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伴,就是那个最爱谈到女人的黑小胖子,坐在我的下手,就说了一个关于他自己同一个苗女恋爱的故事。这故事是一个喜剧的起始,而得到一个悲惨的结局的。他说他在沙罗寨曾认识一个黑而美丽的妇人,每夜总邀了一个同伴去那家人的屋后山上树林里相会,妇人有一个丈夫作巫师。这样事自然得瞒到那成天头缠红布手执牛角的丈夫,因为那地方规矩,是作丈夫的若不能用酒肉款待妻子的情人,他就一定预备了一把刀或一根矛子,作为款待他仇人的东西。有一天晚上,又照了约定的时间去会这妇人,因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事又非办不可,又怕那妇人盼望,就请求那同伴先去告给妇人一下,这一面把事情一作过即刻就跑去,到了那里,凭藉月光,看到妇人同朋友在一株大树下搂在一处,像没有知道他会来,心中非常气忿。走拢去一看,才吓慌了,原来两个人皆为一个矛子扎透了胸脯,矛尖深深的固定在树上,两人皆死了。他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那个凶手,那个头缠红布同鬼魔常在一块的怪物,藏在林里阴惨的笑了。像一个鸱枭,用那诅人的口,向他说:“狗,回到你的营里去,告给他们,你那懂风情的伙伴,我给他一矛子永远把他同妇人连在一块了。这是他应当得的一种待遇。”他先是为那奇突的事情所恐怖,到后是为这暗中的嘲弄所愤怒,且明白那伙计是在一种误会中代替了自己遭了这苗人的毒手,他就想跑进深树林去找寻这个东西。但是,进去时,已经不知那鬼在什么地方去了。他走回营去报告时,这人家已起了火,火焰烛天,这火就是那巫师放的,他完全明白!
兵士这故事说得极其动人,其次是轮到一个脸上有一点不雅观记号的兵士说了。这人是大冈寨的人,那里为四川贵州湖北湖南四省交界的地方,高山四合,常常出虎。他就说了一个关于虎的故事。那故事就同他脸上的记号有一点关系。他说他十八岁时一个大冷天,在一家族长处剥桐子,到了半夜要回家睡觉,得走一个长垅过身,垅旁是溪涧。时间是冬天落雪过后,溪中水是早干了。那天有朦胧月亮,所以一个人洒洒脱脱的沿了那小溪涧旁的窄路回家。出门时,因为月亮,景致很美,心中想到的不免是一些年青人快乐的事情,譬如在白天打斑鸠同山鸡一类合乎天气的行为。一面走路一面想到明天的种种,忽然一个花尾在溪涧草里一动,他的心也就一动。溪涧两旁是长满了茅草,草旁又压得有雪,所以本来很窄的溪涧显得更窄了。因为正想到山鸡,就心想莫非当真这山鸡见到月亮,被走路的声音一惊,想逃走么?年青人欢喜生事,对这起花的曳在雪里的尾巴生了大趣味,不知不觉也跳下了溪涧进去了。那尾越走越快,追的也几几乎忘了形跟着上前,但一到前面,溪涧一放宽,看看手可伸及时,忽然听到一声短吼,那东西跃上了坎,一个小牛一样大的老虎呈现在面前。人吓得向后一仰,脸便为一个水杨树枯桩所刮伤了。老虎是很大量的走去了,回到家里一脸的血。问及是什么事,才晓得遇了老虎。
第三,是家在地地村渔船上长的人,他学了一个打鱼的故事。故事是一条大蛇,在他网里,这蛇大到吓人,当得到这蛇时是在夜间,所以众人还以为是大鱼。到后见到是蛇,大家皆想弃网,但这时的说故事人就拿了砍鱼刀在那东西头上连砍三下,蛇就死了。
第四是什长了,什长说的故事只是最近遇到的一件事情。他告我们一个荒唐的冒险,因为上两月他被人捉到洞里去,到后仍然想法离开那地方了。他说他所靠的只是一点自信。这人是非常能够自信,又能稳重的处置一切的。
到后来,轮到主人了。我们都愿意主人说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好故事。尤其是我,先相信了这老年人心上有一种秘密,先相信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我真亟愿从他口中,探听出一点真相。我只要明白一点点,必定就能从这一点点线索上知道全体。我当时一面是这样见老尊贤,一面又是那么自己相信聪敏识人,全是太年青了。
老年人因为大家的催促,就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故事没有,快天亮了,我们多加一点火,可以放一点到灶肚里去预备热水洗脸。我对于这话是反对的,我特别热心听他的故事,我要他无论如何说一个给我们见识见识。他望了我一会,就要我再说一个。我那时真胡涂可笑极了,我以为这是这神仙奇人的试验的第一次所以毫不躇蹰答应了。我接着就学了一个本地方在大街上拿刀互砍的故事。老年人听到这个时,似乎很有趣味,就笑了一笑,说:故事不坏,再来一个。我不消说就又来了一个。因为越看那人越是有根基的人,所以待到后来,我说的故事也仿佛更有精彩了。我还相信他试我的最后,他纵不开口,虽一定对世界抱一种悲观,而对我总可以独把亲切的友谊建设到一个无言的启示中。
可是,说来说去天已亮了,荒鸡在远处喊了,我把故事说完时,几个听故事的同伴已无心再谈故事,大家皆需要打盹了。我独显得精神十足,极恳切的要求老人家的话语。我要多知道他是怎么就成了他的过去。这老年人望了火堆一会,望到四个兵士皆低头无语,就说:“我到我房里去看看,你若一定要故事,你随了我来。”我当真跟到他走去,他开了锁,我欢喜极了。我以为他一定是有许多宝物在房中,并且一定还得传授我什么秘法同到兵书,因为我从他的神气上看得出他那种不高兴人间世的样子,我就觉得这真正隐者的态度可以原谅,恭恭敬敬的跟到他后面,进到那小房里。
可是我失望极了。房中除了一些大小干果坛罐,就只是一铺大床。这里床上分分明明的是躺着一个死妇人。一个黄得黄脸像蜡,又瘦又小,干瘪如一个烤白薯在风中吹过一个月的样子的死人。
我说:“这是怎么,你家死了人!”
他一点不失却见时态度,用他那忧郁的眼色对我望着,口中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我不明白!”
“这是我的故事,这是我的一个妻,一个老同伴,我们因为一种愿心一同搬到这孤村中来,住了十六年,如今我这个人,恰恰在昨天将近晚饭的时候死去了。若不是你们来我就得伴他睡一夜。……我自己也快死了,我故事是没有,我就有这些事情,天亮了,你们自己烧火热水去,我要到后面去挖一个坑,既然是不高兴再到这世界上多吃一粒饭做一件事,我还得挖一个长坑,使她安安静静的睡到地下等我。……”
我惊讶得说话不得,想到老年人昨天的神气,以及把门倒锁的种种类乎悭吝的行为,这时才明白这一家发生了这样大事,老年人却一点不声张的陪我们谈了一夜闲话,为了老年人的冷静我有点害怕了。
当我把水烧热,嗾醒那几个倒在火堆边睡觉的同伴兵士洗脸时,我听到一个锄头在屋左边空地掘土的声音,无力的,迟钝的,一下两下的用铁锹咬着湿的地面。
天已经亮了。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这是作者以《夜》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自杀的故事
一九四○年的达芝先生,常常同朋友们欢喜讨论到死的事情。这脾气的养成,是很需要一些解释的事了。一个信托公司的会计,人肥,平时又绝对小心(不做标金生意,不做大条,不买卖九六,不谈七长);总而言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物。每到月终则自己签好一张知单,写上月薪的数目,送到经理桌子上去,再签一个字,拿下来,取了钱,放到皮包,匀出二十块,回家时就把其余一百八十送把人才贤惠的太太保管,这样一个人物,要他厌世自杀那自然是很不容易了。自己既少自杀的理由,又爱讨论死,那最好的解释,就是要消遣,方便的原故,所以常常谈到死了。
这个人据说是曾在年青时节,亲眼见过用刀砍头一千人,用枪打死四百人,用其他方法开腔破腹取胆割肝一类事情又五百人,所以纵然每天与同事们谈到死的问题,也好像这故事绝对不至于重复,仍然非常动听的。他告给朋友,一个用刺刀扎胸脯的人将死时如何好笑,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老被杀时又如何好笑,一个把大腿砍下的人仍然是如何好笑,说到这些时,他自然自己不会发笑,但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却不得不发笑了。听他故事的人就是在公司里的同事,营业部,地产部,国际汇兑部,这里那里所有的同事。全是我们所尊敬的社会上有学问的人物,从欧洲大陆,从日本,从国内各大学,受过完完全全的教育,学过商法或高等数学,穿衣服很体面,同外国人能够自由谈话,办事一点也不苟且的有职业人!这些人照例的办办事,按月领薪水,按收入租房子住,平常办公以外,休息时节,就各以报纸作根据,对于政治胡乱下一点批评,对于女人又加以一点意见,为一种小事情共同打着哈哈,再此外就是听达芝先生说死亡了。
提到死亡时,这些上等人也常常有把上海报纸上社会新闻栏所见的自杀一栏消息提出,作为大家谈论中心的。到这时节达芝先生可不及一个学统计的同事了。这同事能够把每年的每月每天的自杀作成很好的统计,什么日子适宜于自杀,什么时间有谋杀或自杀,那个人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不过其余的同事,既不是讲学,又不是算账,要明白那枯燥无味的数目字有什么用处?所以达芝先生的故事,就仍然可以继续学下去了。
有这样一天,达芝先生到一个朋友买办家去喝酒吃饭。坐过席,散席了,大家吸烟,我们是不必哓舌,也知道照老规矩这些有身分的人身体大多数是很胖,而买办家的沙发又照例是柔软和舒服的。达芝先生用一个胖子的体裁,拉斜躺到那客厅中柔软大椅子以后,是开口的时候了。
有一个同席吃酒的商人,就向达芝先生领教。他说:
“大爷,你顶会说我们这些人欢喜听的故事了,但你只是说别人的故事。你是不是也可以告一个你自己的故事?”
许多肥大的巴掌一拍,达芝先生估量了一下那问话的人,团头团脸,从那色气上看,却看得出这人是在交易所一类地方失意人的样子,就说:
“老板,你是不是要知道我死后的经验?若果是这样,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个事情见告。”他这样子一说就讽刺到了那投机商人的末路。
一九四○年是中国商人也懂到了讽刺,比十年前大学生艺术了一点的,于是那胖子红脸了,分辩说是“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想到自杀。”
许多肥的巴掌又拍了一通,达芝先生承认自己也想过这事了。
下面是那故事。
他说:我是想到过自杀的,且几几乎也真去自杀的人!十年前我是上海XX学校一个商科学生。我家里情形并不坏,每年除了分三期汇六百块钱给我以外,还另外有四十块钱医药费。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分?那是因为家里有钱的一个顶可笑的理由罢了。那一笔费用是要我按到节候买一点鱼油参茸丸之类吃吃的,我是不是当真把这款子用到补剂上,那看看我这时身体就可以明白了。我这时还并不十分结实,这就可知当时那一笔钱是消耗在另外事情上去了。
一个大学生,用钱的方法还会有许多种么?一个一九二八年左右的大学生,若是还有一点儿钱,还有一点儿头脑,不消说,是并不落伍在时代后面的。我也就是这样把这钱用得很恰当,制了很体面的几身衣服,很好的鞋帽,因为这体面装饰,我人自然也不见得什么不体面了。
那个时节的中国XX一隅,论到学校保守方面,恐怕是只有我那学校的。为什么以我这样的人当时进到那个学校,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很奇怪了。不过比我还标致的似乎还有人,那理由,或者就是那学校的工课好了。我如今的本领你们都得承认是我到那学校学来的,就是“保守”,当时觉得不大合式,如今上了年纪,在这有秩序的生活上,也觉得应当感谢那学校给我的好影响了。
保守,这意义要我来说,就是我那学校对于男女事情,稍稍给了我们一点“限制”。这对于一个人自然是很有用处的事,因为当时风气是使一些懂事的教育家,全明白限制是最贤明的措置。当时其他的不限制,本来使他们上年纪一点的人摇头的事也太多了,据说有些那学校是专靠到“不限制”得到很多的优秀青年的欢迎,学生特别增加的。不过限制是虽然限制,我们学校的人数仍然到一千以上,这数目,自然并不是一个颇小的数目了。并且一个聪明一点的学生,对于校规这样东西,正如同一个社会上的聪明人对于国家法律,只要明白,就不会被那东西拘束的,我当时,自然就是一个不大受拘束的学生了。
我到那学校,第一年,可不行,我的工课使我常常连好好的打一个领结的空暇也没有。我得学许多必修工课,先得把这些工课名目完全弄清楚才行,这个不是笑话,有些人是永远也不会一目了然这些名称的。法学通论,史学常识,文字学,伦理学,商法,英文,高等代数,妈妈伯伯,你瞧,到这时要背诵这些名称也不能记得完全了。一个大学生你想想多苦,你在任何时候皆不需要的也得记到,把名称记清楚了还得研究内容,有月考、有季考,这意义就是说一个大学生好歹要经过这些好像不很合理的训练,能够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这些东西上面,逢考时,做出很好的答案,就是好学生,一百分;若是你不愿意这样照规矩生活,要毕业就难了。一九二八年左右“大学毕业”这意义是很深的。当时教育家也好像很有些聪明人,明白这个不实在了,但是他若果是聪明,就只有更注重秩序一个办法去了,因为大学这意义,在当时是指的养成社会上合用的一种东西,那个时候中国很有些优秀的军人,常常打一点仗,且用很好的名义使青年人勇敢的去牺牲,那是需要大学生的。租界上外国人的投资日益加多,需要许多中国人帮他们办点事情,这个也是大学生的出路。教会事业的发展,聪明的美国商人,虽花了很多的钱在中国内地各处办了大学,培养那种“对美国表同情”的人物,谋货物的畅销,但另外仍然还需要大学生,懂物质文明,这又是中国那时大学发达的理由。不过我这些得近于空话了,我得说我在学校怎么样就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