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祖光
1.最窝囊的男人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被分到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这是一个保密单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保卫很严。我第一天报到时,被检查了好几次,连有洞的内裤都被翻了出来。这让我感到非常惶恐,觉得这里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来了一个人。他见人就点头哈腰,一见我,满脸笑容地说:“欢迎欢迎!”我很感动,赶紧和他握手。他热情地说:“我领你去宿舍吧,行李给我,我帮你拿。”办公室的王主任说:“老蔫儿,昨天锅炉的水不是很开啊,以后得注意。”他频频点头,一个劲地说:“一定一定!今儿个我一定填足煤,把火搞得旺旺的……”王主任一挥手,那人拉拉我的胳膊,让我跟他出来了。
那人背着我沉重的包袱爬上楼,到了宿舍,里面一片狼藉,他对我说道:“小刘同志,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拖把和水桶……”我赶忙拦住他说:“老蔫儿同志……不,老同志,还是我来吧……”
他摆摆手说:“你是文化人,这活儿是我这大老粗干的……”
不一会儿,他就拿了东西过来,连续干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又脏又乱的小屋整理好,我刚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老蔫儿,老蔫儿,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
王主任叫他。他赶紧往外走,我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背也微驼。我在窗边上看见他站在王主任面前,王主任大声呵斥他,说他上班时间乱跑,有事找他却找不到……我赶紧下去,想帮他解释,王主任已经走开了,我要撵上去说明情况,老蔫儿却拉住我说:“别说了,没意思!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对了,食堂的饭你若吃不惯的话,到我那里去,我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我嫂子?看样子他的年龄比我爸还大呢,居然把我当作了兄弟辈。后来我知道,老蔫儿是厂里的一个勤杂工,不光要烧锅炉供开水,还要负责打扫场院、跑腿寄信的事儿,地位很低,连看大门的都乱开他的玩笑,嘴上没毛的小子们也把他呼来唤去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是我所遇到的最窝囊的男人了。
不过,我并没有看不起他,反而是同情加可怜。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想,身有残疾,能有个糊口的工作就不错啦,老婆又有病,六岁的闺女英子将来还要上学,这一切全指着他呢,他当然得加倍珍惜这份工作了。
我没事就往他的小屋跑。一来那里暖和,就是在锅炉房里用废铁皮辟出的一个地方,冬天里暖融融的,当然夏天里就难过了;二是嫂子能做一手好菜。只是,吃饭的时候总听嫂子唠叨,说嫁给老蔫儿倒了八辈子霉,我开玩笑说,“嫂子,那你当初咋嫁给大哥了呢?”
嫂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来厂里时,他多威风啊,又扛过枪……”
老蔫儿还扛过枪?我惊奇地看着正在往锅炉里填煤的老蔫儿,感觉他和扛枪的战士相差太远了。
2.敌特老蔫儿
来工厂一年后,美国的一个代表团要来厂里考察,洽谈合作事宜。
那个时候,大伙儿都没见过美国人,只知道美国是个帝国主义国家,派了好多特务到我们这里,伺机窃取军事机密。虽然现在是合作了,但厂里要求我们,美国代表团来时,没有组织批准,任何人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跟他们秘密接触。我们都不以为然——我们就是想接触,也听不懂人家说话啊。
一星期后,美国代表团来了。带头的是一个瘦高个儿,黄头发,高鼻梁,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和我们设想的帝国主义坏分子几乎一样。只不过,那人面带笑容,走进厂门口,就大声说:“你——好——”大家都愣了:这个家伙居然会说中国话,还带着这里的地方口音!厂长赶紧说:“你好,布雷德先生,欢迎你来到我们厂!”布雷德不搭话,还是微笑,厂长迷糊了一会儿,醒悟过来:敢情这位美帝只会这一句中国话啊!
我们都装模作样地在岗位上,美国代表偶尔会拿起一个零件问工人,但问了也白问,我们根本听不懂对方说的啥。问了一圈后,美国代表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光看不问了。不一会儿,他们逛完了车间,个个脸上都写着“失望”二字,布雷德也笑得不那么灿烂了。
布雷德边走边和厂长说:“你们的技术太落后了,唉,厂房小而且不规范……”正说着,他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们一看,原来是老蔫儿。
厂长大声训道:“老蔫儿,你怎么不长眼……”老蔫儿低着头说:“怪我,怪我……”布雷德却阻止了厂长,说:“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对不起!”
布雷德向老蔫儿道歉,但还没等翻译出来,老蔫儿突然回了一句“没关系”!而且,是用英语说的。
布雷德拉住老蔫儿的手,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他把老蔫儿拉到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老蔫儿也叽里咕噜地回了一番话,布雷德一脸激动地抱住了老蔫儿,然后就笑嘻嘻地带着代表团走了。他们一去不复返,合作的事儿泡汤了。上级怪罪厂长没有准备好,厂长则怀疑美帝窃取了厂里的技术,已经没有必要再和我们合作了。而提供给他们技术的,一定是老蔫儿无疑。
的确,勤杂工老蔫儿会英语,把我们都震了。当厂保卫科将老蔫儿抓起来时,大家都无二话:这家伙表面窝囊,但潜伏了这么多年,是一个资深特务啊。
我则不相信老蔫儿是敌特,因为他的生活太惨了,家人跟着他受了多少累啊,他要是敌特,那牺牲太大了。嫂子每天泪水涟涟的,连饭也不愿给老蔫儿送,我只好到小黑屋里给老蔫儿送饭。我问他:“大哥,你咋整的,你还真是个特务啊。”他摇摇头,说:“别高抬你大哥了,我哪儿有那本事。我就是一烧锅炉的……”看来,他不想把秘密透露给我。我担心地说:“大哥,你要真是个特务,那是要枪毙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嫂子和英子跟着我受苦了,你回去告诉她们,我不是敌特,让她们放心……”
3.老蔫儿越狱
“他就是敌特,”嫂子抹着泪说,“几年前,他被批斗时,人家就说他是美帝特务,我原先还以为是冤枉他,没想到他藏得那么严实……”
我和嫂子正说着话,王主任突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见到我他一愣,转身想走,犹豫了一下又转回来,冲我点点头,说:“我给她们送点吃的,孤儿寡母的,挺不容易的……”
老蔫儿还没死呢,她们怎么成“孤儿寡母”了!我很生气地往外走,听见王主任和嫂子用方言交谈。我心生疑惑:王主任说一口吴侬软语,没想到嫂子也会说那样的话。老蔫儿这两口子太令人奇怪了。
晚上我和一群老工人躲在宿舍里喝酒,狂饮一番后大家开始胡说八道。不知怎么的,说到特务老蔫儿了。在厂里呆了十多年的张师傅大着舌头说:“那个窝囊男人,居然是特务,嘿,美国佬咋看中他了,他根本就不算是男人,老婆偷人,连闺女都不是自个儿的,还玩命似的宠,唉……”我一把扯住张师傅:“张师傅,你瞎说,我那嫂子咋会偷人呢?”
那几个师傅口无遮拦,大大咧咧地说:“跟你说,王主任那小白脸,戴副眼镜就装知识分子,呸!他跟那女人是青梅竹马,两人好得哟,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只不过那女的成分不好,是地主,他为了前程,不敢娶人家。可他又舍不得,就做主把女人嫁给了老蔫儿,暗地里,两人还继续来往,把老蔫儿看成个屁……”我想起英子的眉眼儿,非常清秀,的确跟老蔫儿不太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给老蔫儿送饭时,他问我,英子哭了没有?我苦笑着说,她哭得很厉害,没人给她焖红薯吃了……老蔫儿眼圈红了,说:“为了英子,我不能死。”
下午我们就听说老蔫儿竟然逃跑了。这个特务,功夫真是了得啊。那个小屋虽然不是监狱,可全是由制造飞机的废旧金属做的,小门外两个士兵站岗,就有一个小孩能出入的窗口,而且还开在战士的眼皮子底下。
因为跟老蔫儿接触的只有我,所以厂长逼问我老蔫儿的去向。我只好把知道的全招了,厂长赶紧叫人看看英子还在不在。不一会儿,只见嫂子满脸泪光地跑过来说,英子不见了。众人啧啧称奇:这个老蔫儿,不仅玩了出“越狱”,还在众目睽睽下,瞒过了哨兵,把女儿从容地带出厂,这家伙,本事大发了。
4.铁汉柔情
就在老蔫越狱两天后,布雷德居然又来了。这次,他可不是来参观的,而是特地签合同来了。
这可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啊!厂长乐坏了,隆重地欢迎布雷德到来。可这个高鼻子洋人一到门口就问:“赵先生呢?他怎么没来?”
我们都迷糊了:哪个赵先生?我们厂姓赵的不下三十多个,有工人有技术员……布雷德一跺脚,说:“就是上次和我谈话的赵先生啊!”
老蔫儿?当听说老蔫儿已经不在这里时,布雷德满脸的失望。他告诉厂长说,上次他几乎要放弃这个项目了,因为工厂设备太陈旧,可赵先生却告诉他,跟我们合作,绝对会让他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厂长傻了:原本黄了的事现在成了,功臣竟是老蔫儿?布雷德和老蔫儿素不相识,他怎么会相信一个杂役?
布雷德摇摇头说:“他不是杂役,他是我真正的对手。”说罢,他撸起袖子,指着上面的一块伤疤说道:“这是我1952年10月在朝鲜参加‘金化战役’(上甘岭战役)受的枪伤,这是我与贵国志愿军第一次交往留下的印记。后来,我晋升为中尉,被调到战俘营,赵先生也在那里。我跟他学会了‘你好’,他跟着我学会了日常英语,所以,他的英语带着密西西比口音……”
怪不得老蔫儿一句英语就惊着了布雷德呢。根据布雷德所述,尽管美军采用各种办法羞辱战俘,可战俘们从不低头。一次,布雷德和一个战俘比试,从格斗到枪法,他都输了,而和他比试的,就是老蔫儿,全名叫赵德柱!布雷德对老蔫儿非常佩服,但对他也看管得最严,生怕他越狱逃走。可一天晚上,老蔫儿还是逃跑了。为此,布雷德还背了处分……但布雷德不明白,在战场上无比神勇的赵德柱,回到祖国怎么就成了干杂役的老蔫儿呢?我也不明白,后来找到张师傅,他才告诉了我们事情的原委。原来,赵德柱逃出战俘营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志愿军,继续参加战斗。抗美援朝结束后,他回到国内,随即转业到这里。文革开始后,造反派们逼问他从战俘营逃出的情况,说他被美军收买,美军故意放他出来,好让他潜回中国做特务……当天晚上,衣衫褴褛的老蔫儿抱着英子,出现在厂门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救救英子吧,要杀要剐怎么都行……”王主任匆匆地跑出来,老蔫儿一见他,就哭着说:“王主任,看在英子是你女儿的分儿上,你快救救他吧……”
英子在山里受了寒,老蔫儿冒着危险送英子回来了。厂医给英子输液后,说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布雷德听说老蔫儿回来后,大喜,赶紧来找他。布雷德将老蔫儿抱了又抱,还拖他到厂招待所的宴会厅去。厂长也热情地说:“老蔫儿,不,赵德柱师傅,我们以前误会你了,咱们一起喝杯酒,把以前的不快都忘了吧……”
5.真汉子,真英雄
那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老蔫儿在洋人面前做了什么事,反正第二天,布雷德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但他依旧笑嘻嘻的,没有一丝不快,见了老蔫儿,老远就张开双臂拥抱。我们偷问王主任:“难道,老蔫儿把洋人给揍了?”
王主任正色道:“别叫人家老蔫儿,以后得叫赵师傅!”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据那天参加宴会的人讲,布雷德和老蔫儿拼起了茅台酒,一杯接一杯,拼完酒,布雷德说:“赵先生,咱们再比试比试吧,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服气,想找你再干一场……”
厂长暗示老蔫儿让着人家。谁知老蔫儿却笑着说:“能让他尊敬咱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击倒……”说话间,老蔫儿三记勾拳,迅雷不及掩耳,就将布雷德打倒在地。
厂长连忙去扶布雷德,倒在地上的布雷德地说:“英雄,英雄啊!”
之后,我们厂和美国公司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老蔫儿从此变成了赵师傅,厂长让他做保卫科长,他答应了。不过,他还管着锅炉,每天给英子焖俩红薯,雷打不动!有天我大着胆子问他:“德柱哥,你明知英子不是你闺女,咋还那么疼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在朝鲜,我受了伤……根本不能娶媳妇,英子妈嫁给我,这是我的福分。她闺女就是我闺女……比起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友们,我幸运多了,我得到多少都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