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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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工厂村(下)(3)

白龙村变得安静,或许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没人吵架,没人扯皮,没有咒骂和哭闹,偷盗也早已不再发生。人们沉默,冷淡。彼此见了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很少看到几个人在一起絮絮叨叨。李所长到村子里来得少了,有时好几天才来一次。他变得心事重重,或脾气很大。白龙村就像是一个人,让他窝火,憋屈,说不出的难过。

按岳总的意见,化工厂再一次在白龙村大量花钱,双方像是进入了蜜月期。他们在村子的中心地带,建起了一座巨型雕塑。雕塑很有现代意识。抽象。既像是一只鹰,又像是一条龙。当然,也可以说它是化工厂放大了的商标。或者它就是化工厂竖在村里的“飞龙”广告。除雕塑外,还在村里做了几栋房子。有医疗室和文化站。医疗室里有血压计,治疗伤风感冒和腹泻的药物。文化站里则有棋牌室,和图书室。书架上摆放着科学种田和科学养殖一类的书籍。有新书,也有旧书。新书是化工厂专门购买的,旧书则来自某人或某单位的捐赠。在先前的基础上,更多的道路被硬化。水泥路面,可以通到每一户农家的门口。室外,还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和城市公园里的那些装置相差无几。每天下班以后,厂区里的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也都向村民们免费开放。

李所长也离开了白龙村,黄书记认为“驻村”可以结束。警察的离去,并没有让白龙村重新陷入混乱。相反,因为有化工厂的协助,村里所有的事情依然井井有条。

白龙村没有村长已持续了数月,想在村里选出一名合适的村长非常困难。孙得福那样子不可能再当村长,他一门心思跑上访,弄得都有些疯疯癫癫了。王大根也不行,他瘸了,一个瘸子还整天爬山,打猎。一些青壮年在外边打工,剩下的再没谁了,挑不出人来。

镇里也挺为这事伤脑筋,别看村长,选起来还真难。后来镇里突发奇想,不如就由化工厂主任临时兼任村长一职。说临时,有试用的意思。好则可以做下去,不好随时可以中止。这看起来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没想到岳总对此极力赞成,他要求主任把村里的事,当成厂里的事一样全心经营。若要用人,用物,用钱,厂里将毫不含糊。

本以为只是临时性的举措,却收到了奇效。村里事情不多,治安方面有保卫科协管。镇里和上面的指示,规定,能很顺畅地贯彻。各类调查,统计表格,包括人口普查,计划生育,村级经济及教育现状,以及村民们的年收入增长情况。所有这些数据,都能及时准确地上报。公文,材料,账目清单,也比以前要清楚明了得多。白龙村的各项工作,在镇里很快就排在了前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白龙村成了村级先进集体,文明示范村。

有一次,在上报材料中,他们将白龙村写成了飞龙村。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笔误,一字之差嘛,镇里的工作人员将它改了过来。之后,这样的笔误多次出现。一个月后,主任又给镇里写了一份报告。正式提出更名要求,要求将白龙村更名为飞龙村。可能是当初的笔误给了主任灵感,或者给了岳总灵感?报告称,更名后,将更便于管理。白龙村和企业合一,无疑会取得双赢。这时候,黄有亮已上调县里做副县长。镇里新任书记到白龙村做过调研,并请示了黄县长。更名决定很快做出了,白龙村从此成了飞龙村。新书记和主任一样雄心勃勃:更改村名,为以后建立飞龙集团扫清了障碍。

白龙变飞龙,它现在成了一处工厂村。

从此,白龙村消失了,再也没有白龙村。或者,白龙村从来就不曾有过?

孙得福从他走出拘留所那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多年来,把孙得福上访的次数加起来,总有成百次。他拄着拐杖,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像乞丐。家里的钱财早被他耗光了。他步行,坐三轮摩托,灰扑扑的中巴车。晚上则睡在车站,路边屋檐下,或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有时,他会在纸板牌上写上黑体字:化工厂毁了我们村子。他就挂着这牌子,挂在胸前,或是背在背上。他这样子,就像是文革期间游街的走资派。走在街上,没人理睬他,很多人会把他当成疯子。因为时不时的,这街上就会冒出一两个疯子。遇到星期天,有些小学生还会向他扔石子。他们从背后偷袭,把纸板上的某一个字当作靶心,打赌看谁扔得准?他去了很多部门,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信访办。他们都跟他成熟人了,一见着他就心烦,头疼。在孙得福的上访材料上,有很多人和部门都签过字。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被飞龙村给领回去。飞龙村用化工厂的车来接他,接他的人说,老孙你真闲不住?累不累啊你?孙得福这时候通常会一言不发,他对化工厂的人像仇家似的不说一句话。

孙得福的视力也在下降,牙齿松动。头发早掉光了,就连眼睫毛和身上的汗毛,也都已脱落。不只孙得福一个人,它是很多人共同的病症。睁眼一看,村里到处都是粗脖子。一些老人已经死去,孙得福说,很快就将轮到我们。等我们也死了,就将是更年轻的那拨人了。

但是,飞龙村却非常红火。它远近闻名,被誉为乡村里的城镇。村子里到处彩旗飘飘。水井被废弃,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每个人荒废的土地,都已入了账册。在收割期,即使没有庄稼可以收割,土地的主人也将准时拿到赔付金。失去土地,却可以获得金钱。

村民们相继建起了楼房,统一规划的楼房整齐排场。许多外地的农民,一拨一拨地被招收到这儿来做工人。金钱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

孙得福挂着纸板牌子上访,惊动了某个媒体。一名记者前来采访。主任亲自接待,他首先让记者看了村容村貌,又带他参观了村里的自来水。主任说,水没问题,里面投放了适量的漂白粉。至于很多村民长有粗脖子这种现象,则被解释成近亲结婚造成的恶果。

高三金作为村民代表接受了采访,他至少指认了六到十个家庭,在这一代或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属近亲结婚。面对记者,高三金赌咒发誓,说他祖居飞龙村,所言句句属实。他不会为了谁而做伪证。封闭,贫穷是近亲结婚的原因,这一陋习害了我们自己。

记者回去后,在报纸上发了几幅照片。整齐的街道,花坛,雕塑和楼房。他写道,一个过去的世外桃源,如今变成了城镇似的新农村。

瘸腿猎人王大根又在山上出事了。他另一条好腿也被野兽所伤,大腿处撕下了一块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孙得福坐在床边,你现在两条腿都伤了,他说。

王大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伤处,一言不发。

你去过我们的水井吗?一定没去过。又不挑水吃,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去了,去看我们的井水。它变成臭水坑了。

臭水坑你知不知道?臭了。

他就看着伤处,那地方敷着黑糊糊的药膏子。

臭了你知道吗?臭水坑。

我想不明白,王大根说,它怎么会咬我呢?

谁咬你?不是野兽吗?野兽又不认识人,它管你谁。

像是火蛋,不,肯定是火蛋。我打了一头野猪,砰的一声,猎枪响了,野猪倒在地上。这时,从我的左侧边,火蛋飞窜过来。我趴着。它窜过来一口就咬住我的腿。我认出它了,高声叫着火蛋是我,火蛋是我。它没理我,一甩脖子,连同衣服一块撕下一片皮肉。我想着,它也许会咬死我。它没了记忆?或是它恨我们,恨我们所有的人?它叼着我腿上的皮肉,站着愣了愣,然后跑掉。

这真是奇怪的举动啊。

它强壮得像一头狼,但是我能认出它。它变成什么我都能认出来。狗一旦变成野物,就该着恨我们吗?

你跑得动吗?会不会还上访?

会啊,我现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在上访。这种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结果?你要什么结果呢?

反正白龙村也没了,要不这样,把化工厂变成疗养院?孙得福说,把所有伤着和病了的人都收进去,让他们在里面疗养?

好主意!呵呵,这主意不错。

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两个人在王大根的病床上促膝谈心。他们说上一句话,有时会间隔很长时间。缓慢,冗长,像是慢镜头。两人一同想象,想象的情景有的被说出来了,有的没说。化工厂里的东西全被搬出,职工也都已撤走。重新进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医疗器械和药品。其中,有治疗粗脖子,脱发和关节病的特效药。疗养院门口挂着鲜红的横幅标语。村民们有秩序地排着长队,他们将一个挨着一个穿过球场,游泳池,走进洁白的病房。病房和病房里的床位,都有醒目的编号。走进去的村民,各自对着编号牌,寻找自己的位置。房间里散发着香水气息,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此时,在孙得福和王大根之间,傍晚的光线开始暗下去,他们的面容渐渐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