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二癞子捂着脸，后退一步，说，“你们晓得她叫啥名吗？”“张秀珍啊。”老贵气哼哼地说，“未必你忘啦？”
“张秀珍是她从良后政府给她改的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叫王巧云，在妓院的名字叫桃红！”二癞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告诉老贵他们，这个秘密是他的父亲大癞子告诉他的。大癞子之前在政府里头工作过，很知道些事情。
“我们不听这些！”老贵气咻咻地瞪着二癞子，“我们是来跟你谈生意的。你愿不愿意要？要的话，就准备四百万。”
“我东西都没看就去准备四百万，我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发癫了？”二癞子笑笑，说，“不过我相信她手里真有祖母绿。在妓院里，桃红是头牌，那个祖母绿，可能就是某个富家子弟送给她的。”
“是怎么来的你管不着！”老贵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带上钱去跟娘交换。”二癞子满口答应，说还得去请个鉴宝的专家，以质论价，都不吃亏。
找到了买主，老贵三兄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关于老祖母的身世，二癞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是真的。这家伙之所以离开老祖母，不肯叫她娘，原来就是因为这啊。这个混蛋，你买宝石就买宝石，瞎说这些干什么啊，搞得大家都心头沉沉的。
“娘怎么摊上那么个身世。说出去多丢人啊！”老富说。“管他的呢，眼下要想的是怎么来分那钱！”老祥说。
听说已经找到了买主，老祖母很高兴。她把全家人叫到床前，说有些事情跟他们说。马上就要分钱了，大家都很高兴，很快就把一间屋子塞满了。大家聚精会神，听老祖母怎么来分那些钱。
谁知道老祖母说的不是分钱，而是自己的身世。
“你们以前老是问我是不是富家千金小姐，我一直没说，不是不想回答，是不好说啊。”老祖母泪水潸然，“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告诉你们很多事，这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老祖母告诉大家，她出生在一个穷困家庭，她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兄弟姊妹。她十五岁那年，干旱和洪水导致庄稼颗粒无收，房屋冲毁也无家可归，她的五个兄弟姊妹一下饿死三个，娘也饿死了。她的父亲不想她饿死，也不想另外两个孩子饿死，就把她卖给了妓院……“娘，我们不想听这些。”老贵说，“我们想知道你怎么分钱……大家都关心这个。”
老祖母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声，说：“你们总该要知道那个祖母绿是怎么来的吧。”
8.祖母的爱情
六十多年前，在一个小城里有个叫十三楼的妓院，妓院里有个叫桃红的妓女。桃红长得漂亮，能唱很多小曲儿，非常讨客人的喜欢。几乎在同时，桃红结识了两个枪客，这两个枪客是亲兄弟。
六十多年前的中国，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这个小城也不例外，因为靠山临水，四通八达，这里商贾云集，兵匪横行，繁华而且纷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这里聚集了很多枪客。所谓枪客，其实就是杀手，专门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枪客兄弟就是枪客里头的佼佼者。
那段时间是桃红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三个时常在一起喝酒猜拳，通宵达旦地玩乐。兄弟俩都对桃红很好，不止一次跟桃红说，等赚够了钱，就带桃红离开这里，桃红是他们这辈子最在乎的女人。桃红起先不相信，因为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但是兄弟俩一遍遍的许诺和山盟海誓，叫桃红开始相信了他们。只是面对的是两个男人，总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吧。跟谁呢？他们对自己都那样好，说的那些情意缠绵的话都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桃红真是犯了难。
因为桃红，兄弟俩也慢慢地疏远了，他们不止一次地要求桃红跟对方绝交，但是桃红谁也舍不下。兄弟俩经过商量，决定用枪来帮桃红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这叫桃红十分痛苦。
兄弟俩都愿意桃红来为他们选择时间，并且希望她做裁判。桃红没有办法拒绝，将决斗的时间定于一个午后，地点就在小城的河滩地。决斗前夜，兄弟俩都要求桃红陪伴他们。没有办法，只能一个前夜，一个后夜。
前夜的是哥哥。他显得很忧伤，他不太确定自己会赢，因为他知道弟弟的枪法有多精准。哥哥告诉桃红，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就立即带桃红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生活，永远告别枪客生涯，哪怕是放牛种地。桃红流着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哥哥见此情景，搂过桃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来，他告诉桃红，里头是毒药。
“你要干什么？”桃红吃惊地看着哥哥。
“我虽然不一定会输，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得用这个。”哥哥告诉桃红，依照惯例，枪客决斗之前，是要痛饮一碗酒的，他要桃红将小瓶里头的东西倒进他弟弟的酒碗里，还说那药很毒，立马就会见效。
桃红收起那个小瓶，只是哭泣。
后夜是弟弟。跟哥哥一样，弟弟也很忧伤，他也不太确定自己会赢，因为他知道哥哥的枪法有多么神奇。弟弟也跟桃红说，如果他侥幸活下来，就立即带桃红去开始新的生活，无论贩马还是开店，反正不再干枪客的勾当了。桃红流着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弟弟见此情景，搂过桃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他告诉桃红，里头是毒药。
桃红这一回更吃惊了，这兄弟俩，怎么都这么心黑呢？
“为了保险起见，得用这个。”弟弟所说的话跟哥哥的完全一样，桃红只得收起那个小瓶，只是她已经不再哭了。
第二天上午，依照惯例，兄弟俩就身后事做了安排。他们递给桃红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颗硕大的祖母绿。
“这是用我们这些年的积蓄换的，现在我们把它交到你手上，谁最后活着，你就跟那个人拿着宝石离开这里。”兄弟俩说。
正午时分到了，兄弟俩从桃红手里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拔出枪，背过身子，各自走五十步。就在第五十步时，兄弟俩突然回转身子，黑洞洞的枪口瞄着对方的脑袋，但是却迟迟没开枪，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先说，什么味儿？”哥哥问弟弟。
“甜的。”弟弟反问，“你的呢？”
“也是甜的。”哥哥说。
兄弟俩迷惑了，他们侧眼看着一旁的桃红，桃红颤抖着双手端起一个酒碗，啜泣着仰脖儿灌进肚皮，泪眼朦眬地看着兄弟俩，哀求说：“你们放下枪吧，我给你们喝的是糖水。”
“那……我们的毒药呢？”兄弟俩从桃红哀怨悲伤的神情中，终于明白了。两人丢了枪，一起过来，扶着悲恸欲绝的桃红。
“都怪我，要是没有我，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桃红拿出那颗祖母绿，递给兄弟俩，“你们别再做枪客了，拿着这东西，远走高飞，和和美美过日子去吧。”
“我们走了。你呢？”兄弟俩问。
“别管我，你们两个的毒药，我都吃了。”桃红看着兄弟俩，微微一笑，“谢谢你们对我那么好，我死也值了。”
“你才死不了呢。”哥哥说，“你刚才喝的酒是不是酸酸的，咸咸的？”
“那是杨梅粉和盐巴。”弟弟说。
原来这两兄弟设了个局。弟弟给桃红的毒药是盐巴，哥哥给桃红的毒药是杨梅粉。在决斗之前，如果弟弟喝到酸的，就证明桃红已经跟哥哥同谋，就自动认输，离开桃红。如果哥哥喝到咸的，就证明弟弟已经跟桃红同谋，同样自动认输，离开桃红。遗憾的是两人没喝到酸的，也没喝到咸的，他们喝到的都是甜的。酸的和咸的被桃红喝了。
面对桃红，兄弟俩真是百感交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等桃红从一场酣甜的睡梦里醒来，发现那颗祖母绿搁在她枕头旁，而兄弟俩已经不知去向。桃红知道兄弟俩还会回来，但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年。
9.爱的诺言
两年后，桃红等回了兄弟俩。此刻的兄弟俩已经不再是枪客，而成了救苦救难的解放军。
攻占小城后，兄弟俩驻守在那里休整部队，同时配合地方建立政权。他们从十三楼解救出了桃红，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张秀珍，然后把她送出了小城，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也就是现在这里。兄弟俩帮助张秀珍安了家，说等到全国解放，他们也会到这里来，跟她住在一起。
这令张秀珍高兴万分，她以为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这年夏天的雨水非常多，闲着没事，张秀珍就在家里做针线，她想给兄弟俩做几双鞋子，再做两套衣裳。以后的日子就是平常日子了，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得好好过，平平实实地过。
就在她对未来幸福生活无限憧憬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喊：“张秀珍，张秀珍。”喊她的是村里一位撑船的老人，他告诉张秀珍，河对岸来了一支队伍，有两个军官模样的在河边喊她。
这么一说，张秀珍知道是谁了，慌忙跟着去了河边。对岸站着的果然是那兄弟俩。看样子他们不是要在这里久留，而是就要离开。
“你们要到哪里去？”张秀珍冲着河对岸大声吆喝道。
“我们接受了个新任务，上级已经答应我们，等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回来。”兄弟俩大声回答道。
“你们等一等。”张秀珍慌忙往回跑，她跑回家拿了刚刚做好的两双鞋子、两套衣裳，回到河边央求撑船的老汉把她载过去。
“这可不行。”撑船老汉说，“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呢，不敢不敢。”那兄弟俩也大声吆喝，要张秀珍算了，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
“我等你们……”张秀珍哭喊着，看着队伍开拔而去。她的哭声很快就被滔滔洪水淹没了。但是那对兄弟的许诺，却至今还在老祖母的耳畔响起。
听完老祖母的讲述，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回来了吗？”小惠问。
“没有。”老祖母微笑着说，“不过他们会回来的。我要他们从桥上回来，不用下水，也不用坐船，不怕下雨也不怕涨水，我要他们从桥上过来，我要给他们修座桥。”
大家看着老祖母，一时没明白她的话什么意思。
“我已经让小惠给我算好了，要多少钢筋，多少水泥，算下来得两百万。”老祖母说，“还剩一百万。”老祖母看看老贵和老富、老祥，“你们就分这一百万，同不同意？”
眼见三百万瞬间变成一百万，老贵心里头老大不舒坦：“这多少年过去了，要是他们还活着，也早该回来了，他们不是早把你忘记了，就是早死了，修桥还有什么意思呢？”
老祖母不答话，轻轻闭上眼睛，看起来很痛苦。
这时候，二癞子带着鉴宝专家到了。老祖母告诉他们，那颗祖母绿就在她的棺材里。大家掀开棺材板儿，看见里头一颗鸽子蛋大的绿宝石在熠熠发光，都不由得惊呼一声。老祖母要老贵老富和老祥到她床边，还有二癞子，她有些重要的话跟他们说。几个人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鉴宝专家，站在老祖母床边。
老祖母的意思是，不管那个鉴宝专家估出多高的价，桥她是一定要修的。如果二癞子要买这颗祖母绿，就先答应给她修桥，钱从里头扣除。
“至于剩下的，再按照四个人分。”老祖母说。
“四个人？”老贵看看老富，再看看老祥，这多出的一个人是谁？顺着老祖母的目光，老贵看见了站在一旁的二癞子。
10.永远的祖母绿
听说还要给二癞子一份，三兄弟都没办法接受，想想二癞子以前的那些做派，他怎么配？他们又怎么肯依？二癞子也吃惊不小。他哪里想得到，老祖母竟然还当他是自己的儿子。
“娘，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了么？”老贵痛心地问，“你不怪他，还给他分钱，哪里的道理嘛！”
“他做得对！”老祖母说，“他跟着我们，还不是继续受穷？瞧瞧他现在，住高楼，开小车，那是真正的好日子。娃娃过得好，当娘的就高兴，我哪里还会怪他呢？”老祖母说着，向二癞子招招手。二癞子靠近老祖母，老祖母抚摸着二癞子的脸，微笑着说：“娃啊，你该减减肥了，胖了不好，病多。”
二癞子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娘啊，我对不起你。我一直以为你恨我……钱我就不分了，我不缺钱，再说我也不配分啊。”
“谁说你不配？这是娘留给你们的东西，你该得的，你是我的娃啊。”老祖母抹去二癞子脸上的泪水。
“娘，搞错了，他不是你的娃。”老贵还是不肯原谅，老富和老祥也同样想不通，他们说：“他只是你捡的，捡的白眼狼。”
“捡的就不该分了？”老祖母看着老贵他们，“要是捡的娃不该分，你们也得不到。”
这话像炸雷，把老贵和老富老祥炸得有些发蒙。他们不解地看着老祖母。老祖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老贵老富还有老祥，都不是她亲生的，就像捡二癞子一样，是她从外头捡回来的。
瞧老祖母说话的神情，这不会是假的。再说，她为什么要说假话呢？老祖母清楚地记得捡到他们三兄弟的时间、地点和当时的情形。老祖母告诉他们，其实她从来没想隐瞒他们，只是一直觉得告诉他们的时机没到，眼下看样子已经没办法拖了，她不能把这些事情带进棺材里，那对他们不公平，他们得清楚自己这辈子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愣在那里，面对跟前这个瘦小的老太太，这个不是亲妈却救了他们性命，拉扯他们长大，为他们日夜操劳的女人，以往的一幕幕浮上心头：老祖母给他们缝补衣裳，给他们做饭洗脚，给他们求医生熬汤药，睡不着了给他们讲故事，受欺负了给他们出头，大了给他们托媒婆找媳妇……但是他们呢？他们给了她什么？
还有一件更惊人的事情呢。鉴宝专家在瞧了那颗祖母绿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这是假的，俗称绿闪石。当他悄悄把这个结果告诉二癞子后，二癞子整个人都傻了。二癞子将老贵老富还有老祥一起叫进里屋，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后，他们也都傻了。
“怎么会是假的呢？”老富和老祥靠在墙上，都感到腿肚子发软。
二癞子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他猛一拍脑袋，像是作出了重大决定似的，指着鉴宝专家：“你帮我一个忙，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来到老祖母的床前。鉴宝专家向老祖母说了他鉴定的结果，那是很纯正的祖母绿，世间罕见，因此，三百万的价格对于它来说比较低，市场价应该在五百万以上。
“五百万？真的值这么多？你拿得出来吗？娃。”老祖母看着二癞子。
“拿得出来。”二癞子笑呵呵地说，“不过呢，我不急着拿宝石走，先放你这里，你帮我保管着，娘，这么金贵的东西，我怕搞丢了，还是你这里安全，瞧瞧，你都保管这么多年了。”
“好。我就先替你保管着。”老祖母十分高兴。
老贵扯着老富和老祥，三兄弟一起走到老祖母跟前，要告诉她一件事情：经过大家的商量，他们决定不分这钱了，这钱呢，还是拿出来干点儿正经的事情。
“干啥呢？”老祖母很意外。
“现在我们一大家子人，有吃有喝的，要是多出那么多钱来，不仅会搞得大家不和睦，还会把人惯得很懒惰。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这钱拿出来修桥修路，五百万，刚好。”老贵显得很轻松，很精神，“等桥好了，路通了，我们种的东西也好卖了，还愁富不起来？”
老祖母没想到他们一下子变了，真是高兴万分，病也像是陡然好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可以猜得出来的。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桥，通往村里的道路平整宽阔。这里成了旅游景点，很多人跑来玩，很多人都跑来找老祖母，想看看那颗祖母绿。老祖母也很想拿出来给大家看，不过二癞子叮嘱过她，千万不准。这东西已经卖了，自己只是保管。虽然遗憾，老祖母也不想破二癞子立下的规矩。
老祖母的日子过得很舒坦，几个儿子都围着她转，给她讲新鲜事。一有空闲，他们就陪老祖母到村口溜达，张望，他们真希望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两个老人从路的尽头蹒跚而来，他们就是老祖母等了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