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吵了一架,又找来路天宝跟他要,他才勉强答应。就窝儿,我又跟他要房子。
他也说是纸厂的。路天宝当面就说,纸厂弄起来才几天,这一院房子是甚会儿修的?
你哄得了旁人,能哄得了土生土长的王庄人?你不腾房子也行,在王庄地盘上办工厂,总得给村委交利润吧?先把前几年的补起来。他没办法,才勉强答应。——明儿让咱接电,给咱腾13间房子。”
股东们开心地鼓掌,高声叫好。
李强递给景垣一支烟,取笑道:“派你去,还用得着吵架?这外甥找姨父,有甚说不倒!”
景垣掏出打火机来,给李强点着,笑道:“咱不行,嘴笨。姨父骂我‘汉奸’,老姨骂我‘外倒沟⑤’。我都没法进人家的门子了!”
刘超笑道:“都说‘马罗圈’难缠,我偏不信。这一回,罗圈底下真的逃了一头肥猪。”
大家哄笑一番。
刘超接着说:“下一步,该着挖小井、掰衙门了。谁懂?”
衙门是运输大巷的门户,坑下煤运通道与直井提升的连接点。刘超望望大家,大家面面相觑。
沙宣宝笑着问刘超:“你不是说过,甚都懂?”
刘超非常轻松地笑道:“我要是甚都懂,就当主席了。”
沙宣宝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瞬间,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抱着一丝希望,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李强。李强笑道:“掰衙门可不是小事,既要考虑整个井田的巷道布局,还要考虑地形走势。定位不当,直接影响煤炭运输和提升。我过去当矿工,不过是个回柱工,哪见过掰衙门!”
(十六)
煤矿与纸厂果然成了邻居,纸厂把整排北房给了煤矿。煤矿便有了办公室、仓库和职工宿舍。有人说这是猫鼠同穴,刘超说他就是那猫,总有一天会把马谷羊这只老鼠吃掉。
经过多方寻访,李强从熟悉的圈子里聘来一位师傅。师傅姓曹,在部队是工程兵,转业之后在国营煤矿干了18年,退居二线之前担任着坑下采煤队的党支部书记。对这样的师傅,股东们一百个满意,一百个放心。
曹师傅很敬业,上班第二天,就把股东们召集起来开会。
新办公室虽然门窗破败,蛛丝绕梁,但宽敞明亮,通风透气。数缕阳光穿透屋顶,射向地面,射在股东们的身上。光柱里游蛾闪烁,浮尘飞旋。曹师傅站在办公室中央,魁梧的身材像一堵墙,面对着股东们,和颜悦色地说:“从地面看,我们井口的东南是纸厂和民房,东北是四组和二组井口;从坑下看,向东是栽掌,向西是阳掌。
我计划先打独头巷,向东北掘进,与四组沟通。”
他的音色带着轻微的回声,像从巷道里传出来的。沙宣宝坐在排椅上,手托下颌敛起眉头,若有所思,片刻问:“既然往东是栽掌,必然是负重上坡。运输吃力,煤炭产量肯定低。往那儿打独头巷,合适吗?”
股东们便嚷嚷道:“是呀,空车下,重车上,拉得动吗?”
“先难后易,是不是弄反了?”
曹师傅笑了笑,宽阔的脸上带着善意,说:“我有三点理由:第一、与四组巷道沟通后,坑下可以使用自然风循环,既能增供氧气,又能吹散瓦斯,安全系数高;第二、咱坑下帮水大,沟通后本巷的水就会自然流向四组,四组抽水,咱们采煤,省工省电;第三、沟通后立即向两翼横穿两巷,进行回采,切断四组西来的煤巷,西边的煤田就归咱一家了。”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大家立刻哗啦啦地鼓掌称赞。
沙宣宝拍了几下巴掌,又轻轻地放下,面带忧色,说:“都是同村村民,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
“妇人之见!”刘超不屑一顾。“商场无父子,哪有‘村民’!”
甄广雄笑道:“在商言商,不要瞻前顾后。如果四组有这个条件,也不会放过咱。”
沙宣宝望望李强,李强摇头不答。又望望徐文宝,徐文宝垂下了脑袋。
“我,服从大家吧。”沙宣宝无奈地说,“另外提个建议:咱的正东是居民区,为安全起见,送巷一定要避开正东。”
曹师傅点点头,道:“掰衙门时,我定的就是东北向。巷道掘进15米之后,再北偏15度,不会进村。”
沙宣宝听了,似觉不妥,但又说不出理由。散会后,站在院内,眉头未展。
刘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天塌不下来!”说完与李强往井口走去。
坑下进度很快,一个班能进两米巷。由于单巷掘进烟尘大、氧量小,曹师傅令股东买来塑料布,缝成筒状,套在局扇风机上向工作面送风。火药、雷管和木料的需求量与日俱增,一周后,账上资金已捉襟见肘。刘超召开股东会,吊着蒜头鼻子下达任务:“每人捐坑木20根,三天之内完成。这是硬指标,谁不捐,罚款!”
股东们理解他的难处,一声不吭。三天之内,肩扛车拉,全部完成任务。
200多根木料,横七竖八地撂在井台下。桂家旺清点之后,皱着眉头请曹师傅和刘超去验收。曹师傅看了直摇头,脸上阴云密布,愤然道:“不是不够长,就是不够粗,大部分还是朽木。真是胡闹!坑木关系到矿工的安全和企业的长久发展,滚圆的松木齐刷刷地往巷道一站,那就是一排排坚不可摧的士兵。立木撑千斤,老山来了都不怕。看看你们这些材料,连烧火都不着,能在坑下用?一旦支护不力冒了顶,我如何向你们交代!如何向矿工交代!搞企业舍不得掏血本,能行吗?
买!”
刘超也无奈地说:“咱想省点吧,看来还真不行,都是趴在坟上日鬼哩。”又向桂家旺道,“听曹师傅的,买!账上的钱该花就花,花完了再说。”
桂家旺敛着眉头,什么也没说。
次日,两辆大货车满载滚圆的木材来到煤矿。红皮松木,生白茬口,直立立,硬邦邦的。
木头贩子一结账,账上的钱光了。
刘超于是又召开紧急股东会:“煤矿急需办的事很多:第一,咱跟纸厂合用的变压器只有50千瓦,容量不足。纸厂尽管生意冷淡,马谷羊却一直对我们抗议不断。
而增容就得增容费:每千瓦700块。还不敢说更换变压器。第二,国家供电时断时续,大电一断,不光是影响生产,工人们困在井下,连地面都无法返回。搞煤矿就得配大型发电机组,一台50千瓦的大约需要4万块。第三,咱们打井时,吊筐用的是卷扬机;现在要吊煤罐,必须改用绞车。绞车的价格每台也得万把块。第四,我们的充灯架只有20个灯位,远不够用。加一台50灯位的充灯架需要1000块。
第五,坑下积水太多,泵力不足。买一台扬程80米的潜水泵,得3000块。第六,防爆电钻、开关、电缆、平车、镐头、铁锹天天坏,天天修;雷管、炸药天天用,天天买;井架不够高、风机不够大……”
李强扬起手,不耐烦地插话道:“打住打住。直说,你是要钱吧?”
刘超笑了笑,那笑容僵在脸上:“我也不想开这个口,可……”
股东们低着头,都像霜打了一样。徐文宝嘟囔道:“唉!真怕你开会。”
(十七)
沙宣宝回到家,跟母亲说又要集资。沙母坐在炕上,守着窗台钉扣子,听说要钱,停下针线,从花镜的上沿探出目光,问:“得多少?”
宣宝道:“每股5000块。”
沙母双眉微敛,没有答话,低头继续钉扣子。针尖从扣眼突然蹿上来,扎了手指。
她一激灵,指肚上涌起一粒鲜血。沙母揪了块手纸摁了摁,不动声色,拔出银针,把线拉得老长。
沙宣宝没有在意,穿过隔墙过间门到大屋,问妻子:“你有多少?凑一凑吧。”
沙妻刚洗过头,正在对镜梳理,一头秀发瀑布般飘落下来,背着脸道:“我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人家都用‘潘婷’、‘海飞丝’,我用大肥皂!单位半年不发工资,我都不敢进商场了。”说着从衣兜摸出一串钥匙,背着扔给他。“不信自己看。”
沙宣宝把那钥匙拾起来,稳稳地搁在梳妆台上。从衣兜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便在他面前弥漫。
沙宣宝的家很简陋,条几、方桌、斗椅、木箱、梳妆台,窗下的砖炕镶着木床头。
沙宣宝烦躁地把半截烟揉进烟灰缸,踱了两圈,又摸出烟来点火,海绵嘴着了。他愤然把烟捻碎,扔在地上。妻子转过身来,眉峰似锥,秀目含嗔,盯他几眼,捡起地上的烟丝,投进烟缸。
院内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叫道:“宣宝,宣宝,快,快!他两口子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徐文宝已进了家门。沙宣宝二话没说,跟着就走。沙妻问:“谁打起来了?谁?”沙母也在里间问:“谁家两口子打架哩?”但无人回答。沙妻透过玻璃窗户往外看,宣宝和文宝已出了街门。
徐文宝领着沙宣宝直奔李强家。李强住四合院,三间西平房低矮潮湿。跨进门槛,就见李强正按着妻子的脑袋,揪着她的头发。儿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放开放开!”沙宣宝扑上去用力掰开李强的手,“大老爷们,打老婆能算能耐?”
徐文宝把李妻扶起来,道:“有话好好说,打着了还得看病,图甚哩。”
李强松了手,气呼呼地道:“我粜玉茭才卖了200块钱,他非要抽出10块来给孩子买玩具不行。不给,就下手夺。”
李妻直起腰来,手里捏着10块钱,泪流满面,哭诉道:“是我想买?是你养活的孩子不争气!”转向沙宣宝。“人家堂屋的孩子买了个小汽车,他想耍,就夺人家的。人家不让,就打人家。人家孩子哭了,大人就骂:‘养得起孩子买不起玩具?买不起就不要养啊!跟土匪一样!’——我就要赌这口气,非买一个不行!
花不得你10块钱,能闪多大的圪节!”
徐文宝抱起孩子,给他洗净脸,笑道:“哟,会抢了,真是男子汉!叔叔正在发愁,晚上帮我抢银行去吧?”小孩打着气咯,红扑扑的小脸满是委屈。
李强道:“孩子就是孩子,今儿给他买了小汽车,到明儿他又跟你要火车。你买得起?哄他一会儿就忘了,你还非买不行!”
徐文宝把毛巾递给李妻,李妻擦了一把脸,蓬着发,道:“我就要买,非给孩子买上不行!那玉茭是我种的,我当得了这点家。”
徐文宝道:“该买买吧,不要让孩子受屈。不就是10块钱,不够我给你,反正我也没弄够。你还差多少?”
李强道:“还差多哩!你垫10块,能全垫上?咱庄户人家,凑个数儿不容易,可她不理解!”
李妻梳了头,抱起孩子就走。李强问:“你非买不行?”李妻不理他,径直去了。
扯了一会儿闲话,他们各自散去。
沙宣宝回到家,沙母问他谁家打架,沙宣宝便告诉了她。沙母款款地说:“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唉!”
沙宣宝不敢跟母亲再提筹款的事,穿过中门到了大屋,凑在妻子耳旁低声问:
“你不能到……”
“借了,在抽屉里呢。”没等他说完,沙妻便爽快地回应道。
沙宣宝喜出望外,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一张存单,拿出来细看,脸色黯下来:“才1000块!”
沙妻瞪着他道:“怎么了?那是我爸的全部。站着说话不腰疼,嫌少你去!”
内间立刻传来沙母的声音:“东边才住雨,西边就响开雷了。吵架也传染?借不来算了,不要瞪眼。你俩脸皮儿薄,还有我老婆子哩。我就不信这张老脸不值5000块!”
(十八)
“咱们吃个糙股吧:往西南送一条巷,走几十米就回采。西南是阳掌,拉车的省力,产量肯定高。咱一边建设,一边生产,以矿养矿。”曹师傅看到股东像挤牙膏一样,10天才筹了5万元,动了恻隐之心。
股东们很感动,自然都说好。于是,第二方案敲定,东北、西南各送一条巷,呈直线向两边延伸。
从春天走向夏天,仿佛刹那间的事。太阳像一只火球,烤得大地直冒烟。坑下吊上来的湿漉漉的煤炭,顺着溜槽往老堆上一洒,不一会儿就吹起了煤灰。
眼看又过了半个月,跟四组的巷道还没有沟通。四组如何布局,刘超及李强等人茫然不知。四组的股东也不露一点口风。只是一日三班,紧锣密鼓。
四组负责人韦小秋,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汗津津地来借绳尺。刘超半开玩笑地问:“韦老板,你们赚了不少吧?”
韦小秋眯着皮泡肉眼,憨然一笑说:“你不知行情?大炭40块、粗煤16块,货车进煤场,先问打几折。你说能赚多少?是你赚了吧?”
沙宣宝笑问:“你们吃到哪里了,是不是过了我们的井口?”
“咱不懂,也不问。技术员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放心,你下去看看。”说完又憨然一笑,拎着绳尺去了。
送走韦小秋,沙宣宝站在井台上静静地观察,从四组的煤堆和长期观察到的消耗的坑木判断,他们的巷道已经走得很远了。
天轮旋转,井绳徐徐上升。不一会儿,煤罐吊着一个人上来,满面煤污,头灯还亮着。那人爬出煤罐,沙宣宝见是李强,便问:“能不能听到那边的动静?”
他指着四组井口。
李强摇摇头,道:“甚动静?听不到啊!”
他俩便走下井台,相随进了办公室。尚未坐定,就见杨明亮着光光的脑袋,带着荣改凤、黄生进来。
“是不是把巷道布到村民的房子底下了?”杨明进门便问,声音洪亮得像一口大钟。
刘超正跟曹师傅说话,见兴师问罪,便道:“谁说的?没有啊!”
荣改凤摇着折扇,立刻竖起柳眉,瞪着杏眼道:“老百姓看不着吧听不着?躺在炕上,爆破声晰清。不定哪一天,‘咚’的一声,我们这些住在村边的老老少少就见了阎王爷了。”
李强瞪着大眼睛,愤然逼近荣改凤,道:“谁说的?简直是他妈的……”他面色如炭,浑身污黑,工作服上挂满煤屑。只在骂人时露出雪白的牙齿。
荣改凤穿着月白的衣服,吓得急忙收起扇子,躲在黄生身后。黄生与荣改凤个头差不多,稀发掩不住头皮,发根上滚着晶晶汗珠,理直气壮地说:“马书记啊!
不信?不信你去……”话未说完,脚踝就被荣改凤踢了一下。黄生咧咧嘴,看荣改凤时,荣改凤若无其事。
杨明高出黄生一头,满面红光,不住地擦汗,道:“股东们赚钱,咱不反对。
可人总得讲点良心,不能不顾村民的死活,让老百姓赔上身家性命吧!”
曹师傅愤然过去,拽起杨明的手就走:“小伙子,说话得负责任哩!走,咱下去看看。不要坏了我的名声。”曹师傅与杨明个头相当,杨明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荣改凤便拦着杨明,对曹师傅道:“你名声值几何?比老百姓的生命还值钱?
才来几天,你懂什么!——走,他让咱‘出钱听响声’,咱让他……”拉着杨明去了。
黄生趿拉着破胶鞋,裸着脚脖子跟在后头,吊着眼睛不住地回头。走了几步,长长的鼻涕落下来。他捏着鼻翼擤掉,用手掌在鼻孔上抹了抹,然后两手一搓又跟着走了。
听了杨明等人的责问,沙宣宝非常担心,待他们走远,忙问:“曹师傅,咱不会真的把巷道送到老百姓家里吧?千万千万不敢,人命关天啊!”
曹师傅绷着脸,郑重其事地说:“放心,绝对不会出事!东北大巷已经走了45米,为防意外,我又重新挂中,让工人再北偏15度掘进。用不了几天,就跟四组沟通了。——哎,李强,你不在井下带队,怎么上来了?”
李强道:“西南巷可能碰到了风化带,顶板破碎,炭上有黄斑。我上来问问,敢不敢继续往前走?”
曹师傅拉开抽屉,取出图纸。李强、刘超、沙宣宝围过来看。曹师傅看了半天,皱起眉头道:“可能到了这里,煤田边稍。这应该是整块资源的一小部分。注意勤支护、多探水。交代工人,一定要戴好安全帽。你先走,我换了衣服就去。不行的话,咱立马回采。”
(十九)
农历七月十五,沙母买来黄纸,拆剪折叠成数张位牌,令沙宣宝按照“供奉玉皇大帝尊神之位”的格式,在牌位上分别写了玉皇大帝、五谷神、夫子爷、灶君爷、太上老君等神主,随后按座次粘贴在墙壁上。沙母在牌位下分别摆上供果和香炉,然后取来紫香,焚香祷告。
烟雾顿时弥漫了家里的每个角落。
祷告完毕,沙母令宣宝挨着叩头,沙宣宝笑道:“你的老爷都是我任命的,我就免了吧。”
沙母照他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肃然骂道:“看你瞎说!再瞎说掌嘴!”
沙宣宝嬉笑着蹿了出去。
中午,沙宣宝坐在院南的树荫下吃饭,突然跑来一位矿工,腰系皮带,头顶矿灯,神色慌张地说:“你快,快点!井口西南塌了一个大坑,那个小砖窑全部掉进坑里。
有人见窑主在窑上添煤,没见他离开。井下有20多名工人,情况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