起哭泣。我们相拥而泣。

我被揽入一个怀抱里,一个温暖的怀抱,飘散着烟叶的香味。我贪婪地吮吸着,它似乎有镇定人心的作用,它在给我输送清凉的力量。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我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瞥眼看见我所偎依的胸膛上方有一枚水钻样的纽扣在闪烁,这像一个警报,提示我赶紧从这个怀抱里撤退。我一把推开无名人,这匹黑骏马,这只黑蜘蛛,这株黑郁金香,重叠地愣在那里。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怎么可以接受这样的好意?

“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我回避着他的眼神。

“你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他问我,“你对别人的好意总会感到恼怒的吗?”我确实像在赌气,这样的反应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我往门口走,离门上的猫眼越来越近,这个隐蔽的世界里即将走出一个恼怒的人,走进茫茫的夜色里去。后面没有动静,无名人没有跟上来。就在我的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突然一转身,一个涌上来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爱她吗?”他像一截木头一般竖放在空气中。我勇敢地看着他。

“你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你一直是这么奇怪的吗?”黑木头说。

“你爱海棠吗?”我坚持不懈。必须问清楚。

“爱是什么?”一个没有表情的回答。一个冷酷的回答。一个可怕的回答。

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

我慌张地打开门,我看见自己在仓皇地逃跑。黑木头眼里奇怪的人,逃进了茫茫的夜色里。海风钻进惶恐的心,黑夜在吞没一个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