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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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跋涉在传统文化书山(5)

鲁迅到教育部后,没有多少具体的事可做,生活清冷、寂寥,从而使他更加深了对新政府的认识。于是他和许寿裳常在一起,“谈及故乡革命的情形,多属滑稽可笑;对前不久发生的袁世凯篡权的闹剧两人感到可笑又可悲,常常相对苦笑。为了打发这清冷的日子,他和许寿裳白天上班办公,一有空就同访图书馆,或同寻满清驻防旗营的废址。就在这时,鲁迅开始从图书馆借书回来抄读。据许寿裳讲:“鲁迅借抄《沈下贤集》,《唐宋传奇集》所收的《湘中怨词》、《异梦录》、《秦梦记》,就在这时抄写的。

就在这年四月,南京临时政府,再次委屈求全,屈服于袁世凯的压力,同意把新政府迁往北京。鲁迅也随教育部北迁。五月五日到达北京,从此,开始了在北京的生活,直到一九二六年离京南下。在教育部,鲁迅先后担任过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还兼任过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主任、小说股审核干事等职务。作为社会教育司的科长,主要工作是主管文化、科学、美术方面的工作。

五月十日是鲁迅到京后的第一次上班。这一天的上班,给鲁迅留下的印象是阴郁而沉重的,他感到生命将在百无聊赖的官场中浪费,心中有说不出的空虚和怅惘,于是,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几句虽短却包含着失望而又无奈的话:“晨九时至下午四时半至教育部视事,枯坐终日,极无聊赖。

打发这无聊的日子,排遣这郁闷的生活,最好的方法是读书。于是他大量买书、借书,并再一次地拿起笔,从古书中去抄录他认为有价值的材料,去寻找生命的寄托。从鲁迅日记中可以看到,从到京以后,一方面阅读古籍的范围大大扩展,诗话、杂著、画谱、杂记、丛书、尺牍、史书、汇刊等无所不读;一方面他开始辑录资料,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去抄录他所需要的材料,为校勘古籍准备了大量丰富的资料。我们按时间的顺序,来看看鲁迅在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三年间,日记上所记的抄写古书的情况吧。最早见于鲁迅日记中有关抄书的文字是到京那年的八月二日,故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去寻觅鲁迅抄书的经历。

一九一二年。

八月二日:“录汪文台辑本《谢沈后汉书》一卷毕。

八月十五日:“晚写汪文台辑本《谢承后汉书》八卷毕。阅赵蕤《长短经》,内引虞世南史论,录之。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自《全唐诗》录出虞暡世暢南诗一卷。

十月十日:“钞补《经典释文》两叶。

十月十二日:“钞补《史略》一叶。

十月十六日:“晚补写《北堂书钞》一叶。

十一月三日:“下午至晚均补写《雅雨堂丛书》。

十一月十二日:“夜补写《雅雨堂丛书》中《大戴礼》目录后语阙叶凡二枚。

十二月二十四日:“补写《北堂书钞》阙叶一叶。

一九一三年。

三月五日:“写谢承《后汉书》始。

三月二十七日:“写谢承《后汉书》毕,共六卷,约十余万字。

三月二十八日:“夜写定谢沈《后汉书》一卷。

三月二十九日:“夜写定虞预《晋书》集本。

三月三十一日:“夜写虞预《晋书》毕,联目录十四纸也。

六月一日:“昨今两夜从《说郛》写出《云谷杂记》一卷。

六月三日:“补写《台州丛书》两叶。

六月四日:“夜补写《台州丛书》阙叶四枚。

六月五日:“夜补写《台州丛书》两叶。

六月六日:“夜写《易林注》。

六月七日:“夜写《易林》。

六月八日:“终日写《易林》。

六月九日:“夜写《易林》残本卷三、卷四一册毕。

六月十日:“夜抄《易林》少许。

六月十一日:“夜录《易林》。

六月十二日:“夜抄《易林》卷第十三毕。

六月十三日:“夜抄《易林》。

六月十四日:“夜抄《易林》。

六月十五日:“下午写《易林》卷第十四毕。

八月十四日:“续写宋残本《易林》起。

八月十七日:“终日在馆写书。

八月二十五日:“夜续抄《易林》毕,补‘卷七之十四卷,合前抄共八卷。

八月二十七日:“补写《台州丛书》中之《石屏集》起。

九月十六日:“夜影写《石屏诗集》卷第一毕,计二十七叶。

十月一日:“夜钞《石屏集》卷第三毕,计二十叶。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

十月九日:“夜钞《石屏集》卷四毕,计二十叶。

十月十一日:“夜写《石屏集》第五卷毕,计十一叶。

十月十五日:“夜以丛书堂本《嵇康集》校《全三国文》,摘出佳字,将于暇日写之。

十月二十日:“续写《石屏集》第六卷。十月二十八日:“夜风。写《石屏集》卷六毕,计四十六叶。发热,似中寒。

十月三十一日:“写《石屏诗集》第七卷毕,计十八页。

服规那丸一。十一月一日:“夜录《石屏集》卷八毕,计六叶。

十一月七日:“夜写《石屏集》卷九毕,计二十五叶。

十一月十五日:“夜写《石屏集》卷十毕,计三十叶。

十一月十六日:“夜钞《石屏集》跋二叶毕,于是全书告成,凡十卷,序目一卷,总计二百七十二页,历时八十日矣。

十二月十九日:“续写《嵇中散集》。

十二月三十日:“夜写《嵇康集》毕,计十卷,约四万字左右。

上面是日记中所记一年零五个月间的抄书情况。以后鲁迅又陆续抄写了《后汉补逸》、《云谷杂记》、《沈下贤集》并目录、《异域文谭》、《典录》、《出三藏记集》、《秦汉瓦当文字》、《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百专考》、《曲成图谱》、《唐风楼金石跋尾》、《志林》等书。

其实,这仅仅是他抄书的部分记载。据周作人回忆,还应包括更多的书。他说:“归国后他就又开始抄书,在这几年中不知共有若干种,只是记得的就有《穆天子传》、《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壮户录》、《桂海虞衡志》、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与《记海错》,还有从《说郛》抄出的多种。其次是辑书。清代辑录古逸书的很不少,鲁迅所最受影响的还是张介侯的《二酉堂丛书》吧。如《凉州记》,段阴铿的集,都是分邦文献的辑集。他一面翻查古书抄唐以前小说逸文,一面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书。这方面的成绩第一是一部《会稽郡故书杂集》,……凡八种,“乙卯二月刊成,木刻一册。……其中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也已完成,定名《古小说钩沉》。

抄书,是枯燥的,这既是以枯燥来向更加沉闷窒息的社会作无声抗议的手段,也是鲁迅企图以沉醉于书的方式给自己建造一堵高墙,将自己同令人厌恶令人失望的社会隔离,以求得内心的安宁。但仅仅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鲁迅抄读古书的意义,就未免消极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知识的蓄积,一种力量的准备!正是在抄读古书的世界里,他为自己后来的匕首和投枪,准备了思想和文化方面的条件。当他一声呐喊,从沉睡中醒来时,犹如雄狮猛虎,显示出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也显现出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学者型的思想家、文学家的全部威力。

沉迷在佛学典籍中

抄书,读书,并没有真正排除鲁迅的孤独与寂寞。在辛亥革命之前,他有过“寄意寒星荃不察的孤寂感,但他在留学期间,并没有陷入深刻的痛苦,而是读书、办刊物、参加各种活动,提倡新文艺,显示了一个热血青年的热情和慷慨激昂。然而,辛亥后的北上,寂寞之苦日渐增长,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于是,在抄读、辑录、校勘古籍的同时,他把阅读的目光投向了佛学,希望在佛学中找到心灵的避风港。时间是在一九一四年。

当然,这寂寞的痛苦绝非才子似的顾影自怜,无病呻吟,他之进入佛学殿堂也并非真是去用宗教的教义使自己大彻大悟,进入心灵空明一尘不染的境界,更不是希望寻找天国来代替苦难的社会和人生。是什么促使他走入了佛的天地?是现实,是乌烟瘴气的社会!一九一三年,袁世凯派人刺杀了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宋教仁;袁世凯颁布《通令尊孔圣文》;李烈钧、黄兴的讨袁起义失败,南京陷落;袁世凯正式戴上了大总统的帽子,接着解散国会,民主的招牌干脆不要;一九一四年,《甲寅》月刊创办,复古势力渐长;袁世凯通令全国“以夏时春秋两丁为祀孔之日,一场复辟帝制尊孔读经的闹剧拉开了帷幕。

此时的鲁迅,尽管身心系于古书,可他并非真的隐士,社会上的种种情状,国家大的变动,时时冲击着他。然而他无可奈何,面对社会上多数人对复古、倒行逆施者的麻木不仁,他感到了绝望和孤独:“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引者按:“自此指他在日本与人合办《新生》杂志流产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是的,只要想想辛亥革命在多数国民中的反应,只要看看先躯者们的呐喊并没有掀起狂涛巨浪,只要看看革命派们只身奋战而多数人却无动于衷的现实,只要读读鲁迅的小说《药》、《风波》,那是一幅幅多么令人哀伤的图画啊!鲁迅将这一切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但他却无力回天,于是他说道:“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他开始寻找摆脱寂寞的出路,或者是寻找某种方法来麻醉自己:“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失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回到古代去,就是回到古书中去,除了抄读古籍,辑录、校勘古籍外,披阅佛经、钻研佛学乃是它的另一重要内容。

翻阅鲁迅日记,就可发现,一九一四年,鲁迅买书的主要兴趣在佛学。在这年三月及以前所买的书籍中,一九一二年有《观无量寿佛经图赞》,一九一三年有别人赠的《劝发菩提心文》,自己买的《释迦谱》,一九一四年一月至三月,仅有《翁松禅书书谱》一册。到了这年的四月中旬,就开始大量购入佛学典籍了。其基本情况条陈如下:

四月十八日:“下午往有正书局买《选佛谱》一部,《三教平心论》、《法句经》、《释迦如来应化事迹》、《阅藏知津》各一部。

四月十九日:“午后往有正书局买《华严经合论》三十册,《决疑论》二册,《维摩诘所说经注》二册,《宝藏论》一册。

五月十五日:“往留黎厂文明书局买《般若灯论》一部三册,《中观释论》一部二册,《法界无差别论疏》一部一册,《十住婆沙论》一部三册。

五月二十三日:“午后赴留黎厂有正书局买《中国名画》第十七集一册,……又《华严三种》一册。

五月三十一日:“往有正书局买《思益梵天所问经》一册,《金刚经六译》一册,《金刚经、心经略疏》一册,《金刚经智者疏、心经靖迈疏》合一册,《八宗纲要》。

六月六日:“往有正书局买《心经金刚经注》等五种六册,《贤首国师别传》一册,《佛教初学课本》一册(引者按:后两种于六月九日寄给了周作人)。

七月四日:“午后赴留黎厂买《四十二章经等三种》一册,《贤愚因缘经》一部四册。

七月十一日:“又往有正书局买《阿含部经典十一种》共五册,……《唐高僧传》十册。

七月二十九日:“又至有正书局买《瑜伽师地论》一部五本,……梁译、唐译《起信论》二册。

七月三十一日:“访许季市还买经钱,并借《高僧传》一部归。

八月七日:“访许季市还《高僧传》,借《弘明集》。

八月八日:“往有正书局买(唐)、宋、明《高僧传》各一部十册,《续原教论》一册。

八月二十三日:“午后往留黎厂有正书局买《老子翼》四册,《阴符道德冲虚南华四经发隐》合一册,又石印《释迦佛坐象》、《华严法会图》各一枚,《观音象》四枚。

九月所购佛经及相关书籍甚多,计有《十二因缘》等四经同本一册,《起信论直解》一册,明南藏本《大方广泥洹经》、《般涅经》、《入阿(达)磨论》各一部,《阿育王经》、《付法藏因缘经》各一部,《长阿含经》一部六本,《般若心经五家注》一本,《龙舒净土文》一本,《善女人传》一本,《金刚经论》一本,《十八空百广百论》合刻一本,《辨正论》一部三本,《集古今佛道论衡》一部两本,《广弘明集》一部十本,《菩提资粮论》一册,《大安般守意经》一部,《中阿含经》一部十二册,《阿毗达磨杂集论》一部三册,《一切经音义》一部四册。

十月购买的佛学书籍,计有《中心经》等十四经同本一册,《五苦章句经》等十经同本一册,《文殊所说善恶宿曜经》一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部两册,《大萨遮尼乾子受记经》一部二册,《天人感通录》、《释迦成道记注》各一册,《法海观澜》一部二册,《居士传》一部四册。

进入十一月后,买佛学书的记载日渐减少,兴趣开始转向了古代文物的搜集与抄录。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对佛经的阅读。

许广平指出:“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年,披阅范围仍限于佛经,间杂以造象、画象、拓本、旁及金石文字、瓦当文的研究,墓志、壁画等亦有所浏览。当然,从一九一五年始,鲁迅虽然仍披阅佛经,但从根本上讲,不过是前面集中阅读的余绪。真正全心投入佛学的则是一九一四年。许广平回忆道:“一九一四年的前四个月,多看些诗稿、作家文集、丛书、小学、碑帖等,有时也间或看一些佛书。到下面的八个月就以大部分时间去看佛学。也就是迷住中国几千年从皇帝以至人民的佛教,鲁迅从这里也来钻研一番它的究竟。这时他看的大约为《三教平心论》、《释加如来应化事迹》、《华严经决疑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心经略疏》、《大乘起信论梁译》、《唐高僧传》、《阿育王经》等,甚多。这一时期,他不仅阅读大量佛学书籍,有原典,也有解本,而且还校录了《法显传》、《出三藏记集》等书;在这一过程里,他不仅与许寿裳、周作人等相互交流这类书籍,也常进行思想交流,发表自己的见解。许寿裳讲道:“民三以后,鲁迅开始看佛经,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他买了《瑜珈师地论》,见我后来也买了,劝我说道:‘我们两人买经不必重复。我赞成,从此以后就实行,例如他买了《翻译名义集》,我便不买它而买《阅藏知津》,少有再重复的了。他又对我说,‘释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但是后来鲁迅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

读佛经,对鲁迅而言,并非仅仅是为了心灵的慰藉和寂寞时的排遣,即使如此,他在阅读的过程中,确也有极大收益;何况他在许多方面是有目的的,是带着问题去读的。

读佛经使他深入了解了佛学,对佛学在中国文化中的作用,对中国人生的影响都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同时,这对鲁迅的生活态度的某些方面,也不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