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伏还想在县城里多呆上几天,父亲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在阴冷的十一月,这场葬礼不事铺排。他要留下来,给父亲的保姆吴晓芬安排一份工作。这虽然是洪大伏的事情,但洪小伏也不敢马虎,因为他对哥哥并不是很放心。还有,也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洪小伏很想在这种时候来回忆父亲的一生。父亲从参加工作到死去一直都在这个县里,文革时曾去过乡下,在烟灯村短期避难。洪小伏的打算是,他要寻访父亲的足迹。对他而言,父亲洪之明始终都有一些很神秘的地方。
这是一座小城。这样的小县城,如果坐上火车或汽车跑上一整天你会发现很多。汉丹线上的火车,或是汽车在316国道上行驶,放眼望去,沿途都是。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座,它们彼此相像。洪小伏漫步在城里。几只高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它们是化肥厂和水泥厂的标志。还有几家造纸厂和化工厂在日夜不停地对着府河排放污水。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无动于衷。这个小城还需要更多的企业,因为仍然有很多人没有事做,不能上班。他们行走在路上,聚集在商店和茶馆里。从那些发灰的脸上,能看出他们内心的冷漠。那是些有气无力的人,一些闲人,实际上有很多闲人。全都是些无精打采的模样,手和脖子都像是没有洗净过。有人的地方,都在开着粗俗下流的玩笑。能看到某些人在大笑,另一些人则不解地看着那些笑的人。狭窄的旧城区,房屋和人都显得拥挤。各种车辆抢着行驶,互不相让。城里的这一位置已不堪重负,但它是县城的核心区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繁华的商业区就坐落在这儿,成群结队的人在此挤来挤去。哪怕是到了夜里,也不会很快萧条,至少还要热闹上三至四个小时。
绕过环城路往前走,往北,二三里处有一条宽阔的新街。新街为东西向,和旧城并行。或者它就是一片新城。好多年前就开始兴建了。马路宽敞得让人惊讶,比大城市更有气魄。街道笔直,绵延数里,而规划书上则写着绵延数十里。在它的东边,是一片工业开发区。建新城是洪之明手上的事,那时候他还没退休,是这个县里的一把手。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这上面。洪小伏走在这条马路上。他看到了电信局,税务局和交通局的楼房。那都是些有钱的单位,房屋做得十分气派。当时它们落成时,洪之明还曾带着随从分别来剪过彩。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咔嚓一声剪断红绸子。那是洪之明神采飞扬的时期。他就是要建一座新城。他坚信一个人是可以建成一座新城的。他搭好了架子。花三年时间拉出了一条主街道。街道很宽,从街的这一边望向那一边,就像是有着学校操场的长度。他要把所有的单位和商场都搬迁过来,饭馆,茶楼,和私人住宅。要让这地方兴盛起来,就得一栋一栋地建起楼房。再就是人,洪之明甚至欢迎农民也能搬到这里来。洪小伏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醉心于要建一座新城?他最终没能做成这件事。大概这本身就是一项过于繁重的事业,在他的手上不可能完成。新街道上稀稀拉拉地搬来了些单位,也住了些人。有些路段上有路灯,有些路段没有。电路管网和下水道也一样,有的安装了,还有些地方根本没来得及安装。总起来看,就像是个半拉子工程。街边上随处可见一些“烂尾楼”。新搬迁过去的单位也都孤零零的,独木难支。没房子的地方路况极差,布满坑坑洼洼。
走在这个地方,洪小伏有些心酸。在父亲最后几年的职业生涯里,他想要建成一片新城的想法,到底是源于理想呢?还是空想?洪小伏是武汉某大学的一名教授,喜欢沉思。他的这一气质和哥哥洪大伏完全不同。洪大伏更愿意行动,行动至上。两人间的差异是在后来形成的。兄弟俩年幼时,洪之明是不怎么管教他们的,他没有时间。那时候洪小伏要强悍得多,他和街头的小孩子们打架斗殴,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而哥哥洪大伏则相对懦弱,总是不声不吭。后来不知怎么,两人的性格给扭反过来了?洪小伏一味地沉溺在书里面。洪大伏认定正是书本害了他,他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洪大伏自己并不读书。他信奉“拳打脚踢”,这是另一种学问。他现在有一家公司,主营房地产,兼营酒店歌厅,而且还有十余家网吧散布在城区的各个角落。他曾霸气十足地对洪小伏说,只要你回来,我随便给点东西你做,都比你在大学里教书强。他的公司就坐落在开发区里,一栋银灰色的大楼。大楼两侧的翼楼呈八字形。要进入大楼,必须登上几十级台阶。为什么要设这么多台阶?办公楼的门口还立着两头石狮子。洪小伏上到了三楼。他是头一回来到哥哥的办公室,洪大伏在等着他。
猛一看,洪大伏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他衣着考究。此时他站在房间正中央,矜持地伸出手来。这一动作显出了刻意的疏远。洪小伏握了握他的手,他发现哥哥的手指冰凉。
办公室大得就像是一间舞厅。皮面沙发,写字台,书柜。充满嘲讽意味的是,书柜里塞满了豪华版的精装书。书柜的旁边,还有一扇门,显然那里还有一间内室。女秘书进来过几次,她给两人倒酒。洪小伏没想到还有酒。在他们的谈话间隙里,洪大伏喝得很快。这不是进餐时间,女秘书总是在试图只给他倒上小半杯,但洪大伏每次都示意她多倒一点。
在洪之明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他的两个儿子在洪大伏的办公室里见面了。选择在办公室里见面,当然有些很正式的意思。治丧那几天,洪大伏是不满意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不能花钱。他的本意是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一把。他打开一只黑皮箱,里边整齐地码着数十叠百元大钞。他对洪小伏说,我有钱,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要让全城都为父亲哀悼。你就等着吧,这些钱足够办到。如果不够,还可以再追加。洪小伏看着那些钱。洪大伏的计划是,在县剧团连演三天大戏,两场楚剧,一场通俗歌舞,所有的人一律佩戴黑纱免费入场。普通人家死了人,还要请星光乐队唱几首歌呢。他洪大伏不能太寒酸了。他还要让城里的出租车和公交车都披挂上黑纱。然后是游街,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至少要围着新城区绕上一圈。父亲配得上这样的奢华。但是洪大伏的计划并未能实施。因为洪之明的遗嘱写得很清楚:丧事从简。不仅有遗嘱,它被洪小伏打开着,正放在装钱的黑皮箱旁边。而且洪之明临死前还曾和洪小伏通过很长时间的电话。洪小伏转述了电话里的谈话要点。洪之明害怕他的丧事办得过于张扬。他不需要这样的热闹。他说他已经写在遗嘱里了,可是他相信洪大伏会我行我素。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打电话就是要洪小伏阻止他。洪大伏太过树大招风了,洪之明不能放心的就是他。一件小事,就可能是对手和仇家攻击他的把柄。想要攻击他的人太多啦,洪之明告诉洪小伏,一定要阻止他,可不能让他太招摇啦。
怕什么?洪大伏简直是在吼叫,我花自己的钱,这些钱都是我自个挣的。再说父亲早就退了,他不是什么官员了。现在他死了,我们做儿子的给他操办能有什么问题?
洪小伏不由分说地盖上了黑皮箱,砰的一声,我不让,他说,我就是不让。
哼!洪大伏冷笑着,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他坐在那儿的样子就像是一座冰雕。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说!
洪小伏呼啦一下掀掉了覆盖在洪之明身上的白色罩单,就凭父亲的尸体。
父亲此时穿着簇新的衣服,他是那么瘦小,躺在灵床上的姿势就像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他被化过妆,凹陷的脸颊上涂着厚厚的油膏。这是洪之明的尸体。他的两个儿子正在为他的丧事而争执。后来选择退让的还是他的大儿子洪大伏。看得出他非常愤怒,但他还是做了个软弱的手势,示意说盖上他吧。洪小伏重又用罩单盖上了洪之明。他说,不管父亲活着,或是死去,我们都得听他的。洪大伏一转身离开了,你安排吧,都由你安排。
这主意还是洪之明想出来的。洪小伏想不到这么决绝的一着。父亲在给他打电话时说,不要先急着把他火化。和洪大伏商谈丧事时,不妨就在他的灵床旁。如果万一僵持不下,洪小伏可以一把揭下他身上的布单子。洪之明说,你让我出现在他眼前吧,也许能起到作用。我活着能管他,死了也能镇住他。父亲的确算计对了。他反复对洪小伏说过,他死后,洪大伏是一定要大操大办的。这和他有不有孝心没关系。洪之明坚决地说,他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机会来显示他的实力。他需要让全城人都知道,他是多么有钱。在城里办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对洪大伏来说,更像是一次商业行为,一次大制作的广告。但是,你要让他的这一想法破灭。洪之明说,必须把他的死亡淡化成一桩小事。让他像一个普通的老人那样死去,无声无息。看来父亲对洪大伏真是了解得太透彻了。洪大伏从一开始就准备置父亲的遗嘱于不顾,他还组织了一个小型的班子专门策划这场传说中的葬礼。而最终主持这件事的却是洪小伏,这太让人失望了。在他眼里,洪小伏不过是个穷酸的书生而已。他能办得了什么?他知道什么叫体面?洪大伏把怨恨积压在心里,对整个过程冷眼旁观。他不明白洪小伏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和那些在职的官员们拉拉关系?或是套套近乎?父亲肯定已是被遗忘的人物。他的死是最后一次亮相。没想到却是这样草草收场。竟然连追悼会都没有开,只举行了一个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那些官员们伸出手来,和亲属们一一握手,嘴里说着千篇一律安慰的话。洪大伏站在那儿,内心羞愧难当。他们中的有些人不认识父亲,另一些人曾经是父亲的下属。此刻他们都显得严肃庄重。他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很快,他们将分别乘坐自己的轿车离去。洪大伏更多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慨。他的弟弟真是太不明事理。这种事。一个人的死亡,是可以成为一种资源的。他可以去见一些人,死者的儿子可以在见面时勾起对方的回忆。有些回忆是温暖的,由某一方刻意地提醒,或是由双方共同刻意地遮掩,都会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洪大伏的计划全都落空了。
洪小伏按照自己的意愿安葬了父亲。现在他在洪大伏的办公室里。当他一级一级登上办公楼前的台阶时,心里曾疑惑地想到,洪大伏为什么会建成这样的楼房呢?看上去就像是司法机关或政府部门。直到进入这个房间,洪小伏像是想通了:他要让来找他的人无形间就心生敬畏。而另一些比他更厉害或是想要击垮他的人,也一定不敢轻易地蔑视他。如此说来,洪大伏真是一个强悍的人,他同时还很注重形式感,比如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因为喝过了酒,洪大伏的脸色有些蜡黄,蜡黄使他更为坚定。他的脸颊是那种狭长的瘦窄形。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武汉?
过几天吧。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为什么?你还有事吗?父亲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回去。就呆几天吧,可能还会回一趟乡下。我对父亲的了解太少啦,就想沿着他走过的足迹再走走。你不要笑话我,这想法是有些幼稚。有些事还没定,我平时回来得也不是很多,这一次好像有些心神不宁。
我知道你有心事。
洪小伏愿意跟这个人说说心里话,毕竟这是他哥哥。他抬起头来,这时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上面画着一条巨大的狗。狗在奔跑,就像是飞了起来。它四蹄腾空,低矮的野草在风中趴伏下去。他望着墙上的画,那实际上是一幅丑陋的画,但能产生异常强烈的震撼。这都源于它粗鄙、野性的力量,无法无天的笔触和线条。
它是谁画的?
这画?一个画家,本地的。看出来了吗?那是一条疯狗。
你说什么?疯狗?
对,疯狗。画的正是它刚开始发疯的时候,或是正准备发疯。你注意看它的眼神。准备疯狂或已经疯狂的眼神。迷乱,但是沉着。布满血丝。红色的溃烂的眼圈,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飞起来了,身子就浮在空中,时刻做着致命一扑的动作。它的头颅四周,眼睛,嘴巴和鼻子旁边,飞着几只苍蝇。那就是苍蝇,不是蜜蜂。还有它的嘴。那地方,你看它的嘴。它咧开着,舌头长长地耷拉下来,就像是一长块红布条。你看到了没有?它的嘴角还在流着黏稠的涎水。
经过洪大伏的描述,洪小伏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只疯狗。他说得那么细致,一边说一边指指点点。
真正有力量的,恰恰就是疯狗。疯狗,往往所向无敌。
你喜欢它。
但是没人知道这是一条疯狗。大家都说这是一条威武的狗,一条勇猛的狗。他们说挂在我的墙上真是别致啊,就像一只虎。知道它是疯狗的只有画家和我,我们两人守着这一秘密,而我们从不说破。那条狗,是画家自己养的。他画的,恰是它的临界状态。它从家里腾空而起,猛冲出去的一瞬间,留在了画家的记忆里。画家后来在它的身下画上了荒野和枯草,这是他所做的唯一修改。疯狗在城里咬伤了好多人。受伤的人都住进了医院,被强制注射疫苗。它可真厉害啊,听说钢铁都能让它咬穿,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警察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围捕,也未能抓捕或击毙它。它最终逃脱了,逃到野外去了。画家怀念它冲出家门时的豪气。它以前是温驯的,直到发疯后才变得这么可怖。画家说,就算他自己被狗咬伤了,他也毫无怨言。他反复说,一条狗的潜力可真是太大啦。他因此画下了这条狗。而我,得到了画。
有意思,还没见过哪位画家去着力画一条疯狗。
是有意思,洪大伏说,但没人知道它已经疯掉了。
你想过吗?洪小伏问道,保姆吴晓芬你怎么安排?
你是专门来说这个的吗?这事以后再说。
最后几年陪伴在父亲身边的,就是这姑娘。当初有过约定,只要父亲一死,就得给她安置一份工作。再说吴家和我们洪家还有过那么深的渊源。
你想说,她爷爷还救过父亲,是吧?
是啊。
这事一直被我们两家说来说去,够啦。我答应过要安置她,这事我记得。
父亲说,你得把她安置在办公室里。不能让她去酒店啊歌厅啊或是网吧那一类地方,真要那样的话,那是在害她。我们要有良心。
嘿,他管这么多?也是给你打电话时说的?
看得出洪大伏对父亲打电话这事耿耿于怀。他几乎是在嘲笑,但也不无妒忌。父亲,在他临终时给弟弟打了电话,这太意味深长啦。
是的,洪小伏说,他说了。
给她安排就不错了,还要挑挑拣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