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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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跋涉在传统文化书山(8)

这确是对屈原的中肯之论。中肯的评价来自对作品的深入理解。早在青年时代,鲁迅就喜欢读屈原的诗,他早年写的《莲蓬人》,《祭书神文》,即可见出学屈原诗的功底。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最喜欢颂读《离骚》。“许多段落,他都能朗朗背诵。他尤其喜欢《离骚》中的“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这几句诗,因为屈原追求理想的意态与鲁迅精神是相通的,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在北京时期,他在卧室兼书房的“老虎尾巴里挂了一副楹联,乃是集《离骚》句子而成,其联为“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意在勉励自己努力工作,珍惜时间,夜以继日。鲁迅在出版小说集《彷徨》时,将屈原《离骚》中的“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句作为题词,反映他当时救国救民的心境,突显了小说集的总主题。在鲁迅所写的旧体诗中,有多处化用屈原的诗句,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像“荃不察、“扶桑、“美人不可见、“浩歌、“佳人、“湘灵、“洞庭木落、“渺渺、“春兰秋菊、“玄云、“蛾眉、“众女、“芳草变,都源出屈原作品。

鲁迅对屈原的评价很高,除了前面所讲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他说:“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鲁迅对屈原思想的认识、对屈原作品的思想倾向的看法有所改变,但从整体上仍是肯定的。在一九三五年六月六日写的《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他说:“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现有作品看起来,他已经毫无不平,是一位纯粹的清客了。……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比之《摩罗诗力说》中的评价,似乎低了一些,但对屈原缺少反抗的认识是一致的。从事实上讲,屈原的作品既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也深深渗透了替君王奔走尽心尽忠的意思,说他有“帮忙倾向是有根据的,如何评价“帮忙,那已是另一范畴的事情了。

陶渊明是我国历史上的著名诗人。他洁身自好不愿与浊世为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格精神,对后世知识分子有很大的影响;他开创的田园诗,对后来诗歌的发展也起了重要影响作用。鲁迅从读书时就喜欢上了这位诗人。他对陶渊明思想和作品理解的深入,至今仍有启发意义。

陶渊明在人们的心目中,既是“隐逸诗人之宗,又是“田园诗人之祖,这并没有错,只是不全面罢了。鲁迅却能从陶渊明的作品中发现出别的意义来。鲁迅认为陶渊明虽然弃官归隐田园,种地饮酒,写诗作文,但并没有放弃对政治和社会的关注,他的诗里也时有与政治事件相关的内容,不过写得含蓄隐晦而已。鲁迅指出:“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另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对陶渊明的艺术风格和美学特征,一般人总认为陶诗是“静穆的,“飘逸的,似乎只有这才符合‘田园诗的特质。鲁迅自然看出了陶诗“飘逸“静穆的一面,但并未止于此。因为他读的并非选家所选的纯“飘逸的文字,也不是看的“摘句派录摘的诗文片断,而是看的全集,这就能从整体上全面把握陶诗的并不单纯的美学特质及艺术风格。他说:“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是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看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所以他说,读者应该——自己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

由此可以推断,鲁迅在评价作家时,显然要尽可能读评价对象的全部作品,用这样的功夫去读书、研究,文学修养自然就会日渐丰厚,眼界也就开阔全面了,思想当然会更趋深邃。

在鲁迅笔下,陶潜诗文多次出现,有的是为了说明问题,阐明观点,有的是为了评说陶诗自身以及与他人的作品相比较,还有的是为了用陶诗来表现自己的感情,行文之处,顺手拈来,运用自如,恰如其分。如在《记念刘和珍君》中,用陶潜《挽歌》中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诗句,表达了他对死者的哀悼以及愿死者英灵永存,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希望。

不用再举更多的例子了。一部《鲁迅全集》,以及所有的古籍整理、译著,都以不争的事实,昭示着鲁迅古典文学的深厚广博的修养;他出神入化的语言文字,简约而隽永的意义内涵,也充分说明他的来自古代文学的熏陶;至于他的人格结构里,涵融着古代优秀作家的节操风范和精神气质,更是清楚不过的了。

“青年必读书”引出的话题

一九二五年一月间,北京《京报副刊》登出启事,征求“青年必读书和“青年爱读的书各十部的书目,这项活动是由当时主持副刊的孙伏园策划的。当孙伏园接手主持这一副刊时,为了扩大发行,影响读者,于是就想了一些栏目,使之更多样化一些。征求书目的活动也就是这种指导思想的产物,具体动机还含有加强学术界人士和青年之间的联系的意义。孙伏园作为鲁迅在浙江山会初级师范学堂和北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也理所当然邀请自己的老师、声名远播的鲁迅为青年开列必读书目。被邀请的学者名流如胡适等,就开出了中国古代的经典,而鲁迅则出人意料地交了白卷,且写下了引起当时争论并遭到攻击,也易让人曲解的一篇文字。现全文录下:青年必读书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注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Δ《自嘲》手迹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此文写于二月十日,发表于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文章一发表,就引起了反响,有攻击者,也有拥护者。如攻击者认为鲁迅的经验是“偏见的经验;有的甚至说鲁迅“糟踏了中国书,“不懂中国书;拥护者则以为“鲁迅先生交白卷,“实比选十部书得的教训多,称赞鲁迅此举是“革命精神。直到三十年代,在有关“《庄子》与《文选》的争论中,还有人旧事重提,对鲁迅的《青年必读书》有所微词。文章一发表,有不同的意见,当是正常的;这篇文章在人们中引起鲁迅有民族虚无主义思想的认识也不足为怪。一是本来不同的人,立场观点,思想意识就有差异、甚至完全相反;二是对问题的认识能力有高低,思想深度和境界也有高下;三是一些人本身就缺乏独立的见解,也不能从更深刻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上去分析问题,对鲁迅本人也缺乏必要的了解;四是鲁迅的文章,如不仔细思考,确会给人以片面武断偏激的印象。在这个意义上,对反对者攻击者是可以理解的,不值得惊异。

不过,问题尚须说明,是非必须澄清,尤其是在鲁迅为当代很多青年所不甚了解、许多人对待传统文化仍有不少模糊甚至糊涂思想的情况下,对鲁迅的如何对待民族文化遗产的思想,对《青年必读书》本文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作出必要的介绍和分析,是有意义的。

首先,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中对中国书的整体评价是否有道理,这是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书是人类文明的记录,是人类思想和精神的文字符号显现。对一个民族来说,书就是民族文化、精神发展过程的记载;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的承传,除了人自身代代相传袭外,书在民族文化、精神的形成、发展、承传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没有书、一个民族的文化和精神,要得到发展和有效传递,是难以想象的。因此,鲁迅对中国书所下的判断,深层意义上,是在对中国文化及其民族精神下判断。那么这种判断有无合理内核?回答应当是肯定的。我们知道,尽管中华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本身在发展过程中,也吸收了其它民族文化的特质;但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是汉民族的,而汉民族文化虽然是先秦诸子思想及其发展的综合,然其核心是孔孟开创的儒家文化,其次是老子和庄子创立的道家文化。这已是历史的事实,是任谁都不能否认的客观存在。不错,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进程中,正是有儒家为主、道家为辅、儒道互补并兼收其它文化而形成的思想、精神系统和价值观系统,使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且创造了灿烂的文明,至今仍有其强大的生命力。诸如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坚忍顽强,自尊自立;爱国家,重社会群体,讲人伦,重情感,讲礼仪,重精神……等等特质,都是应当加以继承的,经过批判改造其中的消极因素后,完全应该使它们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