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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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无名人是谁(1)

彩虹姨妈一面回忆,一面在为我编织那件枣红色的披肩。她手里挥舞的银色的细长的针,像是她心路之旅的指挥棒。指挥棒随着叙述加快、放慢、甚至停顿。停顿的时候,她会出一会神,然后,自嘲似的对着自己摇摇头。我看着她被下午的光线笼罩着,她的发际线拉得很高很直,她瘦削的脸在回忆之中肿胀起来。我的心一激灵,就去看墙上的挂钟,天啊!太巧了,四点四十五分,五点差十五分。这个下午也快要过去了。

传来敲门声,急促的两声,就安静了。门铃始终没被按响。彩虹姨妈埋头数着针脚,似乎不在意那两声敲门声。我等待着,我知道彩虹姨妈也在等待,好像这个时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的思绪仍然沉溺在彩虹姨妈的故事里,我想,可能巫星来了,她是不会死的,她是不是又来下宣战书了。等了足足有五分钟,后续的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我只有站起身来,我眼睛的余光也看到彩虹姨妈站起了身。我感觉我们是陷在魔咒里了。

还没走到门边,我一瞥眼就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自从海棠去世以后,我就患有纸条恐惧症,一看见纸条类的物什,我的心跳就加速。现在又上演这一出,可怕的重复。我隐隐感到一阵凉风飕飕地从门缝里穿过,在房间里喘着寒气。我两步蹿到门边,蹲下身,捡起纸条,紧攥在手里。然后,又打开门,朝外面张望,外面空无一人,空物一物。我侧耳倾听脚步声,连猫步都没有捕捉到。

我缩回脖子,郑重地关上门。纸条在我的湿手掌里快速地软化下去。彩虹姨妈已经走到我的身旁,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命定的坚定,她肿胀起来的脸孔又随着傍晚的深入再度憔悴。

没有开灯,我打开纸条,就着傍晚的那缕踌躇的光线,看上面的字。字很清晰,也很简短,如同海棠的遗书。上面如此写着:

想向你了解有关海棠的事。我在白浪花宾馆809房间等你。打扰!

无名人

下面的落款是一个叫无名人的人,或许他只是用“无名人”这三个字掩饰他的真名。万万没有想到纸条里是这样的内容。纸条,让人伤神的纸条。我把纸条推到彩虹姨妈的眼前,她的老花眼远距离地观看着这几个字。我的头脑通过这段时间紧张的训练,应急的反应特别的敏锐,有几个问题还没等待我的思考就已经跳出来:无名人是谁?

无名人为什么要了解海棠的事?

无名人不知道海棠发生的事吗?

无名人与海棠是什么关系?

无名人与海棠的死有无关联?

无名人究竟是男是女?

一连串的问题在空间里无声地走动,互相还不时地会撞个满怀,面面相觑。

“你要去见他吗?”彩虹姨妈的老花眼近距离地看着我,我几乎是立即回答:“我要去见他。”没有理由可以使我对这么多的疑问置之不理。黄昏变成沉甸甸的深蓝色,在窗外大面积地下沉,我的心也是沉甸甸的,那张轻且薄的纸条在我的手里更是沉甸甸的,因为纸条上面提到了“海棠”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始终是一个未解开的谜。

也许会有转机,也许会有转机。我有些迫不及待了,顾不得填充空瘪的胃,也顾不得梳理秋天以来日渐干枯的头发,我几乎是奔跑出门的。在我把门关上的当儿,我听见彩虹姨妈的一句话卡在了门缝里:“早点回来。”我下着台阶,彩虹姨妈对我的担忧从心里一闪而过。

白浪花宾馆是一个五星级的酒店,坐落在海潮起舞的海边。

出租车与秋风把我送往那里。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他好像只有依靠说话才能心安,所以他不停地在说着无意义的话,为了求得有意义的心安。他对于我的不配合丝毫也不介意,他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他可不管我的心情。我的心情既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海棠之谜终于有了新的线索,忧虑的是新的线索后面将会显露怎样的真相。出租车开到白浪花宾馆正门前,戴白手套的服务生帮我打开车门,出租车司机趁这一会儿工夫,还不忘与服务生打招呼,他往后仰着脸,脸上堆着笑:“嗨,又是你啊!天气不错。”真是一个亲切的人,他的亲切在我的心里一闪而过。我无暇为旁的事分心,我走在宾馆红色的地毯上,地毯上各色的花卉争奇斗艳,我的鞋子踩在上面,听不见声音。可我听见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搏动,我又开始犯紧张的老毛病,直到电梯短促又清脆的声音提醒我,我才缓过神来。八楼已经到了!一架电梯送一个人到达八楼。一个人在白浪花宾馆的八楼找寻809房间。每个房间像一个隐蔽的世界,每个世界里有一个猫眼通向外界。如果不希望被打扰,可以按下“请勿打扰”的灯,外界就会放弃去打扰那个隐蔽的世界,那个隐蔽世界里的隐蔽的人相对安全了。

我要找的那个隐蔽的人与我相隔着809房间的一扇门站立着。

我感觉到他已经站在门旁,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打开门来。时间一秒秒地走着,像飞行的无形物。好像过了很久,这样的等待足以让人窒息,茫然一片的未知事引发的压迫导致的窒息。我没有再次地去按门铃,我的急切依靠貌似镇定的站姿抵抗着。我的思想绕着一个点画着同心圆,一圈一圈的,像永远会如此缠绕下去。门猛然间打开来,一道光亮直打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没适应强光的照射,眯缝起了眼睛。发光体正站在我的面前,一个男人,黝黑的肤色,一袭黑衣,像黑檀木般乌黑发亮,像黑骏马似的停靠在门边。他的衬衫领口上有一颗水钻样的纽扣,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很像镶嵌在嘴巴里的银牙齿,偶尔显露出狡黠的姿容。黑骏马侧身让我进去,他好像无需与我对暗号。可我有一丝警觉清醒着,我主动开口:

“我找无名人。”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睛不大不小,里面的内容暂时空白。

“我是。”他很简短地作答,好像多说一个字也嫌负担。他把我往里引,我跟随其后。这是一个套房,外面一间是客厅,里面一间应该就是卧房。客厅很大,我好像走了很久,我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他终于来指引我,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没有听从安排,我依然站立着,站在沙发与窗子的中间。我认为还是有介绍自己的必要,虽然他好像一副很清楚的样子。

“我是灵香。”我告诉他。

“知道。”仍然是简短的回答。他的眼睛低垂着,双手也垂落着,像在没有表情地思索。尴尬与沉默逼迫着我,我的胃高度紧张着,里面既空又满。黑骏马拉过书桌边的椅子率先坐下来,我也认为把自己放在沙发上会舒适些,我坐到沙发上,依靠着沙发靠背,感觉上像是一架飞机着落到地面,刹那间有了安全感。

“海棠呢?”轮到他发问。声音很轻很小,似乎怕惊动环境。

“她死了。”我回答。声音同样地轻同样地小。

叹息声,像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地落下,又再度被风吹起,伤感地飘飞。满房间飞舞的叹息声。

“是自杀吗?”他又发问。长脸上的长鼻子直挺得很疲倦。

“是的,割腕自杀。”回答这样的问题,就是在我的心上划口子。

“为什么自杀?”他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厚嘴唇在为刚出口的问话推波助澜,这五个字在低音区发出回声。我突然想到他应该已经知道海棠发生的事,只是在我这里再次证实而已。我这个笨脑袋,早该想到这一些,他也许比我知道得还多,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于是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