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离鲁迅的故居新台门不远,其间隔河相望,鲁迅说:“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先生的家了。书屋的匾下,挂有《梅鹿古松图轴》,上面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这里确也有不同别的书屋之处,即没有孔子牌位,鲁迅入学,拜了拜“三味书屋的匾和那只梅花鹿,算是拜了孔子的。这可以看出书屋主人不拘形式的独异性格。
书屋的主人姓寿,名怀鉴,字镜吾,曾考取会稽县的秀才,因不满黑暗的现实,加上对官场舞弊的憎恶,不愿继续参加乡试,决心继承父业,在三味书屋坐馆授徒。鲁迅到他门下读书时,他才四十多岁,也许是生活风霜侵凌的缘故,在鲁迅眼中,“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但由于这位先生以认真严格而又和蔼可亲、方正质朴而又博学勤勉著称,故鲁迅“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鲁迅的母亲后来曾对俞芳谈到周家择师标准时,说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学问好,为人正直;第二,不打孩子,因为打骂中长大的孩子,好的不多。仔细想来,鲁迅的父亲为什么三次为儿子改换老师,最后把鲁迅送到三味书屋,确实是经过认真筛选的结果,也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成为品格高尚学识渊博的人的一种选择。寿先生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对腐败的官场极为不满,虽无力去改变这种现实,但他恪守着乱世不做官的家教,以至他的儿子悄悄应试中了举人,他便与之大闹了一场。他生活清苦,奉行“君子固穷的原则,父子三人合穿一件夏布长衫,出门轮番着用。他为人厚道,既不喜欢吹牛拍马,又不怕得罪人,敢于直言,有着严格的做人准则。他勤学,一有空就读书,读书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据说他一生不用外国货,认为这是外国人骗中国人钱财的手段,虽有些过于迂执,但在那个时代,保持守正不阿的民族气节,确实难能可贵。
最令人敬佩的是他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和严格管理。
一是他收徒极为慎重,每年一般招八个人,最多十个左右。每当收新生时,须得经过他认为可靠的熟人介绍,然后亲自到学生家里去考察,认为“品格方正,才同意收下。报名日期是在“正月十八,错过此日,不再收生。显然,他招生不是为了钱,不是糊弄学生和家长。
二是他“督教甚严。无论是谁,一进书屋必须用功,教学生从不苟且偷懒;他要求学生听课不要三心二意,书要放正,不许在别人背书时高声喧哗,不许学生在墙上乱涂乱画,更不许迟到早退;如发现有学生缺课,总要亲自上门询问,弄清原因。
他对学生严,但不摆架子,严峻而和善慈祥。他虽有竹制戒尺,也有罚跪的规定,不过很少用,遇到十分淘气的,便用戒尺轻轻打几下,以示薄惩;学生们有时趁他看书入迷时,就悄悄溜到后边的花园去玩。一旦发现了,他便大声叫道:“人都到哪去了!学生回来后,也不过是瞪上几眼,以表责备。因此,在学生眼里,他严而不厉,严而可亲。鲁迅就是在这样一位老师的指导下,在三味书屋度过了既紧张而又有情趣的几年时光。
作为旧时私塾的教师,自然会喜欢规规矩矩刻苦读书的学生。儿时的鲁迅,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喜动不爱静,在人眼里,开始时确实是有些所谓的“调皮淘气。他常常趁先生不注意,溜到书屋后边的园子里,时而爬上花坛折腊梅,时而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而最喜欢的项目就是捉了苍蝇喂蚂蚁,有时瞅准先生陶醉在书中了,就干脆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及至年龄稍大一点,则常在脸上抹涂五彩,到庙会上去装扮“义勇鬼卒等角色和参加其它敬神禳鬼的活动,以至于回到学堂时,偶因脸上尚有未洗净的油彩,而站在门口不敢进书屋。后来他终于开始收心,了解并懂得了刻苦用功的重要性。
很快,鲁迅的聪明好学,思维敏捷,强烈的求知欲就显现出来了。在书屋里,先生的教法是:“早上学生先背诵昨日所读的书和‘带书,先生乃给上新书,用白话先讲一遍,朗读示范,随叫学生自己去读,中午写字一大张,放午学;下午仍旧让学生自读至能背诵,傍晚对课。鲁迅在进三味书屋前,已经把《四书》读完,进三味书屋后接着读《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左传》,“这样,所谓五经就已经完了,加上四书去,世俗即称为九经。但鲁迅并没满足于这些应读的经书,“难得在‘寿家读书,有博学的先生指教,便决心多读几部‘经书。我明了的记得的有一部《尔雅》,这是中国最古的文字训诂书,……此外似有周礼,仪礼,因为说丧礼一部分免读,……不过尔雅既然是部字书,讲也实在无从讲起,所以先生不加讲解,只教依本文念去,读本记得叫作《尔雅直音》,是在本文大字右旁注上读音,没有小注的。书房上新书,照例用‘行计算,拙笨的人一天读三四行,还不能上口,聪明的量力增加,自几十行以至百行,只要读得过来,别无限制。因此鲁迅在三味书屋这几年里,于九经之外至少是多读了三部经书,——‘公羊读了没有,我不能确说。
除了读书,鲁迅在三味书屋里,还接受了比较严格的对课训练。对课,说得明白点,就是作对子,这是写作旧体诗的基础知识课。老师说三言,学生就应该对三言;老师说五言、七言,学生须相应地对上五言、七言。对对子,不仅要求词性相一致,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而且要求平仄相对,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都有着一定的格式和规律。要想将对子对好,就须狠下功夫。既要阅读广泛,还要对词义有深入的理解。鲁迅后来回忆道:“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下面就讲两个鲁迅对课的故事。
一次,对课之前,有位同学偷看到了课题,他不肯动脑筋去细想,便要鲁迅为他代对,鲁迅即随口答对“四眼狗。对课的时间到了,寿先生正式宣布当天的课题是“独角兽,那个同学便抢先站起来对了“四眼狗。鲁迅听了大吃一惊,他本来是随口说说,不过是想和同学开个玩笑,没想到那位同学真的用“四眼狗去对“独角兽。他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寿先生一听,从镜框外瞪着眼,大声将那位同学斥责一番:“‘独角兽指麒麟,‘四眼狗是什么?胡闹!老师接着叫到鲁迅,鲁迅站起身对道:“比目鱼。对“比目鱼是比较贴切的,比起“四眼狗以及其他同学的“两头蛇、“三脚蟾、“八脚虫、“九头鸟来,自然算是佳对。这是他熟读《尔雅》的成绩。《尔雅·释地篇》中有“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寿先生听了鲁迅的回答后,想了想,便称赞道:“对得好。‘独不是数字,但是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却带有‘双的意思。可惜第二字都是仄声,总算难为你了。
还有一次,老师出了“陷兽于阱中的五字课题,鲁迅又很快联想到《尚书·武成篇》中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的句子,对了“放牛归林野,又得到了先生的嘉许。这段经历对鲁迅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在回忆这段少年生活时,他说:“我在私塾里读书时,对过对,这积习至今没有洗干净,题目上有时就玩些什么《偶成》,《漫与》,《作文秘诀》,《捣鬼心传》,这回却闹到书名上来了。这是不足为训的。从表面看,鲁迅似乎对“对课的积习有所微词,诚如唐所指出的那样:“其实他是有意用形式旧、含义泛的题目,隐藏尖锐激烈的内容,借此麻痹敌人,掩护作战,这是他斗争中常用的手段和方法。
据周作人回忆,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时,也接受过“八股文的训练。本来,寿镜吾并不喜欢八股的陈词滥调,但考虑到学生应试的需要,他还得教,不过他选用的教本又与众不同。周作人说道:“经书早已读了,应当‘开笔学八股文,准备去应考了,这也由先生担任,却不要增加学费,因为‘寿家规矩是束修两元包教一切的。先生自己常在高吟律赋,并不哼八股,可是做是能做的,用的教本却也有点特别,乃是当时新刊行的《曲园课孙草》,系俞曲园做给他的孙子俞陛云去看的,浅显清新,比较的没有滥调恶套。‘对课本来是做试帖诗的准备工作,鲁迅早已对讲了五字课,即是试帖的一整句了,改过来作五言六韵,不是什么难事了。
三味书屋的主人寿先生,对学生的读书抓得很紧,对“习字这门基础课同样也不放松。寿先生自己喜欢书法,因而对书法课,他十分重视,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在老师的指导下,鲁迅对书法课也学得认真。据周芾棠在《鲁迅先生·三味书屋》一文里介绍:“三味书屋习写大字的时候,鲁迅总是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写下去。……六个字一行,当中写上‘x月x日周樟寿字。他从不敷衍了事,因此字写得最好,最工整,在同学中他是吃红鸡蛋(指红圈圈)最多的一个。
名师的指点,严格的训练,使鲁迅不仅在知识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在为人处事、学习态度等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定准则和良好习惯。他从不做损害别人的事,从不干恶作剧之类的事,更不贪小便宜。如“有些学生乘别人不在的时候,把蟑螂放到别人的书桌里去,让蟑螂把别人的书籍玩具咬坏。鲁迅从来不参加搞这些坏事情。据周梅卿先生说:有一次,书房里有一个同学在分送信纸,信纸上面印有花草,十分雅致好看。据这个分送信纸的同学说,是某某人送给他的。很多同学都收下了,独有鲁迅不肯要。后来才发现这些信纸是偷来的。寿先生知道后,就勒令分到信纸的同学把信纸全部交回,还给以打手心的惩罚。只有不贪便宜的鲁迅得到了先生的公开表扬,说他品格高尚。
严肃认真、自尊自重,有非常强的自我约束力,是鲁迅在三味书屋期间,养成的学习态度和品德。作为孩子,爱玩应当说是自然的,但鲁迅总是在正当的功课做完之后,且是在不影响其他同学学习的情况下进行。他读书就读书,写字就写字,专心致志,目不旁顾,十分注重自己的行为。班上有的同学喜欢搞小动作,挤眉弄眼,哗众取宠,对别人的学习产生干扰。鲁迅就在自己的书桌上写下了“君子自重四个楷书大字,既是对自我的勉励与约束,也是对那些喜欢干扰别人学习之人的暗示,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别人。根据寿镜吾先生的儿子寿洙邻先生的回忆,鲁迅最初进三味书屋时,座位离通向后园的门很近,爱玩的学生往往假托小便,在园子里去闲耍,只有被先生发现了,大声呼叫后,才回到课堂。鲁迅因离园门近,溜出去玩本非常方便,可他却不愿意,便向老师说,那里有风,请求换位置,于是寿先生就把他移到另一边。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鲁迅对自己的要求是严格的,真正体现了“君子自重的志向和品格,也显现出了他对学习认真严肃的态度。
进入传统美术世界
鲁迅从小对美术就发生了兴趣,他最先接触的是木刻或石印的民间年画,浓墨重彩,质朴有趣。大约六岁时:“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正是这些流传在江浙一带的民间年画,唤起了鲁迅对艺术的兴趣,从而将他带入了中国传统美术书籍的世界。
最早接触的书是插图本《山海经》。在从玉田老人读书时,这位老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书中的插图:“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生动的介绍,激起了鲁迅的好奇心,也促使他想法一睹书中的图画。后来,保姆长妈妈终于给他找来了他日夜渴盼的书。这本书的图画,激发了鲁迅丰富的想象,对培养他个人的美术情趣有极大的作用。“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据鲁迅写的回忆文章和书信,以及其他人的回忆,鲁迅在离家去外地求学以前,还搜集到了《海仙画谱》、《古今名人画谱》、《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阜长画谱》、《椒石画谱》、《芥子园画传》、《海上名人画稿》、《晚笑堂画传》等画册。
影写画谱,是鲁迅学习中国古代美术的一种独特方式。“鲁迅先生小时又喜欢描画,画的多是人物,从各种书上映画出来,后来订成本子。用的纸多是荆川纸,光,薄,透明。……笔老是北狼毫或‘金不换,都是狼(黄鼠狼)毛做的小形的水笔。这得感谢鲁迅的母亲。她是一位相当开明而慈祥的母亲,从不阻止孩子自由学习的志趣爱好。每当夜幕低垂,在母亲的房里,鲁迅就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书和画册,看会儿小说,看会儿画,然后就开始影写画谱。他影写过马镜江的《诗中画》两卷,“他描写诗词中的景物,是山水画而带点小人物,描起来要难得多了。但是鲁迅却耐心的全部写完,照样订成两册,那时看过的印象觉得与原本所差无几,只是墨描与印刷的不同罢了;他也写过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和附刻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后面的王磐的《野菜谱》。最值得一说的是他影写《荡寇志》和《西游记》中的绣像。影写《荡寇志》的事发生在鲁迅祖父科场案发之后。据周作人讲,祖父介孚公的事“给与家庭的灾祸实在不小,介孚公一人虽然幸得保全,家却是破了。因为这是一个‘钦案,哄动了一时,衙门方面的骚扰由于知县俞凤冈的持重,不算厉害,但是人情势利,亲戚本家的嘴脸都显现出来了。大人们怕小孩子在这纷乱的环境不合适,乃打发往外婆家去避难。尽管这一时期,鲁迅由于有人称他是“讨饭的而受到心灵的刺激,“但是在文化修养上并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这也正在那时候他才与祖国的伟大文化遗产的一大部分——板画和小说,真正发生了接触。明显的表现便是影写《荡寇志》的全部绣像。《荡寇志》是清代俞万春所作的一部七十回的长篇小说,主要写的是荡平梁山,将水泊人物一一诛灭的故事。从当时的年龄讲,鲁迅要真正理解书的内容,把握思想倾向显然是不容易的。他的兴趣在于书中的插图。此前,在家时,从家里的藏书中,他看过四本“百美新咏,因其画像中的女人几乎百人一面,十分单调,难有较大的欣赏价值;另有一部弹词《白蛇传》,上面的绣像看去也没多大情趣,加上法海和尚早已成为人们憎恨的对象,故绣像中凡有法海的图像,都被看者用指甲掐过眼睛,因而图画十分破烂。鲁迅在其大舅家见到的《荡寇志》“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比较生动,像赞也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与鲁迅以前所见的那些绣像相比,自然更能吸引鲁迅。于是,鲁迅买了纸来,“一张张的描写,像赞的字也都照样写下来,“这个模写本不记得花了多少时光,总数约有一百页吧,一天画一页恐怕是不大够的。我们可以说,鲁迅在皇甫庄的这个时期,他的精神都用在这件工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