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还不踏实,又暗请在本地小有名气的柏庄煤矿技术员入坑勘测。勘测结果验证了沙宣宝的担心绝非多余。在勘测结果面前,股东们目瞪口呆。
沙宣宝让刘超找来曹师傅,再问他东北巷的进展,曹师傅仍然十分自信地说:
“快跟四组的井口打透了。”
沙宣宝淡然一笑,当众把三次勘测的结果告诉了曹师傅,曹师傅顿时瞠目结舌。
好半天,才赧颜相告:“我、我甚都懂,除了罗盘。”
(二十三)
第五村民小组的街头贴出了小报:
村民同志们:
股东把巷道挖到了咱们的房子底下,说不定哪一天,咱的房子就像那座小砖窑,突然从地面消失。请大家擦亮眼睛,团结起来,阻止这一伤天害理的卑劣行径。
小报没有落款,没有时间。这里的股东,当然专指五组井口的股东。街头小报是王庄村的传统,自文革以来,墙壁和电线杆便成了群众匿名发表文章的重要阵地。小报一出,群众哗然:
“修座房子容易呢?那可是老百姓一辈子的心血啊!”
“这不光是房子问题。咱老婆孩子一大家,一旦出事,躲也躲不开。”
“操点心吧。”
“怎操心?白天好说,咱听着动静;黑夜呢,不要睡觉?”
“问题是,甚会出事,没法预料啊!”
“伤天害理呀,真是伤天害理!”
……
一张小报把村民们搅得惶恐不安。虽已入秋,太阳仍然很大。村民们提心吊胆地站在房荫或树荫下,忧心忡忡。这事如在以前,股东们心里都没底,但现在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巷道的走向,心里非常踏实。踏实是需要辐射的。为了把这种心态传达给大家,减少不必要的误会,徐文宝和李强主动走向街头,向群众解释。
李强面对众多群众,高声道:“请大家相信,我们不会把巷道送到村民们的房子底下。”
徐文宝也说:“我们用名誉、财产以及全体股东的身家性命担保,我们没做任何对不起村民的事。来来,大家让让,我就地画个图,把坑下的情况给大家通报一下。”
当李强、徐文宝费尽唇舌,将井田范围、村庄坐落、巷道走向给大家讲解之后,马谷羊一撇嘴,斜着三角眼道:“说得天花乱坠,谁信呢!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你们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
常随风的大黄牙粘着米粒,也说:“万一你们说了瞎话,我一大家子人,找谁去?”
“找我!”李强拍着胸脯。“我上对青天,下对白地,中间对着自己的良心。”
“找你?找你管甚用!你能把良心掏出来让大家看看?”荣改凤挑着杏眼,一副不屑的神色。“真到了那一天,找你只能办后事了。”
“我们决不失信,不会把巷道送到老百姓家里。真要那样做了,咱让太阳见证,让老天爷见证,我就不是人。”徐文宝也信誓旦旦。
马谷羊吊起三角眼,看看天,看看地,又鄙夷地看着他,道:“人要做鬼事,神仙拦得住?你是不是人,你自己知道。本来想给你留点面子,可是你非逼人说出来不行。我问你,砖窑垮塌是事实吧?”徐文宝点点头,顿觉气馁三分。马谷羊继续说,“窑塌之前,你们跟谁说过巷道送到了砖窑底下?咱也请太阳作证,老牛他知道吗?你们说了吗?说了没有?——没有!你们不想说,也不敢说。你们不声不响地就在砖窑底下布了巷,设下了陷阱。要不是砖窑垮塌,你们至今都不承认巷道送到了砖窑底下。”
黄生说:“就是,砖窑上那时候恰好没人。”
杨明道:“那不就是吃饭闪了个空儿?要有人,那还了得!”
常随风说:“可我们家,越是吃饭的时候人越多。”
“这不是个小事,得让他给咱个明白。”“咱不能稀里糊涂地当屈死鬼!……”
大家七嘴八舌,义愤填膺。
李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徐文宝道:“我再做多少解释,大家也不信。
这样吧:我们出工资,请乡亲们下井勘察。如果巷道走向跟我今儿说的不一致,我给你们修新房。”
“行啊,一天多少钱?我跟你去!”常随风顿时笑逐颜开。
荣改凤瞪起杏眼,骂道:“你有没有立场,只认得钱?”
马谷羊狠狠地拨开他,骂道:“你懂个屁!到井底下,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常随风立刻敛起笑容。
徐文宝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马谷羊:“老书记的意思是——”
“停止采矿!村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不要做有损村民的事。不然,你们会付出沉重的代价!”马谷羊郑重其事地说罢,迈着罗圈腿走了。斑驳的树荫从他身上滑过,留下一片阴影。
荣改凤微翘的鼻子透出两股冷气,跟着马谷羊去了。
她一走,大家用异样的目光望望徐文宝和李强,也散了。
徐文宝和李强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人没了。秋风拂在他俩脸上,凉丝丝的。
(二十四)
天空半阴半阳,办公室不明不暗。在轰隆隆的风机声中,徐文宝倚着写字台倾诉满腹委屈,然后眼圈一红,泪水盈眶。
刘超却笑道:“你也太把老百姓当回事了。要是这也算受气,以后受气的事可多哩。”
李强吐了一口烟,凄然笑道:“煽风点火是‘马罗圈’的拿手戏。出‘黑贴’
也成不了旁人。”
“他?”沙宣宝望着李强摇摇头,借李强的烟头点上火,道:“不排除是他的主意,但绝对不是他写的。”
刘超磕了烟灰笑问:“写的时候你在场?是卧底还是内奸?”
“他的字很难看,而且……”沙宣宝也不计较,笑了笑不再往下说。
李强问:“怎么说一半咽一半,跟家旺一个毛病?”
沙宣宝淡然一笑,款款地说:“我就业之前,在大队跟车。有一天进城运化肥,拖车轮胎爆了。师傅们兜里钱不够,和我凑钱买了轮胎。回村后,师傅们派我去找马谷羊签字。我找到他家,马谷羊在发票上签了两字:‘准之’。写的极差。
我看了对他说:马支书,你写的不对,应该是‘准支’。马谷羊笑笑说:‘对着哩。
我写了十几年了,不会错。’我又说:‘你肯定错了,是“支”不是“之”。不信,咱查字典’。马谷羊就说:‘才喝几瓶墨水,就要教人写字了。年轻人,真敢瞎咋呼!
我家没字典,就照你说的改过来。’我拿着马谷羊改签的发票去找会计报销,老会计看了,隔着桌子就把发票扔了出来,还骂我:‘敢冒充马支书签字,好大的胆!’
我说:‘我没冒充,是马支书签的。’老会计把那眼睛翻在镜眶上,看了我好半天,说:
‘我侍候马支书十几年了,还不认得马支书的字?不看你小子是块料,我非把你拉到批斗会上站板凳不可。’我说:‘真是马支书签的,不信你去问问。’老会计把脸一黑:‘去吧,我认得,错了!’然后埋头理账,任我怎样解释,也不理我。我没办法,只好再去找马谷羊改回来。马谷羊笑笑说:‘我说是“准之”,你非说是“准支”不可。这回弄清了吧,是谁错了?’我只好点头承认:‘我错了,是我错了。’”
李强、刘超和徐文宝笑得前仰后合。
笑罢,徐文宝道:“既然‘黑贴’不是马谷羊写的,一定另有其人。那个人是谁呢?”
刘超道:“在王庄村能动笔杆的就那么几个,我约莫是他。”
正说着,就见常随风踅进来。刘超向大家使个眼色,扬手请常随风落座,笑着从写字台下斗拎出一斤酒,对李强道:“去叫厨房炒两个菜来,我跟老常喝两杯。”
沙宣宝、徐文宝、李强会意,便都散了。常随风咧着大黄牙笑道:“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刘超笑道:“那你快走,我可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常随风坦然地坐在刘超对面,提过酒瓶来,转着圈看商标,眯着眼睛笑道:“好酒,真是好酒!今儿跟矿长沾光了。”说着,那喉结上下滚动着。
刘超也笑道:“天下大事,‘喝酒必汾,汾酒必喝’。招待老哥,差酒拿得出手?”
不一会儿,一位系厨裙的女人端来两盘素菜,并带来两双筷子。菜盘往写字台一摆,常随风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刘超就地从写字台上挪过两个茶杯来,把杯里的残茶剩水泼了,拧开瓶盖倒了酒,递给常随风一杯,然后碰杯开饮。
几杯下肚,常随风的脸便红得像猴屁股。刘超竖起拇指称赞道:“那小报写得真好。老常有这么两刷子,佩服,佩服!”
常随风夹着菜正往嘴里送,听了夸奖嘻嘻一笑,满口满腮地嚼了一会儿,黄牙上扯着丝儿道:“刘矿长糟蹋人吧?明知道老常是文盲,偏说是老常写的。老常要有那本事,能混成这样?”
刘超又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递给常随风一杯,碰了一下笑道:“不瞒你说,我想选个秘书,不知道谁合适。看了小报才发现,老常是个人才。那小报肯定是你写的。不是你,能是谁?想当年,你是咱村响当当的林业队长,谁能比你强?选秘书,你最合适。”
“老弟又耍我了。就我这样,顶门圪叉不知道像个人,还当秘书,怕是给你兜鞋也嫌我指头粗啊!”常随风举着空筷子。“过去当林业队长,有力气就行。不像现在,得要识文断字的。我呀,这辈子不算了,玩不了这个!”常随风捏着筷子比划着写字的动作。“街头小报,我能写得了吗?我不过是人家的一杆枪,趁夜贴了出来。我也正想找你。你现在是大矿长,说一句,顶一万句。给老哥找点活儿干吧。这一家老小,等着咱找米下锅哩。”
刘超又跟常随风碰了一杯,一边吃菜一边笑道:“那是小事一桩。但是有个条件:以后写小报的时候,不要诬陷煤矿。你想,股东们对你没有好印象,我要用你,他们能服吗?”
常随风把将要送到嘴里的一口菜停在了半空,瞪着眼睛道:“老弟还真讹上我了!小报真不是我写的,老哥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才啊!那天晚上,我刚撂下碗,荣改凤就来了……”
门口进来一个人,常随风咽了后半句。来者是桂家旺,神色慌张地向刘超说:
“曹师傅走了。我让他跟你说一声,他说没脸见你。走的时候,连铺盖也没带。”
刘超立刻站起来,问:“就没有挽留他?”
桂家旺苦着脸道:“留了,留不住。曹师傅走的时候跟我说:‘我原想把这份余热献给王庄煤矿,和你们这些小兄弟们干一番事业,共同辉煌几天。可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只叹了口气。看来,不会再来了。”
刘超敛着眉头道:“这怎么能行?没有技术员,咱不乱套了?你快,叫李强,叫他……”话未说完,就见玻璃窗外,驶来一辆小型面包车。那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下来四个人。他们没进办公室,径直西转,往井口走去。刘超与桂家旺赶紧走出办公室,跟着他们,递烟又递火。
常随风岿然不动,往外看了一眼,淡然一笑,轻松自在地喂了一口菜大嚼起来,然后倒了小半杯酒,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喝下去。
那四位查了井口又看风机,然后向刘超和桂家旺询问坑下的布巷和通风情况。
问完,回到小面包车旁,其中一位30多岁,面色铁青的人向刘超道:“去把矿长找来。”
刘超赔着笑脸说:“我就是。请问,您怎么称呼?”
“焦队长。”旁边一位小伙子告诉他。
刘超便扬手往办公室请:“来来,焦队长,请领导们到办公室喝杯茶,有话坐下说。”
焦队长回到面包车旁,拉开车门,从里面取出纸笔,肃然道:“就在这儿说。
你们坑下用风是局部循环,有严重的安全隐患。来,签字!”焦队长把纸笔递给刘超。
刘超感觉不妙,单皮眼一骨碌,道:“呀,我可不是矿长,不当家。”
焦队长黑着脸道:“刚才你还说是矿长,怎么转眼就变了?想耍赖?”
刘超强笑道:“我是副的,嗨嗨,官衔带了‘副’,说话不算数。路天宝才是矿长哩。”
焦队长道:“我们对矿不对人。就你了,签!”
刘超举着笔,迟迟不肯下落,问:“签甚字?我还不知道干甚哩。”
“停产令!”
(二十五)
往事如烟,难说再见,绵绵秋雨诉不尽满腔哀怨。你的笑容,不过是敷衍。你熟悉的脸,已陌生得不像从前。你的薄情,让我变得放荡狂野。我的世界,成了冰雪一片。街头飘落黄叶,我想和你吻别。从此后,你的身影飘向天边,我任秋风撕衣衫,醉梦中度过狂乱的夜……
伴着激越的歌声,碎花般的灯光在昏暗的舞池里闪烁飞旋。监察队员们披着斑驳陆离的光影,醉醺醺地搂着小姐狂欢。
焦队长搭手扶腰,踏着音乐的节拍,围着小姐的长裙,轻挪舞步。他微闭双目,陶醉在温柔乡里。慢慢地,他把前胸贴近小姐的双峰,伸长嘴唇去吻小姐的脸,却被小姐猛然挣脱,跳出来。
焦队长面色如铁,恼道:“贱屄!老子这是看得起你。裤带松一松,顶做半年工。狐狸还有怕臊的?不想陪老子,滚!”
那小姐受了委屈,也不敢犟嘴,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噙着泪水扭头跑了。
相随的队员便取笑道:“焦队,小姐是不是嫌你黑?去搽点粉吧!”
“把小姐弄疼了吧?”
“焦队,老相好哪儿去了?瞄新不如守旧,是不是又想尝鲜?”
焦队便指着队员们骂道:“小屌儿们,净拿本队开涮!不玩了,撤!”
刘超急忙将自己怀里的小姐让给他:“去去,陪队长跳一会儿。”那小姐唇口朱红,搂着刘超不放。刘超笑道:“陪谁不一样,你嫁给我了?”
红唇小姐便在刘超腮上拧了一把,不满地瞅他一眼,独自坐在了沙发上。
刘超又向焦队说:“你等一会儿,我再去找一个来。”说完去了。不一会儿,领来一位袒肩露背,皮肤白嫩的小姐。刘超把她介绍给焦队,道:“陪好领导,小费我付。”
那小姐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邀焦队跳舞。焦队笑道:“咱有话在先,本队长可喜欢耍流氓。”
这位小姐笑道:“只怕你不会呢。男人不流氓,身体不健康;女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舞厅有几个正经人!”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焦队和小姐进了舞池。焦队双臂搂着小姐,贴着小姐的脸,眯起眼睛连着跳了两曲。之后抱着小姐躺在沙发里,在她脸上吻了几口,又在她腰间摸了一会儿,然后双双离去。其他队员装作没有看见,不一会儿也带着小姐相继离去。
刘超见舞池只剩他和红唇小姐在跳,便也停下来,躺在沙发里和小姐厮混。
过了好长时间,队员们陆续带着小姐回来了,但焦队长还不见。刘超给各位小姐付了小费,又去提来一箱啤酒,让队员们玩牌饮酒。
凌晨1点多,焦队和那位袒肩露背的小姐回到舞厅。
袒肩小姐把刘超拉到一边,小声道:“买单。”
刘超笑笑,说:“吧台结账。”
小姐说:“直接给我。交吧台,老板还要抽份子。”
刘超笑问:“多少?”
小姐答:“1块。”
刘超便给小姐一元钱。小姐随手撕掉,又伸过手来。刘超笑道:“真狠!万水千山总是情,少出5毛行不行?”
小姐道:“人间哪有真情在,多要一块是一块。”
刘超给了小姐100元,笑道:“这比开煤矿还强哩。投资小,见效快,没有瓦斯,不怕冒顶,工商不查,税务不罚,睡一觉就把钱赚了。”
小姐装了钱,对刘超说:“那还不叫你老婆过来!不融资,不贷款,自带设备求发展。上床玩游戏,下床人民币,多好。”说罢扮个鬼脸,喝酒去了。
刘超笑笑,也不计较,又投身酒场。
凌晨2时,人困马乏,焦队下令:撤。刘超到吧台一结账:1600元。刘超皱了皱眉,焦队长问:“心疼了?”
刘超急忙笑道:“只要弟兄们玩得痛快,钱算个屁?”
“是个明白人!”焦队拍着刘超的肩膀,道,“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跟老子打交道,亏不了。”
(二十六)
五组矿井,井架上的天轮继续运转。煤罐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被慢悠悠地吊上来,钩挂侧翻,把煤炭倾进溜槽,呼隆隆地抛向煤堆。
办公室,写字台横在中央当会桌,路天宝面宽耳阔,正襟危坐,股东们散乱地坐在他的对面。
“9月12日,支、村两委召开联席会议。”路天宝说,“会议审时度势,确定了顺应民意,自力更生的办矿方针,决定办一个适合王庄村村情的‘村委牵头,村民自愿入股,统一组织,统一管理的股份制企业’。这是我担任党支部书记以来,组织联席会议作出的第一个决定。”
股东们眉开眼笑,热烈鼓掌。
路天宝继续说:“这个决定,经乡政府同意,报煤管局备案,已经可以实施了。”
又响起一阵掌声。
路天宝笑着呷了一口水,忽然沉下脸来,说:“但是,今年是村委办回《采矿许可证》的第三年,地矿局和煤管局通知村委审证,并交纳资源补偿费2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