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
某日,我在整理抽屉之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计算器。
我是一个不怎么爱认数字的人,日常生活中的数字似乎只是几月几日星期几,也许还有出租车价目表上的“一里一增”,连买菜都不再由我算账,自有柜台的收银机帮我算好,为图方便,我一般情况会付整钞,由它找。何况我也极少买东西。至于每月的水电费,银行的账户可以帮我代劳。
问题是,在我的抽屉里,如何会跑出这么一个小计算器来呢? 我不太记得,细看,原来是第43届记者节的赠品。
我突然觉得对它有点歉疚,我居然将它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我琢磨着想要使用。
计算器是很有趣的玩意儿。你可以随心所欲把数字给它去加减乘除,它就乖乖地把得数显现给你看。数字在你的手下,一会儿变成长长一串,一会儿又变成短短的一截。而当你不忍心再折磨它的时候,就可以立刻大发慈悲,将它“归零”休息。
这样一个小小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奔劳的生命,它就是那么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为每一笔细小的账目计算得失。它要求自己绝对正确,丝毫不差;即便是你故意捉弄它,它也会把你那不负责任的拨弄当真,竭忠尽智地显示出你其实一点也不认真要求知道的每一次的增减损益。而最后,如果你玩累了,它就跟你一起“归零”休息,好像是你让它走完了长长的征途,终于为它放了一个假。而在这游戏的过程中,你会觉得自己就如同上帝一般,那样的居高临下,旁观着各样的人生。看他们有时呼风唤雨,非常成功;有时蹇舛困顿,寸步难行。而无论它这一趟任务是成是败,是否拥有了万贯家财,或是孑然一身,困窘一世,最后都将随着你的指挥烟消云散。银行中的亿万家产,世界上的赫赫有名;成功者,子孙福,一切的一切,终将如同这曾经展现过亿万数字的计算器,当你倦于拨弄,可以使它“归零”。
看到它的“归零”,我觉得鼻子有些酸酸。数十年挣扎奔忙,最后“归零”时的感觉,大概也如同那在瞬间消失了一切数字的计算器,是清静又安逸的吧。而在明知终会“归零”,也仍不敢放手息局的奔忙中,如能看到计算器上“归零”那一刻的烟消云散,大概对整个人生的悲悯也就化为这一刻的解脱感了。
功名地位又如何?儿女情仇又怎样?一切的执著无非是抽象数字暂时的显现。重要的是,该认真生活的时候,我投入其中;该做旁观者的时候,我静候佳音。世间的酸甜苦辣麻也已尝尽,是自己的,我牢牢把握;不是自己的,我也不去强求。名利如此,恩情也是一样。有过的,我尽力珍惜;失去时,我坦然面对。那计算器上灵敏活跃的数字,如同昙花一现,所显示的其实就正如这五彩缤纷的人生。造物者曾按下那使你开始奔劳的按钮,最后他也累了,将你的一切“归零”。
庄子的话说得真好,他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息”字的用法真是绝妙!那不正是计算器在一连串得失损益之后的“获释”?最“漂亮”的消失也不过如此。好像第一流的大乐团在最可爱的指挥者的手势下极有默契地全部休止,瞬间所有的声息都潜入海底。
这样一个比一块苏打饼干还小的小小计算器,它的胸襟装纳的却是人们一生的数字,在增多与减少、收获与付出、得到与失去、喜悦与惆怅的一连串浮沉之后,会悄然而心安理得地这样“归零”,这样“隐去”,给我的感觉是如此潇洒,这样的收放自如又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