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东们不吱一声,默默地回家筹款。第一个遇到筹款难题的正是景垣。妻子躺在炕上,头缠围巾,面色苍白,见他回来,努力地坐起来,奋力扑进他的怀里,满目珠泪,颤抖地对他说:“我……花了所有的钱,也没有保住……,我没用,真没用啊!……”说着抓起景垣的手,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放声大哭。景垣忍不住,抱着妻子大放悲声。
筹资的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沙宣宝不但把自家的玉米、高粱卖光了,还把妹妹多年积攒下来的三缸小麦、一缸黄豆也卖了。这还不够,沙母又卖了她结婚时婆婆送给她的一副银丝手镯和两枚戒指。
把钱交到沙宣宝手里,沙母叹道:“煤矿真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
送走矿工,又是轮流值班。
中秋之夜,望着东方天空被乌云遮掩的月亮,听着远处从村落中传来的庆贺团圆的密集的鞭炮声,再回头看看挂在孤零零的井架上的两盏清灯和一条守在身边落寞沮丧的家犬,沙宣宝百感交集。于是捡起一块白灰,在门房粗糙的墙壁上信手涂鸦:
卜算子
守矿
中秋月光暗,煤矿灯两盏。
遥闻爆竹声声脆,近识狗是伴。
春秋深似海,何处是归岸?
年届不惑踏迷途,前程不敢看。
(三十三)
五组井口办公室摆开了桌椅板凳,开会的却不全是五组股东。
路天宝坐在写字台后边,呷一口白开水,道:“现在是决定王庄煤矿的前途和命运的时候了。今天请两厢的代表坐在一起,是要让大家讨论一个方案,走出一条路子。合并重组是形势所迫,也是大势所趋,不合并就没有出路,不合并就没有前途。生存,还是死亡?这是咱们必须做出的抉择。请各方表态。”
景垣羞赧一笑,红着圆脸说:“咱两方的代表第一次坐在一起,讨论一个共同的话题。合并重组是政策,是方向,也是咱唯一的选择。我祝愿咱们合作成功!”
他带头鼓掌,大家也稀里哗啦地跟着鼓掌。
韦小秋微微发福,面带憨态,说:“我没想到,这辈子能在拘留所里住两天,更没想到还有景垣陪伴。我俩抹黑了王庄煤矿的历史,但让大家结成了难兄难弟。
昨儿,我们自家开了个会,集中多数人意见,同意合并。咱是一矿三井,我不明白,现在开会的只有两家,怎么合并?”
路天宝道:“二组井口发包后收不回来,承包人涉嫌犯罪进了监狱,咱暂不考虑。你们还是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韦小秋笑道:“我们是诚心来的,相信五组的弟兄们也是真诚的。以诚待诚,肯定会合作成功!”
大家再次响起掌声。
路天宝道;“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请四组先说具体合作意见。”
“我是这样考虑的。”吴仁眼似牛目,眉如卧蚕,道,“我们四组有技术、有人才,应该担当重任,挑起大梁。”
大家等着下文,但他却闭了嘴。停了半晌,路天宝问:“说呀?继续说。”
吴仁道:“完了。”
刘超笑笑说:“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你说是人才,没有经过实战,谁知道是不是?”
路天宝把目光投向景垣,景垣道:“那,我们说说方案吧。”他又把目光投向沙宣宝。
沙宣宝向大家点点头,笑道:“我们的意思是,均衡分权,相互制约。矿委和监事、会计和出纳、生产和供销,两方各出一半人。利益各半分享,风险各半承担。
由于各方股东的出资额不等,对收益或者亏损,由各方代表先与煤矿结算,然后再内部核算,分配到人。”
景垣向韦小秋道:“这是个大方向。你们看,行不行?”
窦贤先把眼睛弯成月牙儿,然后说:“我说句公道话,你们不要嫌难听。你们的意见,形式上是公平的,实质上不公平。”
景垣立刻绷了脸。但窦贤是他姐夫,虽有不快,也不便计较,就说:“你拿个公平方案。”
刘超不服,瞪着眼睛问:“甚叫公平,我们怎么不公平?”
窦贤不嗔不怒,捡了块石子在地上画了几条线,依然把双目弯成月牙儿,道:
“我们是双巷掘进,一条正巷,一条副巷,巷道布得齐刷刷的。一旦进行回采,那就是齐刷刷的人民币。听说你们这厢,巷道在底下转磨哩,把资源都毁了。”
李强急不可耐,在窦贤画的井口两侧又添了两个圈,道:“三口立井,你们挤在中间。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就是布巷再好,能占多少资源?咱不是搞展览,得摆个花架子。这是开矿,没资源拿甚赚钱?老实说,不是上头逼迫,我们根本不想跟你们合并。”
“我们还不想跟你们合并哩!”成宝刚面如刀削,两腮干瘪。他伸过一只脚来,用粘满土灰的旧皮鞋搓了李强的圆圈。“我们投资了多少,你们才投资多少?没有投资,能有回报?”
“你们投资了多少?你说说。”景垣不动声色,笑问。
成宝刚仰起他那瘦削的脑袋,道:“总投资,得会计扳账。光房子,我们就修了18间。你们才修两间门房。”
徐文宝笑道:“是的,我们只修了两间门房。可是纸厂停产后,这一院房子都是我们的。我们能够使用的不止20间,并且还有扩展空间。再说,我们占的是甚房子,钉帮铁底;你们是甚房子,风一吹就塌了。”
窦贤道:“房子再好,不能算你的投资,那是共产党的。要合作,咱就各算各的账。充灯架、发电机、水泵、电缆、电钻、大肚开关、平车,我们都比你们投资大。我们的立井,比你们深十几米。”
沙宣宝淡然一笑,道:“井再深,一口也不能顶两口用。井深了,提升时间长、耗电多、产量低,反而降低了效益。我觉得,咱两家投资差不多,都是只能保障基本的生产条件,没多大差距。”
韦小秋道:“对五组的分权制衡的方案,我没意见,公平就行。利益分配,我们认为应该按投资比例分成:多投资多得,少投资少得。我们那厢,不管是打井、送巷,还是购买设备,投资都很大。”
刘超道:“凭甚就得说你们大我们小?我花多少你见来?是你花的钱通过我了?”
双方陷入僵持状态。
路天宝呷了三口水,眼睛盯着窗外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这样吧:对各方投资,咱请专业部门作个评估,有多少算多少,怎么样?”
景垣道:“行,让权威部门做结论。”
韦小秋也道:“评估当然好,谁也不用争。”
路天宝道:“由于各方的立足点不同,有点分歧,也很正常。咱慢慢谈,一回不成两回,再不行三回。好事多磨。”
景垣笑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来吧。”
大家便起身散场。
次日,路天宝带着景垣和韦小秋去了县城。但转了一天,也没有问到评估单位,只打听到了审计局。进去一问,审计局乐于接受。
随后,两方各按要求,将各自的投资列表报送。不几日,审计局便作出评估报告:
四组资产35万元,五组资产25万元。
收到报告,四组股东兴高采烈,五组股东却瞠目结舌:审计局未到实地调查,也不问报估资产是否存在,只将自报的动产购价和不动产投资乘于85%,便作出了评估报告。仅立井估值,四组就比五组高3万元。
五组股东不服。
僵持,协商;再僵持,再协商。
路天宝多次组织谈判,双方终于妥协。在评估的基础上各加10万元,达成合作协议:四组与五组的投资比例定为45:35。
上报、审批、复产、贯通。
韦小秋担任矿长,经营依然惨淡。
年底,韦小秋给村委交了2万元利润,便所剩无几。腊月廿三,韦小秋宰了一头肥猪,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太上老君的神龛前,双膝跪地,举香叩拜。拜过之后,把猪肉拉成数十条分给了股东。
(三十四)
过了元宵,煤矿便开产了。工人们领灯入坑,忙忙碌碌。
韦小秋的妻子背满腰丰,高声叫嚷:“我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脸顾不上洗,饭顾不上吃,被子也顾不上叠。你倒好,撇下一堆张嘴货,不饥不渴地到这儿躲清静来了!回不回吧?你不回我就饿死它们。反正我是侍候不了了!”
韦小秋坐在景垣用过的写字台后面,笑一笑,不说回,也不说不回,在景垣递来的条子上一张一张地签字。
景垣笑对韦妻说:“不就是几头猪,能费多大劲?我看也没把你累瘦了啊!”
韦妻便拽住景垣往外拖:“走,你去弄一天。300多张嘴,都等着喂哩。侍候了吃,还得侍候屙,跟我去试试,走,去试试。”
景垣挣脱了她,依然笑道:“不用试,很简单:喂不了拖过来,工人们天天想吃肉。省得我满街找杨明。”
韦妻怒息,扬手道:“行啊!拿钱来,保险比杨明的秤高。”
景垣说:“杨明也差不多吧,能低多少?”
“多少?”韦妻面带喜色。“有钱不买‘秃圪脑①’,一斤猪肉给七两。”
韦小秋立刻黑了脸,喊道:“瞎说甚哩!有磨嘴的功夫,也干完了。就那么几头猪,天天嚷,嚷得我都圪脑疼!”
韦妻瞅一眼韦小秋,带着气恼走了。她刚出门,面似羊首的成宝刚一脸煤污,身穿工作服,头上亮着矿灯闯进来,怒冲冲地说:“上个班怎么干的?棚架倒了也不管。我们光扶棚,就误了半个班,产量怎么算?”
“上个班?谁的带班长?”韦小秋轻敛双眉。
“吴仁。”成宝刚露出雪白的牙齿,“听说就没有下井,在矿工宿舍睡了一夜。”
韦小秋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以前就说过他,可人家不改。”
成宝刚气愤地问:“你不会处罚?”
韦小秋又苦笑道:“说的简单。处罚,罚谁也要瞪眼哩。”
成宝刚愤然道:“你要当和事佬,我们就没法干了!行,棚架撞倒了,我也不管!”说完气冲冲地去了。
见成宝刚出了门,景垣低声对韦小秋说:“你得改一改记工办法:绞车工工资与当班工队的产量挂钩,是个错误。绞车工本来是监督工队产量的,现在倒好,成了一家。上下一通气,想报多少报多少。去年腊月,吴仁比李强的工队多产100吨。
他夜班经常睡觉,连坑都不下,可能吗?”
韦小秋憨憨地笑笑,说:“绞车工工资要不跟当班工队产量挂钩,能配合得好?
他要是上夜班打瞌睡,谁能看得住?”
正说着,又进来一位,面方耳阔,正是李强,进门就道:“营业组的销售量,比班组上报的总产量低20%。煤场上没存煤,煤炭哪去了?我问了半天,还是查不清。”
韦小秋淡淡地说:“就不要查。光煤管局、资源局、派出所、税务所、工商所和县乡领导,就拉走上百吨,还不说村民们拉一车,出半车钱;股东们拉大炭,出煤钱。这么大的漏洞,能对得住账?眼不见,心不烦。不理吧,股东们对咱有意见;处理吧,咱顶不住,哪路神仙也惹不起。——唉!什么矿长,不过是个惹人的差!”
李强咬了咬牙关,腮帮上鼓起几道肉棱,道:“原来遇了一干强盗!可是咱内部呢,内贼不能不防吧?——机修工用咱的材料,给自家焊盆架、做火钩、做煤铲;炮工把省下来的雷管、火药偷偷地藏起来,转手倒卖;充灯工拿新矿灯回家当手电用;窦贤借走电缆不归还……”突然发现失口,又朝景垣咧嘴笑笑,道,“呀,不好意思!”
景垣笑道:“没事。都不自觉,没人说能行?”
韦小秋摆摆手,阻止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咱不会跟人红脸,管不了。”
李强顿生愠色,道:“选你就是让惹人哩,你不惹谁惹!”
景垣笑道:“你就把那官架子端起来。咱只能当猪倌?”
韦小秋摇摇头,憨憨地一笑,表示无可奈何。
(三十五)
没几天,韦小秋辞了职,理由是自家猪场缺人手。
大家又选举体态清瘦的成宝刚担任了矿长。
成宝刚上任便开股东会,矮小的身架在办公桌后面只露出了脑袋。他站着说:
“我们没有责任制,股份制成了大锅饭。在这口锅里,你舀着吃,我也舀着吃,谁也不想添柴下米。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的意见是承包。把煤矿包出去,承包人自有办法。”
大家没有表态,但也绝无反对的意思。
刘超问:“你想包给谁呢?不要像二组坑口。”
成宝刚道:“这个我还没想好。老沙,你有没有好主意?”
沙宣宝思忖片刻,道:“咱们在股东内部承包,不致失手。但股东们为了煤矿,已经倾尽家资。咱不妨在投标时,让竞标的股东预交押金10000元,如中标人反悔,该款充公,然后重新投标;中标人不反悔,押金抵作承包费。承包人每年分三期支付承包金,不必一次性预付。这样可以降低门槛,使每个人都有竞标的机会。”
成宝刚笑问:“行不行?”
大家顿时精神振奋,异口同声:“行!”
“那好,”成宝刚说,“具体规程,由老沙制定。三天时间准备。散会。”
许多人兴高采烈,仿佛明日就能发大财。
第三日,成宝刚、甄广雄、吴仁各自带了10000元钱来,交给会计桂家旺。
窦贤拎着大提包,取出10万元,也交给了桂家旺。桂家旺看着这么多现金,耳热心跳,搂着装钱的皮包,一步也不敢离开。
气氛顿时有点紧张。
竞标开始,沙宣宝宣布:“竞标人必须承诺负担管理费、税金、占地费和村委利润。竞标以每年交股东利润50000元为基数,以5000元为一个台阶增标。高者中标。竞标人按编号顺序依次投标,竞标人编号,抓阄确定。文宝做好准备,现在抓阄。”
成宝刚、吴仁、窦贤和甄广雄在徐文宝攥着的竹筒里,各自拈了一个纸蛋。然后,沙宣宝按纸蛋的编号,分给他们号牌。
竞标开始,举牌、报价,一轮一轮进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成宝刚瞟吴仁、吴仁瞟窦贤,窦贤仿佛成竹在胸,沉着气谁也不理。竞到高处时,吴仁道:“我报16万。”
成宝刚憋着气,红着脸道:“16万5。”
甄广雄看看他们,举起牌子说:“我加5千,报17万。”
窦贤十分坦然地道:“我报18万。只要有人竞标,我还加。”
看到这么高的标价,旁观的股东们都感到吃惊:利润与风险同在,市场并不乐观,能攀比吗?
听了窦贤的话,成宝刚与甄广雄面面相觑,吴仁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沙宣宝举着木槌问:“窦贤18万,还有没有人增标?”停了片刻又问,“问第二次:窦贤18万,还有没有人增标?”又停片刻问,“再问第三次:窦贤18万,还有没有人增标?没人我就敲槌了。好,窦贤中标!鼓掌!”
股东们开心地鼓掌祝贺。
窦贤得意地笑起来,双眼又弯成了月牙儿。笑了一会儿说:“我一次性预交股东全年利润。”说完从他的提包内又掏出几捆钱,潇洒地扔给了守在办公桌后瞪着眼睛发傻的桂家旺,“开单。”
众股东惊诧不已,转喜为忧:窦贤的家底并不厚,怎么能有这么多钱?
刘超满腹狐疑,问:“老窦,行啊!这么多钱,哪来的?”
窦贤笑道:“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你管我钱从哪来!”
成宝刚道:“你既没有南京生意,也没有北京买卖,平时吃穿都舍不得,怎么能有这么多钱?”
吴仁跟桂家旺索回自己的押金,道:“愿赌服输,有钱是人家有本事。”
窦贤依然笑道:“鸡有鸡路,马有马路。这你就管不着了。”
甄广雄瞪起眼睛,道:“咱说过,这回竞标,只许股东内部参与。你拿的钱,我们不接受。”
窦贤立刻收回笑脸,愤然道:“我不是股东?我拿的又不是冥币,凭甚不接受!
三天前成宝刚和老沙的话,是放屁呢?”
众股东无语。
刘超在一边悄然问景垣:“你姐夫的钱,到底哪来的?你入的有股?”
景垣摇摇头,低声道:“我哪知道!有钱我不会自己干?”
办公桌前韦小秋嘿嘿笑道:“咱又不是叶公,还能害怕真龙?只要是人民币,咱就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拣满碗端。”
其他股东随声附和。
桂家旺拎包欲走,眉头又打了个结,望着股东们小心翼翼地说:“这么多钱,我一个人不敢提。谁跟我去趟银行,存到咱账上。”
窦贤又阻止道:“你等等,咱把话说明白:合同没签,这钱还姓窦;合同签了才归你。”
桂家旺顿时神色慌窘,不知所措。刘超吊着眼睛问:“你甚意思?”
“没甚意思。”窦贤道,“以我的名义下成存单,交给家旺。签了合同,他转款就是了。”
刘超斜着眼睛骂道:“脱了裤子放屁!”
大家释然,相继散去。
两天后,刘超把除了窦贤以外的股东悄悄地叫到煤矿办公室,告诉大家:“窦贤近来跟‘黑熊’交往频繁,那钱可能来路不正。”
徐文宝双眉紧锁,道:“要是这样,咱可就惨了,煤矿成了打狗的包子。”
桂家旺十分恐惧,哆哆嗦嗦地问:“那、那怎么办?钱在我那儿,退给他?”
沙宣宝说:“既然给了,他就不会收。”
成宝刚道:“怕甚了,合同还没签呢。咱把他找来,让他亮了底牌再说。”
大家没有别的办法,便派吴仁去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