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大家猝不及防。路天宝与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沙宣宝笑笑,敷衍道:“当然欢迎,当然欢迎。只是……不知先生贵庚。
既做朋友,就得按年龄排序。”
朱先生道:“我属狗,正月生人。”
李强便道:“那你是大哥,我们都是小弟。”
“岂敢造次!”朱先生拱手相揖,“虚长38岁,哪敢称兄!年龄再大,也是小弟。”
“这就不对了。”徐文宝道,“没有年长为弟的道理。”
朱先生道:“‘大哥’是第一把交椅。我初来乍到,哪敢当‘大哥’,还是当小弟吧。”
李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不想做‘老大’,把你插在中间也不合适,大家叫你‘五哥’如何?”
“‘五哥’?好,好!这个称呼很新颖、很贴切!我就当‘五哥’,就当‘五哥’。
谢大哥赐位!只是不知各位哥哥如何排序?”
李强站起来,道:“我是大哥;这位叫路天宝,二哥;沙宣宝,三哥;徐文宝,四哥。来,请大家举杯,为新来的朋友,为我们的‘五哥’,干杯!”
“干!”
“干!……”
猜拳行令,推杯换盏。路天宝不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多言语。
白酒下了半瓶,朱老板道:“我听说二哥跟台州煤矿签了《投资意向书》,不知消息对不对?”
路天宝点点头:“没错。”
朱老板又说:“作为商人,我认为他给的条件,没有我的优惠。他每年给村委10万,我给12万。论关系,咱是兄弟;论利润,我比他优惠。二哥能不能优先考虑我啊?”
路天宝面有难色:“按说该考虑你,可是你来得晚一步。”
“不就是个《投资意向书》么?那是个草签协议,又不是正式合同。”李强激动地站起来,“咱既是为老百姓好,就应该从大局考虑,捡满碗端。”
“我不能言而无信!”路天宝有点生气,双目圆睁,语气如锋。
李强也板起面孔说:“你是一村之长,为全体村民着想,而不能光顾自己的面子。台州不如‘五哥’,应当优胜劣汰。”
朱老板笑着说:“二位哥哥,不必为我伤了和气。自家弟兄,有话好说。”
路天宝收起怒容,略加思忖,问朱老板:“你能准住?咱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破裤子先出腿:想干就先拿定金。”
朱老板笑道:“二哥爽快。在商言商,当然得先拿定金。”朱老板拉开手包,从里面掏出一沓人民币,放在路天宝面前。“这是1万。如果二哥嫌少,还可以再加。”
空气凝固了。李强和徐文宝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路天宝把钱收起来,说:“随后给你收据。再告诉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朱老板坦然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反悔,这就是兄弟们的见面礼。”
(十)
冷风萧萧,寒气袭人。星星和月亮忘了回家的路,冻僵在天空。
乡村漆黑的街道上,白雪被踏成污泥,又被冻作凹凸不平的冰板。沙宣宝和李强借着月光,一步一滑走在街头。
光阴荏苒,路天宝及其支、村委在一轮轮的谈判中,疲惫不堪地送走了两个春秋。
路天宝收了朱老板的定金,推掉了台州煤矿。为此,他惹了窦贤。因为台州煤矿是窦贤介绍来的。但哪知朱老板回杭州后,没了踪影。路天宝给他打电话,朱老板才说:“真对不起!你们省的煤炭出境手续很难办,我已经努力了。现在的煤炭销售,已经转为买方市场,煤价很低。我们公司在本地就能买到很便宜的无烟煤。请二哥另找合作伙伴,以后我一定当面谢罪!”
当纷飞的雪花向企盼春天的人们翩翩走来时,路天宝心急如焚:办证后三年内如不能筹建煤矿并交纳资源补偿费,主管机关将取缔采矿权。他为实现村民的梦想负债办证,一旦找不到合作伙伴而使梦想破灭,他的借债和村委的贷款就将悬空,他设计的宏伟蓝图将变成沉重的负担。
远处山凹沉闷的炮声滚过耳边,那是小煤窑坑下传出的爆破声。私营矿主把一道道山梁掏得满身窟窿,山冈上的灯火星罗棋布。
路天宝家,烛光摇曳。
坐在炕沿上烤火,这是庄户人家的一大享受。只不过,这次抢占有利地形的不是李强,而是本村的刘超。刘超比路天宝小八岁,单眼皮,蒜头鼻子,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头脑灵活,胆略过人。当路天宝在为办矿筹资时,他已和兄长在南山上当了一年“黑矿主”。
李强与沙宣宝围着灶火坐下,与刘超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刚坐定,徐文宝也来了,与刘超握握手,也围火坐下。刘超继续给路天宝讲他的故事:“……
第一次,他请信用社主任吃了一顿饭,要求贷款。主任说他没有任何担保,只给他信誉贷款1万。他贷出这1万来,就窝儿送给了主任。然后又跟主任要求贷款。
主任又贷给他5万。他贷出来原封不动,又送给了主任,然后又要求贷款。主任又贷给他10万。他把这10万再次送给主任后,主任贷给他100万。现在,他已经是个百万大户了。你想,有这100万,他投资到哪儿不挣钱?”
刘超说得满面生辉,徐文宝却皱起了眉头:“再有多少,那是贷款啊!这100多万,一年得多少利息?多会儿才能还得清?”
刘超笑道:“真是笨蛋!贷款上百万,谁还打算还哩!”
“那银行不催,法院不问?”沙宣宝不解,路天宝和李强也等着下文。
刘超说:“老主任不敢催,新主任催也白催。他把钱一藏,说赔了。可洋楼照住,酒店照进。银行下通知,法院下判决,查不到存款就是‘没有偿还能力’,谁能把他怎的?逢年过节,信用社领导还得提着糕点去看他,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瞪了眼,100多万就没处要了。”
“这家伙,真狠!”李强听了道。
“还有更狠的。”刘超继续说,“去年腊月,有个赌徒输光了,欠他10万还不了。
他就雇了凶手,把那家伙的一只手剁了。”
“呀呀!”徐文宝龇牙咧嘴,仿佛看到了那血淋淋的手掌。
沙宣宝问:“你说的,谁呀?”
刘超道:“真名不知道,外号‘黑熊’。——不说了,不说了。老哥们来了,我想跟老哥们谈谈生意。老哥们踏踏实实地给共产党干,就没想自己发点财?”
“发财?发甚财?”沙宣宝问,“咱又不是‘黑熊’,能发哪门子财?”
刘超笑道:“发财其实很简单,有智慧、有胆量就行。你们‘四大金刚’,都是个顶个的正人君子,多的是智慧,少的是胆量,只知遵纪守法,不懂生财之道。”
徐文宝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半辈子人了,咱甚都不缺,就缺钱。”
“你们是捧着金碗讨饭吃。”刘超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们拿着煤矿手续,到处招商引资。心里光有别人,就没有自己?”
路天宝不屑地说:“那是正儿八经的煤矿,咱能投资得起?简直是开玩笑。”
刘超又笑笑,蒜头鼻子耸了耸,说:“都说老哥们见识多,我看也不过是井底的蛤蟆。投资煤矿得多少钱,你们算过吗?”
四位面面相觑。“得多少钱?”徐文宝往前挤了挤。
刘超认真地说:“两口斜井都是170米长。要送到煤层,还得两个170米。斜井巷道宽,投资大,私人端不动。打直井就不同了,直井省钱。单罐提升,2米半的井筒就够了。用四川工队,挖1米600多块钱工资;外加料石、雷管、炸药、电费,见1米1000来块。咱那儿煤顶有多厚,算80米,才投资8万。”
“8万才打了个窟窿!没有机械设备,能出煤?”沙宣宝摇着头,一副不屑的神色。
“外行,外行!”刘超笑道,“拿根烟来,告诉你。”
徐文宝拍拍自己的口袋:“没货。”路天宝拉开条几抽屉,摸出半盒“丝绸之路”,给每人发了一支。李强给刘超点上火。
吐了一个烟圈之后,刘超说:“工队的工钱先欠着,料石、设备可以赊……”
“啊!这算什么主意!……”
(十一)
路天宝还在等老公家,生怕把闺女送错了婆家。但老公家在哪儿,谁是理想的合作伙伴?路天宝心里没底。几天来,刘超活动了许多朋友,他周围的哥们儿弟兄们意气风发,激情澎湃。与此同时,农田下就是煤田的第二、第四村民小组,也各在街头张贴告示,跃跃欲试。
冬日的夜晚,刘超烧旺了自家的大肚火炉,备上茶水、香烟、葵花子,邀集亲朋好友20多人到他家议事。“四大金刚”是他首邀的贵客,但路天宝知道议题,不肯屈就。
刘超家挤满了人,床铺、沙发、板凳,座无虚席。刘超耸耸他那蒜头鼻子推出开场白:“这次请大家来,是想跟大家商量一个事:集资办矿。我认为王庄煤矿应当由王庄人自己办,咱能办的事,为甚不办?该咱赚的钱,为甚不赚?自古肥水不流他人田,咱是钱多了,还是不够数儿?”
坐在刘超旁边的常随风一脸皱褶,满口黄牙,一边抽烟,一边嗑葵花子,听了兴高采烈地道:“就是,咱又不缺心眼,凭甚要让给外人?咱自己不能干?”他说话时,上下牙之间还连着丝儿。
旁边的景垣圆圆的脸蛋像搽了粉,轻轻一笑道:“说得轻松!咱要是能行,支书、主任,还有我姐夫,用得着等旁人?哪一个他认不得!”景垣所说的姐夫,是指副村长窦贤。
刘超瞅他一眼道:“都是外行!他们哪个下过坑?你姐夫,快不要提了,也就会耍个笔杆子、卖个嘴皮子。领导都是窝囊废,群众才是真英雄。还是大家说吧,从老桂那儿开始说。”
挤在沙发背上的桂家旺一副憨态,低头拧眉,粗糙的大手不住地对折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当感觉刘超的目光射向自己时,头也没抬,道:“咱有几个钱,端得动这么大的盘子?砸到坑下,连个水漂儿也打不上。”
坐在床边的甄广雄面长神清,双目炯炯,突然蹦起来站在中央,亮起嗓门说:
“我觉得刘超说得对。‘爱拼才会赢’,不拼哪能有赢的机会?咱穷不怕,积水成河,积米成筐。众人拾柴,火能不旺?要是没志气,不走出这一步,咱可就困死到山旮旯里了。咱也是个人,就不能振作精神拼一把,活出个人样来?”
常随风把一脸褶子笑得开了花,含着葵花子叫道:“豁出去,干吧。——呀,什么葵花,一股霉味!”
大家立刻情绪激动,闹哄哄地道:“光种那点地,不行啊!”
“不敢干,多会儿也富不起来。”
“是得拼一把。不拼,到老也是穷光蛋。”
“咱那点家产,够拼一回吗?”
“已经不够一担子挑了,怕甚哩。”
“咱可都是门外汉,不懂啊!”
李强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当过矿工,坑下的事略微懂一些。
搞煤矿虽然是个技术活儿,可也不像人们想像得那么玄乎。只要聘个技术员,就能干起来。”
徐文宝笑道:“既然大家有信心,咱就自己干。不崇洋媚外,不贪大求洋,脚踏实地往前闯,创一项事业。”
李强补充道:“与其窝窝囊囊地一辈儿,不如轰轰烈烈地一阵儿。技术员我去雇,干。”
常随风拍着手笑道:“同意。今儿黑夜做个梦,明儿就是矿老板!”
李强凑在桂家旺跟前,笑着低声问:“你说呢,老同学?”
桂家旺一直揉着衣角,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就听弟兄们的。”
还是没有抬起头。
“你呢?”刘超问景垣。
景垣扬起苹果脸,笑道:“恰把我一个人栽到沟里头了?要干,我也算一份。”
刘超耸了耸他那蒜头鼻子,高声道:“这是咱自己组织的,咱可有言在先:煤矿是高风险行业,一旦赔了,自认倒霉,谁也不要怨谁,该跳楼跳楼,该上吊上吊,绝路自寻,后果自负。”
徐文宝立刻骂道:“乌鸦嘴,说的是甚!我补充后半句:办矿赚了双赢:壮大集体经济,增加个人收入。大家如果发了,再献份爱心:为本村修座学校或者修条路,积德扬名,流传后世。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大家齐声喝彩鼓掌。
刘超道:“那现在就报名。文宝,你做记录:我先报1万。”
甄广雄道:“我也报1万。”
“我报2万……”
这类似于上赌场,大起大落,孤注一掷。参会人员多数热情高涨,在喜悦与激动中踊跃报名。少数人担心赔本而退避三舍。沙宣宝也想赚点钱,微薄的工资总让他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但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见沙宣宝一直没说话,李强凑上去问:“你怎么一个字也不吐,甚意见?不想跟弟兄们合伙?”
沙宣宝苦笑道:“哪能呢。我有‘三难’。”
“哪‘三难’?”李强问。
沙宣宝道:“一是政策障碍,党政干部不许经商办企业;二是囊中羞涩,借钱投资,赔了本没法还债;三是经营风险,不说工伤事故,就是打井错位,也会使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我是挣得起,赔不起呀!”
桂家旺坐在沙宣宝身边,点点头表示理解:“挣钱谁不想,可赔了没人管。人家都跳楼还能跳,我住的是平房。唉!真不知道该报,还是不该报?”
“办法大家想,主意自己拿。”李强对桂家旺的优柔寡断不屑多言,转向沙宣宝:
“还是筹点资金,入伙吧。没你参与,没劲!”
刘超见这边犹豫不决,过来骂道:“有钱不赚,那是纯种的七屌!大老爷们,玩的就是心跳!你睁大眼睛看看,自古官商一家,党政干部有几个干净人!不经商他们凭甚买房子,凭甚包二奶?你再看看你,老虎下山一张皮,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抱残守缺,能成什么气候!你是干部,我就不信拿不出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