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捕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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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010 2009纪念(1)

9月25日仲秋夜

听大鸟先生弹奏古琴《流水》

能把流水送到耳朵里的人

此刻坐在月亮下。

能让流水遇上心跳的人仿佛众星

走下了天空。

我一直艳羡

大地上的两种花卉:

水花,与心花。

只有它们

才能做到不染纤尘;

只有它们才配得上时光的修剪。

那些不腐的高山

那些

高于山岗的行云

远远地,

做了花园的栅栏。

《2010年的冬天》

Δ一

每一日,

将心疼养成陋习。

但从来没有墨水

能够像泪水一样

写出那一天的生离死别。

Δ二

仿佛铁的心肠

又生了太多的铁锈。

不擦的时候

坠的疼。

擦拭的时候

磨的疼。

Δ三

倘若真的有天长地久

就好了。

而不是眼前这样

一块墓碑,

静静地等着另一块……

Δ四

母亲常常从梦中坐起来,

在屋内

像一只白发的陀螺。

Δ五

我又一次看见结冰的滹沱河。

月亮

像一个夜行的僧侣

由东向西疾行。

Δ六

我愿意……

2001年的冬天

从来没有来过。

重复一次:

我愿意……

2001年的冬天

从来没有来过。

Δ七

无济于事。

文字的灯

照着别离。

Δ八

与夜色抱头而哭的冬天。

Δ九

野草也有自己的寺庙。

北风卷地。

群草枯黄。

一场雪

迟迟而来,迟迟不肯消融。

Δ十

每一年

我让腕上的钟表停走一日。

仿佛

要用偷来的时日与你谈心。

啊,

这个不死的冬天!

《纪念》

母亲在屋子里

来回走动

她的白发在黑发中间

来回走动

我相信,这是她

纪念父亲的第二种方式

第一种,是站在原地

陪着我看月亮

白花花的月光

在她的眼中卷成了浪花

十年了

父亲,一定再没有衰老过

一分一毫

他仍然与白墙上的黑白照

一模一样,我觉得

母亲却双倍的老了,她好像

独自分担了父亲的那一份

岁月的沧桑

平原上的风偶尔吹过

院子里

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摇摆着

逗留在叶子中间的一只鸟

也会突然飞起来

几十年了

这棵当初被祖父栽下的小白杨

如今,一个人

已不能环抱

《开往乡下的火车》

又一列火车

往乡下的方向开去了

它“吭哧、吭哧”的声音

好像不堪负重

那么多人加在一起的命运

二十分钟后

我的母亲会在村庄里

看见墨绿色的车厢

一节一节地闪过村口

60岁了,母亲

还没有坐过一次火车

——10年前

她到得最远的地方

是一个叫原平的小城

——5年前

她去了110公里之外的太原

给自己的女儿做饭

拖地,带孩子

每回都是坐中巴

或大巴

将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

行李,搁在令她难受的座位上

她从来没有坐过

火车

只是在风中

瞭着又长又快的火车

从村庄旁经过

头也不回的样子

又一列火车

往乡下的方向开去了

我想让年迈的母亲

坐一回

她望了将近一生的火车

让她去一趟北京

或南京

让她在窗口里看看村庄

雪一样

卧在坡梁上的羊群

看一看

一个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

泪水与汗水的地方

在时光中后退的样子

我一定要陪着母亲

从车头慢慢走到车尾

我一定要

在火车到站的时候

还这样一步一步

搀扶着,走着

《琴声》

女儿在屋子里

弹琴。她

将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献给了今晚的月亮

似乎,她就是美丽

单纯而活泼的少女

伊丽莎白?罗克尔

似乎,她就是我

心弦上跳跃的一个欢乐的音符

有一瞬

我悄悄关闭了所有的灯光,我

看见她的手指

灵巧、准确地越过了短暂的黑暗

仿佛夜鸟落在了琴键上

仿佛不朽的美在那儿

长出了新的翅膀

——月光

降临人间,此刻的

人间。有两种色彩:

黑与白。此刻

有一种永恒愿意成为我们的知音

《草木论》

人非草木,为何

偏偏多了一颗草木之心,为何

偶尔悲秋

偶尔怀春

其实做一棵草,也好

说绿就绿了

说开花就开花了

其实做一棵树,更好

双木成林

三木为森

就算是独木,也是一座普渡的横桥

人来人往的

也是一个小小人间

《黄鹤楼记》

仿佛花香与春风的相遇

一只黄鹤与一座楼

相遇了

仿佛一个人

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与碑刻

浪花千里

每一朵都足以是传世的珍珠

每一朵都刻着黄鹤楼的影子

其实

远去的岂止是一只千年的黄鹤

白云远去

流水远去

一刻千金的时光远去

而一座楼留了下来

它留下来

成了一只黄鹤的故土家园

——用年年相似的花开花落

——用岁岁不同的人面物事

在风霜雪月中

铺设了一条落叶归根的路

天上与人间的路

其实只是一条路

在上面

秋去,春回了

古往,今来了

每个人都走在殊途同归的路上

一只脚踩着美好

一只脚踏着辽阔

来路,即是去路

一只黄鹤路过的地方

一座黄鹤楼同样一寸一寸走过了

仿佛一个人

在行李中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故乡

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怎么能分开呢

有天空的地方

有江河湖海的地方

有人烟露珠的地方

黄鹤楼

都不仅是一只黄鹤与楼的简单邂逅

而是一双比翼相飞的翅膀

在无限江山间

飞越了高,或更高

《2010,给崔颢》

崔颢兄弟

一座古诗中的黄鹤楼

一首黄鹤楼上的古诗

是你的前世

和今生

我们素未谋面

却惺惺相惜

每一年

每一天

每一刻

都有人在这儿乘黄鹤远去

但一座黄鹤楼

却从来没有空过

总有人

把这里当做一方明镜台

总有人把自己的心搁在上面

崔颢兄弟

没有尘埃的时候

你就是一粒尘埃

一直

与那些红亮的心挤在一起

多少年了

他们借江水洗缨、濯足

多少年了

他们还是不会懂得

一粒尘埃

怎么能扫去另一粒尘埃呢

崔颢兄弟

有风的时候

我们飞起来,像两只黄鹤

无风的日子

我们沉默,像两座黄鹤楼

来来往往的过江之鲫

仿佛小小的船只

为我们运送着一望无际的浪花

《在崆峒山,想起虞姬》

青史太浅,

尘世太深。

一直以来,我们都不得要领。

今年春天,我在安徽

看见你墓前的白桃花一朵

紧挨着另一朵,虞姬

两千多年了,它们依然美不过你。

想想,我们当初若渡过乌江

掘楚国之土种花,栽稻

汲楚国之水煮茶,酿酒,

我宁愿

不再举鼎、拔山,不再努力

做一个霸王。

我们像乌江里的两滴水

逃进深山,密林。今天

我独自登上甘肃的崆峒山。

虞姬,我看见一朵云

破空而来,我知道那不是广成子

不是李耳,是你的心

在重阳节的最高处跳动着,因为爱

两千多年了,太阳没有远过东、西

江河没有流出南、北。

光线中

一棵银杏树的叶子

被染黄了,我们

可以坐在树下,占用一阵风的时间

回忆年轻时,我们第一次对月舞剑。

你刺中了桂树,我击中了斧斤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厌倦了在黑暗中

唇齿相依,虞姬,我

听见道观里的鸟鸣了,赶到那里

却空空如也。

没有一只鸟,

耐得过寂寞。

只有文字

在碑刻上,深不足毫厘;

只有道与问道者

春深两不知。

《草木之心》

秋深了,一个人

坐在草木之中

远处是紫色的天涯山

近处

流动着日渐消瘦的滹沱河

天上

挂着浑圆的落日,一只白天鹅

从远方来,又往远方去

很多年了,我始终相信

这些山水草木

有着与我相似的灵魂,它们

环坐在我的周围

仿佛一颗心

在骨骼和血肉的中间,我常常

一个人

从黄昏坐到暮晚,直到

月亮独自升起来

那时候,万家灯火忽隐忽现

秋虫的唱和之声

星散于野,这

更加让我相信,我

真的是这些山水的孩子

草木的孩子,我真的愿意

与它们共用着一颗心

在黑暗中,渴望

有一只手牵着我们

仿佛风牵着雨,路牵着脚

我可以叫他父亲,或母亲

也可以叫她大地,或天空

《落日》

落日面前,他独自张大了嘴巴

他一定有什么

要说出来,将近一生了

他的欢悦、愤怒、恐惧、爱恋,从来没有

被这个世界听见,他

紧张,困惑,不安,急迫的内心

一再攥成一只拳头的模样

落日如金,他开始珍惜

这逝去的一天,一天

在身后一眼废弃的老井上暗淡下来

久已无人光顾的井口

停顿着浑圆的暮色,四周

布满原有的寂静,他感觉不到

任何的声响,一只蚂蚁

很像自己扛着一粒稻米

被生活缩小了

经过一棵大槐树,秋天了

有的叶子正在凋落,有的叶子

还长在黑色的枝干上,他听不见

叶子落地的声音,也听不到

叶子与秋风对抗的声音,他甚至怀疑

万物早已和自己一样失聪

失语,没有一盏灯

能够进入耳朵的内部,没有

一种黑暗发出过声响,多年以来

也没有一种光芒被彻底听见

《楼烦寺》

这一片宁静的古刹

似乎比东晋更加宁静。

花草铺设的小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与清风注视着落日

斜挂在松枝上。单薄的余晖

落满寺庙的琉璃瓦,落满

同样安静的禅房。香客早已离开

说法的禅师走在风中,像一棵草

朝拜着暮晚的白人岩。

一溪清水

独自拒绝了尘埃。

如同

眼前的深井,水深,水蓝。

打水的人

已经走远,他的足迹

比风还浅。多好啊!

我愿意

将心中的念想就此沉入井底。

愿意独自在这儿

坐着,像一个佛前的童子。

《娘娘滩》

在山西河曲县,我目睹了黄河西去的瞬间。

从“娘娘滩”和“太子滩”看见汉代的母子俩,从一片瓦当上辨认出“富贵万岁”的字迹。

黄河出了喇嘛湾折身西返,一次虔诚的回首仪式,像一个人正一步三回头走在背井离家的路上。

雪山远了,摇动的经幡远了,说到底,故乡

只是心所能及的地方,只是用来生根的一撮土壤。

黄河西去:无边无际的水,无边无际的波涛声,让山西、陕西、内蒙古的鸡鸣显得单薄,柔弱。

这座黄河中惟一有人居住的小岛,多年来

像一块遗落在黄土中的翡翠,清澈、明净,不谙沧桑多年来,只有桃树、李树、杏树、海红树、海棠树最懂它在流逝的风、花、雪、月中度过的白天与黑夜。

你看,雨打门扉。娘娘滩上一个赤脸膛的汉子边走边唱:

“你吃哥哥的海红红,哥哥吃你的嘴唇唇。”

河对面的准格尔旗马栅镇,一个姑娘正在隔河张望。

《萤火虫》

在乡下的时光

我常常跟着五、六只萤火虫

穿过夏日

狭长幽深的土巷,像一个人

拖着自己的影子

行走在月色单薄的静夜里。

一棵椿树,

在矮墙边

暗暗吐纳着香气

枝头繁密的叶子已全部睡去。

那时,我尚不足十岁

常常停留在它的下面

目睹一轮上玄月

渐渐变成下玄月。

在我的眼中

那年的月亮

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一日》

乡村的一天仿佛一生。

“在这儿,你充其量像一个稻草人

或者一个栽花种草的人”

站在农田里,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有些愕然。

远处的山顶上坐着落日

眼前的谷物

闪着细碎而微弱的光芒

一天了。我和妻子儿女从寺院的红墙边

转下来,一位神色安宁的出家人

披着暗黄的僧衣,站在松枝下。

时间似乎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拉长

又突然在山路上拐了弯。

那遍野的高粱、玉米是他

手不能释的经卷,在滹沱河的东岸

沿路正走着回家的农人。

他们的鞋子里、指甲里、皱纹里

都塞满了绵软的泥土,他们

仿佛一株株会行走的植物

背对着落日

运送着仍在路上的幸福。

余晖

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浮华。

站在河边,我宁愿选择

沉默不语。

绵延的蒲草甸换了白霜的面容。

田垄上空,秋月像火柴。

大地广阔,我看见

根茬深藏在土壤中

仿佛无人认领的孩子。

《一首诗,或一个词》

和你们不一样。

用一生来完成一首诗

是一生的孤独终于得以用尽。

除了自身的快乐

不会再有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常常羞于——

有一副不易被人原谅的面孔

在人群中晃来晃去。

《闲散时光》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株苹果树

从邻居的院墙上将繁茂的枝叶伸了过来。

二十年了,我总能目睹它

枝头的小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