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改凤瞪着杏眼也道:“股东们不承认把巷道打在了我们的房子底下,可我院里的井,一口水都没有,干嘣嘣的。那水哪儿去了?”
常随风又说:“我的房子已经裂缝。说不定哪一天,轰隆一声就没影儿了。他就是赔我,那时候把我掉哪儿了,我都不知道。谁能找得着?”
杨明道:“何所长你说说,到那个时候,我们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股东们赔谁哩?”
众村民嚷道:“到时候连人都没了,股东们有钱,赔给谁?”
“让他现在就赔,修新房子。”
“咱是不敢住了,让他赔吧。”
“先停产……”
何所长举着双手向大家说:“这么多人吵吵,听不清。你们选三位代表,选出来之后,到里面坐下说。其余的同志先散了,在家等消息。”
何所长说罢,带着警员进去了。
常随风道:“那厢的人可会说。让咱派代表,去了能说过人家?快去叫老马。”
荣改凤瞪他一眼道:“屁大个事也叫老马,老马能轻易出面?”
黄生道:“那就叫窦贤也行啊?他不是说,闹得越大越好?”
杨明道:“窦贤是党员,能带头闹事?再说,窦贤多滑,甚会儿出过面?”
常随风说:“人家让派代表,咱怎么办?”
黄生道:“让马盛昌去,他是党员。”
胡须花白面似紫铜的马盛昌畏难地说:“我怕弄砸了。你们的理由,能站得住脚?还是自己说吧。”
常随风道:“两三个人,就怕不行。咱就说没代表,各人只管各人,就这么多人跟他乱。人多了,他能把咱怎么的?”
荣改凤点头道:“行行,咱不选代表,人多势众。老马经常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不能脱离群众。”
大家都表示同意。
于是他们共同拍大门:“我们没有代表,你们管不管?”
“他们进去了,怎么不让我们也进去?”
“是不是看人下菜哩?”
何所长无奈,只好又带着那俩警员出来,道:“不是不让你们进。你们这么多人,进去坐不下。再说,咱是处理问题,又不是打架。人多了,听谁,不听谁?
让每人说一句,恐怕一上午也说不完。你们还是选代表吧。”
常随风说:“我们选不出来。我想代表大家,可大家对我不放心;他们要代表我,我对他们也信不过。”
“哈哈哈……”村民们乐了。
何所长说:“那这样吧,你们把反映的问题归纳出来,我让他们给你们解答。”
杨明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从兜里摸出折叠了的几页纸来,递给何所长:“已经弄好了。”
“这就好,这就好。”何所长带着进去了。
(三十)
村民们不选代表,嚷着要往所里进,何所长只好把景垣、李强、刘超带出来。
他踮着脚尖,亮着嗓子向村民们说:“大家静一静,让他们给一个说法。如果对他们的解答有意见,咱们可以进一步协商。”
刘超便说:“咱都是一个村的,我们搞企业为的是全村老百姓,决不想坑害哪一家。对大家提出的问题,我们看了看,不实。我也想提出几个问题,请有关人回答:
先问随风,你说把你家的穿衣镜震得掉在了地上,昨儿我们在你家,看到穿衣镜是囫囵的,一点没破。那穿衣镜是甚做的,怎么摔不破?”
常随风满面通红,良久道:“是、是掉下来的时候,我接住了。”
刘超说:“那就是说,你知道穿衣镜要往地下掉,早早地在那儿等着?”
村民们哄地一声笑了。
刘超又说:“我再问黄生,我记得你家窗户,到现在还是糊窗纸,甚会儿换成玻璃了?”
黄生道:“我没说换成玻璃呀!”
刘超问:“没有换成玻璃,怎么能把窗玻璃震破了呢?”
黄生想了一会儿,说:“那是、是我窗台上放了块玻璃,炮声把它震下来,跌破了。”
“那好,那好。”刘超笑笑,“玻璃有价,我答应赔偿就是了。再问改凤姐:你在外头担水几年了,你家的井是甚会儿没水的?”
荣改凤道:“就你们打煤窑的时候没水的。我在外头担水,是嫌我的井水苦,不好吃。”
“可是,据我所知,偏偏是我们打成立井之后,你的井才有了水。生产一停,你就没水吃了。是不是?”刘超吊着蒜头鼻子问。
荣改凤望望杨明,不知该如何回答。杨明道:“那是因为你们生产的时候,把地下水抽到了地表;停产后,地表的水又渗到地下了。你们开了煤窑,让大家的生活用水没了保障。”
李强接着说:“你说得对,这是一个两难选择:想有煤用,就可能造成地表水下降。我们现在是建矿初期,以后会考虑这个问题。”
杨明问:“老百姓天天要吃水,你们考虑到甚会儿?”
村民们道:“就是,得给老百姓一个答复。”
李强说:“请大家理解,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答复。关于大家提到的煤巷送到村民房子底下的问题,我还是这样说,绝对不会。我们不光要对大家负责,还要对自己负责。出了问题,是要坐牢的。谁能承担得起?”
常随风抢着说:“你能说你不对?我是不信。”
黄生道:“把你的房子换给我,我就不告了。”
荣改凤也说:“把我们的房子换成别墅,你们想干甚干甚!”
“这也不可能。”何所长笑笑说,“有了问题,大家应当尊重事实,理智地处理。”
荣改凤瞪起杏眼,道:“你怎么净帮着他们说话?是不是在里头收了红包?”
黄生道:“吃了人家的嘴软,能不帮?咱在长河乡是没指望,赢不了了。”
常随风说:“他们是官官相护。所长也是个贪官。”
何所长便沉下脸来,对常随风说:“你说话得负责任。你再说一遍:谁是贪官?”
“你!”杨明也沉下脸来,道,“你把他们请到里头坐,让我们这么多人都站在外头。你要不是收了他的礼,能看人下菜?你不是贪官,谁是?”
“就是,你就是贪官!”
何所长抓起杨明的胳膊,道:“走,咱到里头说。”那俩警员也帮着所长往里拖。
刘超、景垣和李强不知所措,急往后闪;村民们却踊跃上前,把何所长和杨明裹在中间不让进。
“所长打人了!所长打人了!”常随风拉着杨明,高声喊叫。
荣改凤骂道:“警察成了狗腿子,咱老百姓要他弄甚哩!扒了他的衣服!”
“扒他衣服,扒了他的衣服!……”村民们便都伸出手来,一边愤怒地喊叫,一边撕扯何所长和另两个警员的衣服。
这时路天宝从村里跑来,边跑边喘吁吁地喊:“乡亲们冷静,乡亲们冷静!”
所里的警员见所长被围,呼啦一下又出来十几个,奋力分开众人,把何所长护在中间,与村民分隔。
路天宝来到村民中间,喘息未定,道:“大家冷静,大家冷静!有话咱好好地说,不要冲动!”
荣改凤瞅他一眼,骂道:“又来了一个狗腿子!”
何所长面孔冷峻,不发一言。警员们拨开众人,护卫所长进了大门。何所长虽被解围,但头发蓬乱,衣扣撕脱。回望门外喊声如潮,羞愤难当,恼怒不已。
派出所门口,过往群众停车止步,围堵观瞻。常随风借助人多,越发起劲,隔着大门指着所长骂道:“还当所长哩,不嫌败兴!吃多了撑死你!”
路天宝劝道:“所长执行公务,何必与人为难。”
常随风并不理睬,仍然继续叫骂。荣改凤指着路天宝道:“你是拐子进庙门,假装正经人。你算什么东西!”
路天宝回敬道:“谁是真拐子,老百姓不清楚?说那么难听弄甚哩!——都听我一句,人不亲土亲,咱不要拿自己的眼珠子让旁人耍,回村委解决,行不行?”
众人也不理他。黄生骂道:“昏官当道,老百姓没法活了!”
这时,人群外挤进一个人来,瘦面长腮,西装革履。大家认得,他叫郎占山,在外包工发了财。他挤进来就道:“老百姓咱送礼送不起吧,告状还告不起?吃喝我管,到上头告他!”
常随风哀怜地说:“只怕是官官相护啊!”
郎占山捋起袖子,把臂一挥,道:“中国这么大,能没有一个‘包青天’?告他!……”
(三十一)
金丝边镜眶后面,射出两道怒光。范副县长拍着阔绰的办公桌,抖着材料喊:
“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政绩?这就是你的‘芝麻开门’?”
张乡长和路天宝呆呆地站在范副县长对面,不敢吱声。门开了,秘书进来轻声道:“沙宣宝来了。”
范副县长愤然道:“叫他进来!”
秘书退出之后,门板轻敲两声,沙宣宝蹭进来。
“你们听听,听听群众怎么说:‘股东只管自己发财,不顾百姓死活,政府官员与地方恶势力同流合污,勾结派出所欺压群众……’”范副县长狠狠地把材料甩到办公桌上,“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你们沆瀣一气,让我如何面对?”
“没有处理好矿主与群众的关系,我有责任。请范县长给我时间,我……”
“早干什么了?非等到造成恶劣影响才来要时间?”
张乡长语塞,拧起扫帚眉,狠狠地瞅了路天宝一眼。路天宝向范副县长解释道:
“张乡长在外地考察,听说群众上访,连夜赶了回来,还没……”
“你呢,你在干什么?”范副县长依旧怒气冲天,见路天宝也低了头,又转向沙宣宝。“你是不是想调整工作?如果想当煤老板,打个报告,我成全你!”
“不……不是……”沙宣宝嗫嚅着,“那是我母亲……”
“少拿母亲做幌子。他们怎么不告你母亲呢?你们从我的窗户往下看,好好地看一看,都是同村百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平白无故的,他们能告你们的状?”
范副县长办公室在政府三楼,居高临下,沙宣宝瞥了一眼,就见政府大院聚着一群人,杨明、荣改凤、常随风、黄生等人仰头向上看,不住地喊着什么。无意中,竟发现人群中还有景垣的弟弟景浩、甄广雄的表兄郎占山。
范副县长扶了扶镜框,严厉地批评道:“身为公务员,为了自己发财,连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也不顾了?良心何在?公理何在?”
路天宝给范副县长递了一支烟,范副县长就势扔进了纸篓。待范副县长稍微冷静之后,路天宝和沙宣宝把案件的始末如实地作了汇报。沙宣宝信誓旦旦地说:
“我上对青天,下对白地,敢用党籍向您保证:我们绝对对老百姓负责,煤巷绝对没有进村。”
范副县长不放心,立即拿起电话,拨通了煤管局:“你们立即组成调查组,对王庄煤矿的布巷和与民房的距离进行全面测绘。三日内向我汇报。”又拨通信访局,“告诉上访群众,一周之内我给他们答复。如果情况属实,政府绝不姑息!你再通知长河派出所,让把上访人的诉求和他们发生的摩擦,详详细细地写个报告递上来。”
扣下电话,指头点着张乡长他们三位说:“如果有问题,我拿你们是问。”
他们仨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去吧。”范副县长坐进沙发椅,开盖饮水,杯里却是空的。沙宣宝赶紧接了杯,给范副县长添上水,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范副县长看他一眼,平静地说:“你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人家都钵满盆满,悄无声息;你呢,铜板没赚上,动静可不小!
你是那块料吗?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谢过范副县长,他们退了出来。
照旧,张乡长劈头盖脸地批了路天宝一顿。
上访后的第三日,山城县煤管局在王庄村街头附图张贴了《井上下对照测量鉴定报告》:“王庄煤矿所送掘进巷道距民房最近处还有130米,对王庄村的房屋安全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由于该矿区煤层埋藏较浅,村民听到井下炮声属正常现象。”
报告公示后,五组井口也在街头张贴了“致歉书”,对采煤放炮给村民们造成的侵扰,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李强和刘超拎着面包、饼干,到常随风家请求谅解。常随风嘻嘻一笑,道:“都是乡亲,话到就行,带东西干甚哩。”说着,两眼不住地打量他俩拎着的纸盒,突出的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
“能给我们保险吗?”李强笑着问。
常随风面有难色,道:“嗨嗨,不好意思。保险在老马家。”
(三十二)
刘超请电工喝了一顿酒,买了一套跌落保险。绞车能够正常运转了,但政府又下令停产整顿。而且本县银屏在近期内连续播放炸毁小煤窑的事,惊心动魄。
此时,刘超也不敢吱声。景垣道:“咱已经是单班生产,干脆改成夜班。白天休息就是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好,于是只在晚上偷偷地掘进,以期避过风头。这一主意与四组不谋而合,他们也成了夜猫子。二组井口承包人因它事涉讼,工作瘫痪。
躲过一阵子,不能躲过一辈子。时间一长,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晚上生产”
成了村人共知的秘密。
秋夜,月明星稀。景垣站在井架边,望着天轮旋转,煤罐翻身,溜槽轰隆隆地流煤落炭,脸上挂满笑容。突然一阵晚风袭来,凉气钻心,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正要回办公室,就见远处朦朦胧胧地驶来一辆轿车。驶近才发现,那车上还挂着警灯。他感觉不妙,急往办公室里走,警车早到了身边。车上迅即跳下四个身着警装的人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进门出示了证件,厉声道:“请配合我们执行公务。靠墙站着,不许动!”
他只得服从命令,靠墙呆立。那四位警察搜了办公室,没搜到想要的东西,便又让他打开库房。警察在库房搜出15发雷管、2包火药。然后把景垣带到办公室,列表登记后令他:“签字!”
景垣不知什么意思,看了看登记表,又望望警察的脸,不敢下笔。警察问:“记的不对?”
“对,对。”景垣说。
“对了就签字。”警察说,“这是从你们库房搜出来的。签字确认。”
景垣小心翼翼地、哆哆嗦嗦地、第一次在警察提供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他从口袋摸出香烟。拆开烟盒,刚要说请,那四位警察已收了表,风风火火地去了。他追出办公室,就见警车向四组井口驶去。
景垣不知所措,连夜召来股东们商讨。他们都意识到出事了,但不知会发生什么后果。
次日,景垣和四组井口的矿长韦小秋,被派出所同时传讯。他们刚要托人打探,派出所民警就给景垣的妻子送到家一份《被拘留人家属通知书》。通知书明确告知,景垣因“非法使用爆炸物”,县公安局决定对其行政拘留15日。
罚当其罪。他们虽然多次申请,但公安局至今未给办理《火工品领取使用证》。
景垣的妻子正有身孕,收到这份通知,顿觉头晕目眩。她摇晃了几下,瘫软地倒在地上,裤管上立刻渗出殷红的鲜血。
家人迅即将其送往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手术吧,胎儿保不住了。”
传闻立刻在王庄村风靡:太上老君给刘超托了个梦,告诉他,王庄煤矿挖断了龙脉,谁当矿长谁倒霉,不是蹲大牢,就是断子孙。刘超怕吃亏,才推给了不知好歹的景垣。
股东们纷纷问刘超,是否确有其事,刘超否认。于是又有人说,刘超当然不肯承认,他承认了,就没人敢当矿长了,股东的投资就全栽了!
本县电视台播出新闻:王庄煤矿负责人景垣、韦小秋,拒不执行政令,不服政府管理,对应该停产整顿的煤矿,偷偷地进行生产,被双双拘留。电视台同时播放了景垣、韦小秋被执行拘留时,公安人员给他俩戴手烤,并送入行政拘留所的画面。
这一新闻立刻传喻全县,显示了政府治理整顿的决心和威力,让人震撼。冯韦二人也因此名声远播,成了儆猴的鸡。
煤矿办公室,桂家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李强愤愤不平:“没有‘火工证’的煤矿何止百家!当官的都瞎了?被拘留的只有两位,法律是给咱一家定的?”
徐文宝叹说:“这不怨政府,是咱打铁不看火圪星子。也应验了那句话:不打勤、不打懒,专打干活不长眼。”
刘超冷笑道:“打铁都是趁热,火圪星子四面开花,哪能躲得开!政府抓典型,历来是隔墙扔石头,砸住谁算谁。咱‘点儿背’,碰上了。”
沙宣宝道:“据说,咱们夜间生产,是村民举报的。是谁,不清楚。”
甄广雄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们,非遭报应不行,让他生了孩子没屁眼!”
煤矿被迫停产,而且遥遥无期。
放假了,工人们打起包来不走,等着发工资。民工们大部分是陕西和四川籍,出门在外,身无分文,领不到工资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何况,远方的茅屋中,还有父母的呼喊、妻子的守望和子女的企盼。
账上无资可付,筹资又需时日。民工们便解衣宽带,住矿等待。
漫长的15天终于过去了。景垣出所后先到煤矿召开了股东会,通报形势、商讨对策。然后向股东下令:“每股再筹2000块,不要讲条件,不要摆困难,自想办法,两天筹齐。就是卖房子卖老婆,也得挤出钱来,送走这些和我们并肩作战的苦难的矿工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