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树梅
那年夏天,一个国民党侦察兵被日本鬼子打伤,没命地追赶。跑着,跑着,士兵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大河,河那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荡,水荡里芦苇漫天无边无际,这可怎么是好?士兵急得朝芦苇荡绝望地大叫:“有人吗?”
话音刚落,只见茂密的芦苇丛中飘出了一条小船。撑船的是个蓝衣姑娘,她手起手落,只几下小船便箭也似的靠了岸,士兵忙不迭地上船后,长篙再轻轻一点,小船便像鱼儿入水,一下子钻进了芦苇丛。
鬼子当然不会就此罢手,他们迅速抢了船进入芦荡中搜寻,可进去就傻了眼,又高又密的芦苇荡就像迷宫一样,越转越摸不着道儿,再转下去只怕连出路都找不到了。鬼子好不容易逃出迷宫,想用火烧,谁知青青的芦苇根本引不着火,他们这才知道水乡芦苇荡的厉害,没办法,只得蹲在外围守株待兔。
此刻,姑娘已撑着船儿驶出老远,忽见士兵难为情地说:“姑娘,你有吃的吗?不瞒你说,我已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实在熬不住了。”
姑娘住了手,声音清脆地说:“有啊,你等着!”说着把船往浅处一靠,然后脱鞋下水,顺着一张荷叶的茎,用脚在水底踩了几踩,再用脚尖轻轻一挑,一枝藕便浮上了水面。
士兵一见这雪白粉嫩的藕,口水都要下来了,张口一咬,又香又脆又甜。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姑娘笑了,说:“这是一年内藕最好吃的时候,现在正是荷花开放的时节,所以就叫花香藕。”
不久,小船在芦苇荡的另一头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了岸。士兵得回部队去了,临上岸时他说:“这儿真美啊,真想在这儿住一辈子……我还有机会吃到这花香藕吗?”姑娘用力点点头:“当然有机会啦,只要鬼子打败了,你随时可以来吃,保你吃个饱。”士兵伸出右手,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啪”的一声响,两个年轻人的手击在了一块。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士兵再也没有回来吃过花香藕。
而今天,正是荷花飘香的时候,来自台湾的他在孙子的陪同下终于回来了。此刻,他正在报社里深情地讲述着这段往事,末了对记者方海龙说:“我今年七十多了,去日已无多,可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怀念花香藕的滋味,那个承诺更是夜夜入梦,所以这次回来就是想找到那个救我的水妹子。若再能尝一下花香藕,那就死而无憾啦。可恨当年战乱连连,我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就在咱下面的乡村里。”
方海龙被深深打动了,说:“陈老先生,这好办,我马上就把您的这则寻人启事登出来,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花香藕能吃到,那姑娘嘛,就很难说了。”谁知,陈老先生听了摇头说:“我只怕连那种滋味独特的花香藕都吃不到了,唉,只有吃到那花香藕,才能找到水妹子。”
陈老先生的孙子傲慢地插进一句话来:“方记者,你不妨在启事内加上一句,若水妹子亲自现身,我们给她十万元;谁能让我爷爷吃到花香藕并提供水妹子线索的,奖励五万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说实话,自这爷孙俩进报社以来,方海龙就一直对这年轻人看不顺眼,现在听了这句话更是有气,可还是忍住了,毕竟人家千里迢迢地回来寻人不容易。
在方海龙的大力协助下,本地电视台和报纸很快登出了这则启事。可是,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来,陈老先生原本满怀希望,现在变得情绪十分低落。方海龙看在眼里,心里满是同情。就在他认为寻人无望时,陈老先生却突然忙开了,因为忽然之间不住地有人带着藕来了。
陈老先生总是仔细看看来人手中的藕,有时尝也不尝,只淡淡说一句:“这不是我要的藕,你费心了,请回吧!”来人听了虽满脸不解,但还是羞愧地回去了。看来他们全是奔那五万元钱来的。
一旁的方海龙就有点惊讶了,问道:“陈老先生,您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断定那不是您要的花香藕呢?”
陈老先生笑了,说:“当年水妹子告诉我,她们家乡的花香藕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秘密,一是别处的藕都是九孔、十一孔,唯有她那儿的藕十三孔,显得花纹紧密格外秀气,这也是她们家的花香藕鲜嫩无比的原因;还有,水妹子的花香藕吃起来分外香、甜、脆、嫩,而且吃到最后口中没有一丁点渣子,刚才的那些藕,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过了一天,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说是送花香藕来的。陈老先生一见那藕,眼就直了,真的是十三孔,他咬了一口,闭起眼轻轻回味,然后问:“水妹子是你什么人?”
年轻人一脸戚容地说:“是我奶奶。她几年前走了,临走前一直念叨您,说您有朝一日回来的时候,就用这花香藕招待您……”
陈老先生插进话来:“她是这样说的吗?可这也不是我要的藕。”
年轻人睁大眼睛,还要说什么,陈老先生乏力地摆摆手:“你甭说了,虽说你这藕和我那两个秘密都对上了,可我还有第三个秘密,那是只属于我和水妹子之间的秘密,既然她没告诉你,就说明你的话是假的,所以,请回吧。”
年轻人顿时脸红得像关公,忙低了头灰溜溜地走了。陈老先生的孙子撇撇嘴,说:“方记者,您这儿怎么这么多素质低下的人?”方海龙一听满脸羞惭,却听陈老先生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呢?住嘴!”
可那第三个秘密又是什么呢?方海龙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依旧没有人带来陈老先生要的花香藕,自然更没有水妹子的消息了。看着一脸沮丧的陈老先生,方海龙忍不住想:或许因为年深日久,陈老先生的记忆出现误差了吧?
就在这时方海龙接到了奶奶打来的电话,让孙子回去陪陪她。正好今天是星期六,方海龙二话不说,搁下电话就回了乡下。
奶奶今年七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见了孙子,奶奶眼都笑细了,又絮絮叨叨地说孙子白了胖了:“海龙,你得减肥啦,不然的话会得好多病的。”
方海龙一脸郁闷地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我减不下去啊!”
“那就多吃吃家乡的花香藕、喝喝荷叶茶,这两样最减肥了,电视上都这么说哩。”
这句话勾起方海龙的心病来,他想起陈老先生的事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谁知奶奶一听不乐意了,说:“怎么着?呆一天陪我耽误你挣钱了是不是?”奶奶厉害着哩,方海龙怕她误会,连忙讲了这件事,最后说:“咱没给陈老先生把人找到,反惹得陈老先生的孙子瞧不起咱,想想真窝囊!”
奶奶若有所思:“有这事?唔……其实我早就听你爸读过那则寻人启事了,电视上也看了好几遍,本来哩,我是不想多管这事的,现在看来我得出山了。”方海龙的心没来由地一跳,说:“奶奶,莫非您就是……不会这么巧吧?”
奶奶唱戏一样一甩袖子:“你只管带那陈老先生来就是了,奶奶一定还他个原汁原味的花香藕!”
方海龙快活得心都要飞起来了,当即回到城里请那爷孙下乡。当车子再次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邻居说:“快到河边去,你奶奶等着你们哩。”
三人当即直奔河边,一到河边,陈老先生的眼就直了,口里连声说:“像,真像当年的样子。”是的,眼前依旧是清亮亮的一条大河,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和接天的荷叶,微风送爽,阵阵荷香直往鼻子里钻。陈老先生忽然颤巍巍地一声喊:“有人吗?快救救我!”
方海龙心里不禁好笑起来,陈老先生这是入戏了,他以为回到了从前哩。就在这时,方海龙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只见河对面的芦苇荡中飘出一条尖尖的小船来,船尾一人撑着船,那人一身蓝衣,头上戴着荷叶帽,不是奶奶又是谁?爸爸紧靠奶奶站着,好来照顾她。
再看陈老先生,眼神恍惚,浑身微颤,像丢了魂似的,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船。等船进了芦苇荡,望着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森森芦苇、碧绿荷叶,陈老先生冒出一句:“我要吃花香藕!”
奶奶一指方海龙的爸,大声说:“儿子,你下去淘一枝藕来!”方爸爸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一眨眼的工夫,一枝雪白粉嫩的藕就出现在他手中。方爸爸洗净了藕正要递给陈老先生,奶奶却一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在大伙惊讶万分的目光里,把藕揣进了胸前!
这是干什么啊?方海龙心想奶奶真老糊涂了,却听陈老先生大叫一声:“你是水妹子!”然后一把攥着奶奶的手,泪如泉涌。
回到家里,奶奶有意无意地对陈老先生说:“水妹子是我的小名,他们这些晚辈哪里知道?本来哩,我是不想现身的,不就是救了一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们还出了赏钱,我要是现身好像是奔钱去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出面了,因为有人说了,我们这儿的人素质差,光蒙你们钱……”
这时方海龙插进话来:“陈老先生、陈家兄弟,你们都误会了,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蒙你们钱,那全是我看你们呆在宾馆里心情不好,所以暗地里叫人拿了藕来,好圆了陈老先生的这个梦。哪知道您还有第三个秘密,一眼就看出那些藕是假的,这才造成了误会。”陈老先生的孙子早已面红耳赤,他站了起来,向奶奶深深一鞠躬,说:“奶奶、方大哥,请原谅我少不更事。”
这时方海龙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奶奶,您刚才为什么要把藕放在怀里揣一会儿呢?”
两位老人听了对视一眼,刚刚平息的心又掀起波澜来,陈老先生深情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第三个秘密!当年我一见水妹子淘上来的藕就要吃,可水妹子红着脸把藕揣在了胸前,说我受了伤流了血,吃不得凉性的东西,所以,得把藕温一下才能吃。这样的花香藕才是世上最独一无二最好吃的东西,我永世也忘不了,因为它留有水妹子的体香,更留有她纯洁善良的一颗心!”
望着两位老人一会儿说笑,一会儿流泪的样子,时空仿佛倒流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危险万分又深情无限的夏日,陈老先生的孙子、方海龙、所有在场的人眼都悄悄地红了,原来所谓的第三个秘密,是海峡两岸藕断丝连的日夜相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