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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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沈从文甲集(16)

随了这有毅力的什长又走了约一里路样子。溪流向左转,使我们更失望的是转出了左边山角,我们明白这声音是一个水车的声音,而声音所在的地方毫无灯光。若果水车处有碾房在,既然水车还在转动,则碾房中决不会全无灯光的。我们既已转了山角,水车声音距离我们已经不到半里路,我们赶到了那水车处一看才看出是一个接水灌山田的庞大竹子水车,完全不是碾房推动石碾的木叶水车。这打击使我们五个人皆骂了一句娘。我们是被这东西所骗了。看情形使我们明白附近不会有一个人家。我们先前能够前进,完全是为得有希望的声音所鼓励,我们各人皆悬揣到在那声音下面的各样趣味。我们的同伴,一个在任何时节总不忘记谈到女人的小黑脸青年,先还做着无涯的好梦,同我们谈及他在某一个碾房里所经过的一种奇遇。但是,到了这里,一切都完了。再想前进谁都缺少这种勇气了。退回原路则又仿佛不是几个年青人想到的事。我是虽想到也不好意思说出的。我们的火把恐怕向后转走到原地方也不能够支持的。我们除了一种神迹发现,简直几个人非在这溪边过夜不行。

这情景,若果先前我所赞美的不是虚词,则在这时节我也应当找到一种最恰当的恶骂机会了。因为我们用尽了方法,想找寻一点可以当作火把照路的都没有得到。那水车,看那样子在平时溪水干涸时节,一定是已经不再转动,悬在空中,那一半竹杆编排成就的身体,是可以拉下来当作最好的引路火把的。只要拉下那东西一根肋条,照三里路也是很平常的事。但这个时候,这东西在溪流中慢慢的转动,全身已为溪水所湿透,发出大而可恶的声音,似乎把我们骗了还在那水中嘲笑我们这一群年青人是呆子。

还是什长可爱(这什长到近来是早已腐烂了的,愿他安静,不要为我这个故事扰乱了他的被世界遗忘的灵魂!),什长见到我们的同伴想用枪托去筑那水车的基础,大声的制止了这愚蠢孩气的行为的继续。他告我们,谁同他爬到山顶上去看看,或者看得出一个村落的方位。他说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种希望,若是没有结果,我们就准备在这河边过夜了。什长的话使我们生了新的勇气,五个人皆愿意到山顶上去看。五个年青人,只有我们年青人才做得出这种事情!我们要爬的山是一个红石的荒山,我们既决定了到山顶上去看看,就开始从那水车所灌引的田塍上爬过去。那山田里已灌满水,水且从低处溢出仍流到河中去了,我们明白这水车若不是因为涨水的原故,也不至于使我们受骗的,因为水车接水的枧还没有搁上,水道也没有理好所以水就溢出了。

山顶是好像并不很低的,不过因为我们几个人完全为这唯一的新的希望所支配,也顾不得什么,四个还各背上一支枪,到后仍然爬到顶上了。到了山顶以后各处一望,望了许久,山后的灌木林后面远处,被我看出一点火光了。我们大家注意到这相去一里以外的小小火光。我们看了一会,证明了这决不是磷火一类骗人东西后,取上山时相反的路径,不顾一切向火光处走去。前面一点小小光明使我们忘了一切危险,我们随从什长越过了许多阻碍,越过了许多有水的湿地,又从一些灌木林里奔过去,居然下了那山到一个小坡阜上,把火光认清楚了。这时什长忽然机警起来,恐怕前面等候我们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危险,变更了我们前进的计划,他要我们在后面二十密达距离,莫用火把,只把提灯的火捻得很小,能够照路,跟在他的后面,他独自上前去作一个寻路的人。他且把枪支同子弹带给了我,要我背上。又走了一阵,已经走近那火光,看得出是一栋孤孤单单的房子了,我们各把枪实了弹,各取十密达距离蹲伏守在各处,什长拿了火把高高的举着,使火把散开,加强了燃力,一直向那小屋里跑去。

我们在任何情形下本来皆缺少吓怕的情绪,经过了许多的危险,且常常像这样子在深夜包围一个匪巢,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了。但到了这时,各人的心仍然好像是绷紧了,若果我们看到什长的火把一灭,或者听到一声喊,或者一种突起的呼声,最先开枪的必定是我。因为我在那时节忽然想起了施公案一类故事,以为在那里一定是一群强悍凶狠的人物,且想起我们营里不久日子才捉到那匪头被镇上人破腹取心的事,以为这屋里若是一群土匪开会决议报仇方法,我们什长这一去,不到一会就应当破腔取心作醒酒汤了。我这样思想时并不是怎么害怕的,我的同伴当然也不怎么害怕,我们各人有一支单筒盖板枪,有一百六十粒子弹,在任何情形下都很有把握可以凭这点东西换他们二十条性命。不过时间与空间放到那地方那种情形下面,使我们各人皆有理由为这寂静的沉闷攻袭,心上感到冰冷,几几乎要放声长嗥。

我只有到那种情形中才能有异常清醒的头脑。我好像能在那一分一秒上看尽了世界一切。我手捏着冷而潮湿的枪,蹲在一株桐油树的后面,眼睛望着什长的火把。我听到离我很远的几个同伴兵士的出气。

看看待到什长要走近那人家时,同伴之一,低声说,师爷,你预备,不要心慌!我也就说,我是从不心慌的,我有过四次的经验了。

我们看到什长走近那人家了。

我们看到什长在拍门了。

我们听到什长在同人说话以及一只小狗的吠声了。

一切完了,一切预期的危险完全没有,我们反而似乎失望了。因为听到拍门,就明白是可以不必开枪的生意,到后又听到小狗的吠声,更明白是平安无事了。一个匪巢是不会把大门严闭一直让人到他的门外拍打的,一个匪窝更不会喂养一只小小的无用处的狗,这就是我们对于从经验得来的知识。我们用了这知识,证明了先前戒备的多余,各人皆在一种又羞愧又欢喜的情形下把身体站直,同时什长在那里喊我们了。

我们自然再也用不着什么惑疑,就向那灯光处跑去。走近了一点,我们看见什长正同一个老年憔悴的男子站在那大门前,我们欢喜得要骂娘了。

老年人看了我们几个同伴一眼,很忧愁的样子,把我们让进大门,进了大门又走在我们前面引路。那小狗项上挂了一个铃铛,在我们脚边嗅闻一会,好像明白了我们是好人,也跟了它的主人跑着引路去了。我们进了大门又走过一个大而宽的土坪,我心里还有点不甚高兴,因为看那老东西似乎对于我们的来很有不欢喜的神气。我一面仍然不忘记人肉包子迷魂汤一类故事上的危险事情,独自走在最后一点,以为若果是前面的人一落了陷阱,我即刻就向后转。我没有进门以前一切虚实也看过了,在退路上我已经留下一种记号,默数着脚步,自以为谨慎到可夸奖的程度了。但是,进了屋,还有出人意料的事!这目睹的种种使我惭愧,我所担心到的老者家中,原来就只是一栋三开间的房子,正中一间挂字画,点了一盏灯,一个桌子上摆了一本大书,一个茶壶。左边像是卧房了,有一扇门半掩着,右边是灶屋,有一个大水缸,放到门边,正屋的那盏青油灯的暗淡的黄色灯光,照到那厨房水缸上,映出凄凉的微弱的光线。老人家中的简单同干净,忽然又使我疑心我们今晚上所遇到的是神仙了。因为听到窗外遗在地下的火把残余的爆声,我赶忙走出去看,想用脚踹熄,我走出时一个兵士也同我一块出来,我们两个人就走到那好像卧房的一边窗下望了一下,只望见里面像是有一个床铺,又像是有一个人睡在床上,听到什长在那里喊我们,我们才匆忙踹熄了火把的余烬,返到屋里来了。老年人把灯拿到灶屋,引我们到烧火间,告我们可以自己烧火热水。

问到了这里地方,我们才知我们今晚上所走的路已去正路十里,再有两三里且到另外一个名叫金狗寨地方了。他就告我们且住到一夜,到明天再走,因为夜里纵有火把同引路人也是常常容易走到一个岔路上去的。他问我们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吃得晚饭,知道我们这时还需要吃一点东西时,就拿了灯,引我们到灶屋里去,指点我们那个灶屋靠后一点地上,可以烧一点干柴根取暖,且告我们若是要睡觉,就到正屋后面仓上拉下一点稻草来垫到地上。他又回到房里去取了两升米同十几个鸡蛋来,要我们自己办一点饭吃,因为他自己有点不便。又指点了油罐盐罐,且用木叉把挂到堂屋外边廊檐下的两尾干鱼取下来,同一些辣子,要我们自己照到所欢喜的口味做好。因为取干鱼我为他掌灯,回到堂屋时我就把灯放下,察看了一下这人所看的是种什么书,我这行为完全只是出于好奇,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总觉得在他脸上看出一种非凡的光彩。我明白他的书是一本《庄子》,知道了神仙决不去看《庄子》,但我总仍然以为这个人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物。我当时也不把这个话去同他谈及,也不把这心事同我那几个伙伴说明,只是在那老人面前,表示出很懂得他很尊敬他的意思,一句话都不说,以为他一定在这个时候会像黄石公向张良说的“孺子可教”一类话来。我把英雄的梦转到神仙的梦,这梦是始终不曾为四个同伴知道的。

老人虽说一切要我们自己动手,但他仍然是拿这样取那样帮助我们做这一餐夜饭的。我们把饭办好,坐在灶间那火堆边小板凳上吃饭时,老人就坐在火边低头像是想心事。什长问了他许多话,可是老人所答的在我听来,总似乎明白他是另外有一种隐秘。我的观察人的趣味,是从更小一个时节就养成习惯了的,看得出也听得出这人说话时的闪烁恍惚,我猜他不是一个神仙也一定是一个隐者。我因此对他更显得诚实一点,这诚实只是使我不能多向他说一句话,探听他究竟为什么住在这穷乡里。最可气的是什长,在路上一切布置,似乎都是一个有作为的聪明人,到这时,却对于这穷乡中隐士一点不生出一种合理的疑心,一点不想在那老人神情上,以及家中情调上,加以一种无害于事的探究,问明白为什么在此住家的理由。可是我自己为什么又不问问呢?我自己为什么不来同这有年纪的人谈一点学问呢?我为什么不自炫于这伟人怪人前面,让他看出我是一个可救度的孩子呢?我是在那一顿很舒畅的晚饭上,也就在心上起了许多争持的。大概我的性格,对于一个人格的倾心,像恋爱中的情人一样;使我聪明的是心窍的明朗,使我愚蠢的是口齿的胡涂。正因为这性格的生成,我不知吃了多少女人的亏,以及失去多少好朋友。可是,在当时,我是又常常为这性格不惜加以自赞,因为我又觉得我所敬仰的神,是只有用我的愚讷才能与他接近,用我这沉默才能同他握手的。这一个谬误的主张另一时用到恋爱一件事情上时,我就作成了许多做呆子的机会。

不过我还有另外一点顽皮的合乎身分的对于这老人的厌恶,因为他把我们款待到厨房时,他是俨然对于我们存一种戒心,好好把他自己那个房间扣了一把铜锁的。

当时我们把饭吃过,大约已经是半夜的时候了,因为缺少铺盖,新稻草使人身体发烧,我们即或相信这老年人所说的话语,告我们这地方如何荒僻,决不会发生意外事情,但按照我们规矩,他们四个是不能同时把子弹带解下躺放在席子上睡觉的。什长是一个受过严格练训的军人,就提议说大家应当莫想到做梦一类事情,应当一同围到火堆边过一个夜。我是没有反对理由的,自然答应了。其余三人也答应了。老人见到我们说要在火边过夜了,就又走到他卧房去取了一棕口袋风干栗子同一箩红薯,他像是也愿意同我们坐一会儿的样子并不去睡。什长说,老人家可以睡去,我们不应当吵闹你。老年人就摇头,惨惨的笑,说是你们不来我也不睡的,你们到了这里,我倒很好过,好像不是我陪你们,是你们陪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无一个人懂到的。

六个人围到火边坐下,一面吃栗子一面说话,说了一阵,我忽然想出了一个计策了,我提议每一个人讲一个本身所经过的故事,轮流讲下去,消磨这长夜。我这提议是为老年人而发的,我想这样一来他必定就能明白不是肉眼,我又能明白他是怎么样一种人物了,所以我且声明若果是大家高兴作时,我可以起头说我家中人一个奇异故事当作引子,以后再大家依秩序继续说去。几个兵士当然没有什么不答应,我见到老年人也笑了一下,我就开始说了我祖父年青时杀长毛的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不消说是随随便便说的,是不完全而又不可靠的,我只依稀把父亲在我很小时节学到的故事,无头无尾的说了一阵。因为说到的是我祖父如何同一个高身材长毛杀仗,祖父敌不过,从水里逃了去,那长毛看到祖父踹水脚,水只齐腰深,就扑到水中去擒祖父,但是这长毛一点不明水性,一下水就陷灭到水里去了,祖父看到,回身来把长毛头发揪着不放,将长毛淹到水里十来次,长毛吃水已够,到后就把人拖上岸来,割了头,悬挂在马鞍上,回营报功,因此就得了云南昭通镇。我所说的故事,一面是在几个兵士面前使他们明白我祖父的英雄,一面是注意使这隐者知道我是将门之后,不把我看成像兵士一类的平常人物。小小的虚荣还使我在另外一些事上像一个呆子,是我到如今还免不了的。

我的故事说过了,因为那是引子,不算数,第一个又轮到我,我就又说了一个鬼怪的事情,一个我所见到闹假妖的故事,把它修正成为真的故事那样说了一阵。大家是全不见到过鬼也不怕鬼的一些人,但一听到我说在客店中遇到的僵尸,仍然像是为故事造成幻影在心上扩大,故事一毕大家纵声的笑了。

我注意到在火旁的老人的神气,老年人听到我说这个时,也微微的笑了一下,我以为这是这隐者同我要好的一种证据,又以为是这隐士了解了我的假处,所以使我稍稍感到一点羞愧。我作为全不注意到他的神气!就催促在我下手的一个兵士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