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这已经像是在逼她了,逼李翠花给个说法。她毫无办法。这些人是这么无情,李翠花真想跪下去。她果然跪下了,这是她第二次给他们下跪,上次是为了借钱。当时她跪下时仿佛听到了屁股后面当当当的铜锣声。因为她曾经看到过乞讨者和耍猴把戏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一边给围观者下跪,一边当当当地敲着锣。这时,李翠花又想起了这个。她真的害怕有锣声响起。她像上次一样转着圈子,给他们一一打躬作揖。
她说,眼下我确实没钱。以后吧,以后我会还你们的。
王先福说,又下跪。上次就是你下跪,弄得我心一软就借钱你了。你再这样弄,我也给你下跪。我又不是不会跪。
王先福这么说,却并不真的跪下。其他人都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众人也就散了。
李翠花身心俱疲,也没有一个说话的地方,和一个能与之诉苦的人。这天,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潘富贵的房间。看见他还是那样子,李翠花一下子就绝望了。她忍着悲痛,一咬牙躺到了潘富贵的身边。她闭着眼睛,把手放在他的胸上。她摸到了心脏的跳动。然后,她开始了轻言细语地诉说。她说了很长时间,从潘富贵上山采药摔下山壁子,到他被人送回来。再到给他治病,欠下巨额债务。再到现在被人逼债,无处躲藏。她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女人,实在顶不住这么大的事。她还说到了潘富贵摔坏以前的事。那时候,家里虽然穷,却是家庭和睦,无忧无虑。她怀念那时候的光阴。李翠花不停地说。她生怕自己会停下来。她说得口干舌燥,就像是对着一位好端端的人在说话。她终于说完了。她感觉到很累。这时候她需要一点温存,一点安慰。但是没有。潘富贵还是那样躺着。李翠花撑起半个身体,端详着他。他是那么地麻木不仁,铁石心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十足的恶棍。
她含着泪水说,你哪怕是动一动手指头,摸一下我的头发也好啊。
你个王八蛋!
潘富贵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注视着屋顶。这是一双无辜的眼睛,一双没有痛苦和哀怨的眼睛。即使是动物的眼睛,也比他的眼睛更有内容。他的眼睛是那么空洞。而他的身体下面,这时又响起了哧哧啦啦的声音。他在大便,对着床底下那只粪桶坦然地大便。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李翠花叫着。
她扑上去,对着潘富贵的身体胡乱地掐着。她掐他的手臂,掐他的胸脯,和大腿。她撕扯着他。她还打他。她怒不可遏。这一次,比以前的每一次都出手更重。为什么,她想到,我这样打你,这样掐你也弄不醒你呢?
打过了潘富贵,李翠花就会愧疚。一直是这样。她也明白,这是毫无道理的殴打。她对潘富贵,早就渐渐失去了怜悯心。但也不能打他啊。可是她忍不住。一是为了发泄愤怒,另一个呢,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唤醒他。我就不信我掐不醒你。潘富贵的身上因此到处都是伤痕。有被掐成青紫的淤斑,还有被抓挠得溃烂了的皮肉。有些地方的伤口愈合了,又会出现新的创伤。
李翠花刻意隐瞒着她经常殴打潘富贵的事实。她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给人一种她在虐待潘富贵的印象。这是她的家务事,她家庭内部的事。她仍然需要无微不至照顾病人的好名声。如果有人要来看望潘富贵,她一般都会拒绝。
她说,不用费心去看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万一阻拦不住,李翠花就会提前用热毛巾敷一敷潘富贵的面孔。这样敷一下,可以帮他消一些肿,让他面色红润。还要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他遮掩好。
李翠花嫌弃潘富贵。这种想法就像某种积怨一样,在不断加深。潘富贵像一块搬不动的巨石,压在家里。好些时候,她都巴不得潘富贵能够死掉。要他死很容易。李翠花都不用去谋害他,比如投毒,或是使用某种暴力。这些都不需要。她只要间隔很长时间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就可以了。或是让他吃很差的食物。这样拖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死掉。就算他真的死了,也没人会怀疑到李翠花。医生就说过,潘富贵有醒来的可能,也有随时死去的可能。李翠花不是没这样想过。她想过不止一次两次。但是潘富贵不能死!她还指望着他呢。村里那些人说得并不错,你辛辛苦苦养一头猪养一头牛又能怎么样?又能挣得几个钱?她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些事。潘富贵就不同了,他能激起那些有钱人的同情心。只要有钱人一激起同情心,就有可能掏出钱来。
得让潘富贵活着,还得好好地养着他。
村里人逼债,让李翠花特别难受。她很想一股脑儿地把他们的债都给还掉,然后撕毁那本账册。她不想再见到这些人的嘴脸。可是钱从哪来呢?李翠花想起了卓记者。卓记者那次采访后就再没音信了。他登出的文章和照片,也没什么结果。扳起指头算一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李翠花很是着急,她觉得可以问一问卓记者。她还记得,卓记者走的时候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有事找他。他当时还说过,若是潘富贵醒了,那就是天大的新闻啦。
李翠花找出了电话号码,它就夹在那本账册里。电话是在村长家里打的。村长家有电话。她没有给钱,但是她给村长捎去了十只鸡蛋。
电话一拨就通了,那边的人说,你好。
李翠花说,我找卓记者。
我就是,他说。
听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好像很疲惫,或是刚刚还在睡觉,被电话铃声给吵醒了。
哦,卓记者,我是烟灯村的李翠花。
什么?烟灯村?李翠花!啊,知道,我想起来了。卓记者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很多,他显得非常兴奋。你找我吗?
是啊,这是你上次留下的电话号码。我一打就打通了。
那当然,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李翠花说。
是不是潘富贵有什么动静?他能够动弹吗?他有没有清醒过来?
卓记者一迭声地问着,他异常亢奋,好像这些问题都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还没呢,潘富贵还是老样子。
那你打电话干什么?
卓记者突然就泄气了。李翠花隐约间好像还听到他打了一个呵欠。隔了会儿,他又说,哦,我以为潘富贵清醒了呢。真要这样,可就太好啦。我文章的题目都想好了,比如“妻子的善良感动了上苍”,或是“真情创造医学奇迹”。大体上就是这种类型吧。提纲也都拟好了,只等他一醒,马上就可以成文。文章发出来,会有很大的影响。你信不信?
我信。
可是,他没醒。卓记者说,我总不能造假吧。
李翠花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卓记者说,我还有事,还有别的新闻线索需要我去采访。记着,潘富贵一醒,你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通知我本人,就打这个电话。啊?
说着,卓记者匆匆挂了电话。
李翠花怔了好半天。她不懂打这个电话有什么意义?事实上她等于什么也没说。她本来是要问一下有没有人给潘富贵捐款的?虽然不好出口,但是可以拐弯抹角地问呀。问话的词都想好了,却找不着机会说出来。她的打算是,如果没有,她还想问一下卓记者,能不能再想什么办法?比如是不是可以再写一篇文章?这些李翠花都没说。她想了一整夜,还拿了十只鸡蛋,却都落空了。看来卓记者不会再来了,除非潘富贵能醒过来。可是,他能醒吗?
转眼就到腊月里了。李翠花感觉不到喜气和忙碌,却愈来愈忧愁。她记得腊月十三是潘富贵的生日。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在清晨打一碗鸡蛋给潘富贵吃。那么,今年呢?今年怎么办?潘富贵今年要满三十九岁,进四十了。李翠花想,干脆给他办一次隆重的生日。她要把村长请来,还要请一些村里人。就在潘富贵的房间里办。卓记者来不了,她没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她可以把镇上的通讯员请过来。当时正是通讯员写的一篇稿子,引起了卓记者的注意。通讯员好像有一部傻瓜照相机。
为了办好潘富贵的生日,李翠花提前几天开始做准备。她清洗了潘富贵床上的床单和褥子。打开门窗,让房间通风。搬走床底下的粪桶,用硬板纸和垫布堵上床板上的圆洞。外人因此看不出一点破绽。淤积在房间里的气味被去除了一些。她还从镇上买回了一瓶空气清新剂,是茉莉花香味的。她厚厚地打了一层,就像是打驱虫剂或灭蚊药。
李翠花还给潘富贵剪了头发,他的头发实在是长得太长啦。给他洗头,把头发梳得顺溜溜的。之后,又给他洗澡,修剪指甲。现在潘富贵已是焕然一新,若是再换上新衣服,简直就是个准备迎娶媳妇的新郎倌了。李翠花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做完了这些,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拿出常备的消炎软膏来。她掀开潘富贵的衣服,把软膏涂在那些伤处。一切都就绪了,她洗净双手,满意地看着潘富贵。他的样子就像是正在享受幸福生活。
然后是吃什么?李翠花炖了鸡,烧了一只鸭。用银耳,红枣和白糖熬了滋补汤。这汤是专门为潘富贵熬的。还有鸡蛋,长寿面,和一些时令蔬菜。此外,李翠花还学着电视和城里人的样子,去镇上买了蛋糕。那是些散装的,一块一块的小蛋糕。李翠花一共买了二十五只。已经够丰盛了,这些东西摆满了一张大桌子。桌子正放在潘富贵的床前。
客人们也来了,有村长,通讯员,和村里的乡邻们。王先福,刘德安他们都来了。除了通讯员,他们都是债主。但是今天他们是来给潘富贵祝寿的。这间幽暗的房间,现在灯火通明,美食飘香。大家挤在一起,就像是在过一个舒心的节日。通讯员很激动。他说他一定要好好地报道出去。他频繁地按动快门,闪光灯一眨一眨的。相机的镜头一直对着潘富贵。照完了潘富贵,通讯员又来安排大家。他说,你们不是来祝寿的吗?来吧,祝呀。
众人就都围了上来,围在潘富贵的床前。通讯员让他们一一摆出不同的姿势。有的弯着腰,有的牵着潘富贵的手,还有的抚着他的额。
都做出说的样子,说呀,说祝你生日快乐。
通讯员比划着,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带着笑意,对,咧开嘴。
李翠花站在床的横头。她的手放在潘富贵的脖颈处,就像是正抱着他的脑袋。她的头正好悬在他的头上。她也在微笑。因为她已经很有经验了,所以她的笑容比大家都要自然。
他的气色可真好,有人说。
这是在说潘富贵。又有人跟着说,就是,比好人还要好。
多亏了李翠花。
真不容易啊。
李翠花微笑着。
通讯员掏出小本本,说你们都说得好,我要记下来。等照片洗好,我一定亲自到武汉去,找到卓记者。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选几幅登出来。
这么闹过了一阵,李翠花说,都请入席吧,菜都快凉啦。酒请随意喝,菜也请随意吃,千万别客气。潘富贵这样子又不能陪你们。我呢,今天是他的生日,好歹也得喂他多吃一点。
李翠花说得入情入理。众人都说,客气什么?
说着,相互谦让一下,就都入席了。
村里人喜欢闹酒,他们很快就吆五喝六地干了起来。李翠花盛了一碗银耳汤,一口一口地喂给潘富贵。她还拿了一只小蛋糕,揉碎在银耳汤里。她小声对着潘富贵的耳朵说,来,吃点生日蛋糕吧。
这时,村长的老婆找来了,她对李翠花说,潘冬明打电话回来了。
李翠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潘冬明是不轻易打电话的。既然打,就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对他们说,你们吃吧,就匆匆赶到村长家。
潘冬明说,郭德兴有下落了。
他不是说找到了郭德兴,而是说郭德兴有下落了,李翠花一听就头皮发麻。她捂着心口,听潘冬明一五一十地说了原委。
原来,郭德兴被警察抓捕了。他是个骗子。以“技术转让”的名义骗人钱财。据警方讲,郭德兴在好几个地方都注册有科技皮包公司。他通过在报纸上发广告,或是直接给他掌握的客户写信,推广所谓的“项目”。比如从废旧塑料中提取“油”,从鸡血中提取某种药物“元素”。或是提供种子,让人种植“冬虫夏草”,产品由他“回收”。总之,都是这一类的骗局。大批的人是汇款,也有人亲自到公司来。受骗的大多是农民。正是好多受骗农民举报,才使警方最终抓住了郭德兴。警方说,郭德兴非常狡猾。
在调查取证过程中,警方找到了潘冬明。潘冬明证实,他确实收到了郭德兴的资助。
潘冬明讲得很仔细。他说,他也曾起过疑心。大约在十几天前,他又去了那家邮电支局。结果郭德兴取消了那里的信箱。据工作人员称,有许多汇款单无人领取,他们将在逾期之后逐一退回去。说到汇款单,那些工作人员的眼神和语气都显得躲躲闪闪。潘冬明据此怀疑,郭德兴是在暗中做见不得人的事。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
警方对潘冬明很友好,也很同情他。他要求能见上郭德兴一面。警方同意了。
和郭德兴见面,是在公安局里。郭德兴直言不讳地说,他自己也是农民。因为农民容易受骗,他才会选择欺骗农民。他小时候没有读过书,所以他愿意资助穷困的大学生读完大学。用黑钱做善事,他觉得舒服。他告诉潘冬明,他可能没办法继续资助潘冬明了。他希望潘冬明能读下去。
潘冬明哽咽着。他觉得应该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就打了这个电话。他哆嗦着,好几次哽咽难言。好像这是他的错。
听完电话,李翠花的身体轻飘飘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里走去。在几个转弯处,她都差点跌倒。她想,可能是没有灯光,天太黑的缘故吧?到了家里,她看到餐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可是那些人还在一个劲地大吃大喝。只有潘富贵寂寞地躺在一边,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