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大河里水冷了,鱼都躲到岩眼里过冬了,不上钩的。夭夭,我也还在钓鱼;我坐在祠堂前枫树下,钓过坳人,扯住他们一只脚,闲话一说半天。你多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过河来玩玩吧。我这里枫木叶又大又红,比你屋后那个还好看,你来我编顶帽子给你戴。太平溪老爷杨金亭,送了我两大口袋油板栗,一个一个有鸡蛋大,挂在屋檐口边风干了半个月,味道又香又甜,快来帮我个忙,把它吃掉。一人吃不了,邀你二姊也过河来吧。”
夭夭说:“那好极了,我来帮你忙吃掉它。待一会儿我就来。”
夭夭回转家里,想邀二姑娘一起过河,并告给她:“满满有鸡蛋大栗子,要人帮忙吃完它。”
二姑娘正在院坝中太阳下篦头,笑着说:“我有事情做,不能去。夭夭你想去,答应了满满,你就去吧。”帮二姑娘梳头大嫂子,也逗夭夭说:“夭夭,满满为人偏心,格外欢喜你。栗子鸡蛋大,鸭蛋大。回来时带点吃剩下来的,放在衣兜里,让我们也尝尝吧。”
夭夭不说什么,返身就走。母亲从侧屋扛着个大棉纱籰子走出来。却叫住了她。“夭夭,带点橘子送满满吧。外人要,十挑八挑派人送去,还怕人家不领情。自己家里人倒忘记了。堂屋里有大半箩顶好的,你自己背去送满满。”
夭夭当真就用她那个细篾背笼捡了一背笼顶大的橘子,预备过河。河边本有自己家里一只小船,夭夭不坐它,反而走到下游一点金沙溪溪口边去。其时村子里正有个年青小伙子在装菜蔬上船,预备到镇上去出卖。夭夭说:“大哥,我要渡河到坳上去,你船开头时,我坐你船过河,好不好?你是不是到镇上去?”
一村子人都认识夭夭,年青汉子更乐于攀话献殷勤,小船上行又照例从对河溶口走,并不费事,当然就答应了这件小差事。夭夭又说:“大哥,我不忙,你把菜装满船,要开头时再顺便送我过河。我是到坳上去玩的。我一点不忙!”
夭夭放下了背笼,坐在一堆南瓜上,来悠悠闲闲的看河上景致。河边水杨柳叶子黄布龙东,已快脱光了,小小枝干红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杨柳细枝,预备编篮子和鸟笼。溪口流水比往日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细碎金屑,在阳光下灼灼放光。玛瑙石和蚌壳,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几个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鹅卵石砌堤坝堵水玩,夭夭见猎心喜,也脱了袜子下溪里去踹水,和小孩子一样,从沙砾中挑选石子蚌壳。那卖菜的青年,曾经帮夭夭家哥哥弄船下过常德府,想和夭夭谈谈话,因此问夭夭,“夭夭,你家三黑子多久回来?”夭夭说:“一两天就要拢岸了。今天喜鹊叫,天气好,我猜他船一定歇铜湾溪。”
“你三哥能干,一年总是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你爹福气好!”
“什么好福气?雨水太阳到头上,村子里大家不是一样!”
“你爹儿女满堂,又好又得力,和别人家不一样!”
夭夭明白面前一个人话中不仅仅是称羡爹爹,还着实在恭维她。可是话不会说,所以说得那么素朴老实。夭夭因此微微笑着,看那年青人搬菜,好像在表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说看。”然而那汉子却似乎秘密已给夭夭看穿,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顾作事去了。
菜蔬装够后,夭夭上了船,坐得端端正正,让那人渡她过河。船抵岸边时,夭夭说:“大哥,真难为你!”从背笼里取出十个大橘子放置船头上,“大哥,吃橘子打口干吧。你到镇上去碰见我爹,就请告他一声,我在枫木坳上看船。”说完时,用手和膝部为把船头用力一送,推离了岸边,自己便健步如猿,直向枫木坳祠堂走去。
将近坳上时,只见老水手正躬着腰,用个长竹条帚打扫祠堂前面的落叶。夭夭人未到身边声音先到:“满满,满满,我来了!”
老水手带笑说:“夭夭,你平日是个小猴儿精,手脚溜快,今天怎么好像八仙飘海,过了半天的渡,还不济事,神通到那里去了?”
“我在溪口捡宝贝,满满,你看看,多少好东西!”她把围裙口袋里水湿未干的石子蚌壳全掏出来,塞到老水手掌心里,“全都把你!”
“嗨,把我!我又不是神仙,拿这个当饭吃?好礼物。”
夭夭自然也觉得好笑。“满满,这枫木叶子好,你帮我做顶大帽子,把这些石子儿嵌上去。福音堂洋人和委员见到,一定也称赞。”她指了指背笼里的橘子,“这是娘要我带来送你的。”
老水手说:“唉呀,那么多,我吃得了?姐姐呢?怎不邀她来玩玩。”
夭夭还是笑着:“姐姐说,满满栗子多,当真要人帮忙才吃得完,怎不送我们一口袋,让我们背回家慢慢的嚼。”
老水手也笑将起来:“那好的,那好的。你有背笼,回家时就背一口袋去,请大家帮忙。你们不帮忙,搁到祠堂里,就只有请松鼠帮忙了。”
“满满,是不是松鼠帮不了你的忙,你才要我们帮忙?”
“那里,那里,我是好心好意给你留下的。若不为你,早给过路人吃光了。你知道,成天有上百两只脚的大耗子翻过这个山坳,大方肯把他们吃,什么不吃个精光,生毛的除了蓑衣,有脚的除了板凳,他们都想吃!都能吃!”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向祠堂走去。到了里边侧屋,老水手把背笼接过手,将橘子倒进一个大簸箕里:“夭夭,这橘子真大,我要用松毛盖好留下,托你大哥带到武昌黄鹤楼下头去卖,换一件西口大毛皮统子回来。这里橘子不值钱,下面值钱。你家园里的橘子树,如果生在鹦鹉洲,会发万千洋财,一家人都不用担心,住在租界上大洋楼里,冬暖夏凉,天不愁地不怕过太平日子,那里还会受什么连长排长欺压。”
夭夭说:“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乡下住。”
老水手说:“你舍不得什么?”
“我舍不得橘子树。”
“我才说把橘子树搬过鹦鹉洲!”
“那么,我们的牛,我们的羊?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都不愿意去那个生地方。路又不熟习,还听人说长年水是黄浑浑的,不见底,不见边,好宽一道河!满满,你说,鱼在浑水里怎么看得见路,不是乱撞?地方不熟习我就有点怕。”
“怕什么?一到那里自然会熟习的。当真到那里去,就不用养牛养猪了。”
“我赌咒也不去。我不高兴去。”
“你不去那可不成!说好了大家去,连家中小花子狗也得去,你一个人不能住下来的。”
两人把话说来,竟俨然像是一切已安排就绪,只差等待上船神气。争持得极其可笑。到后两人察觉园里那一片橘子树,纵有天大本领也绝无办法搬过鹦鹉洲时,方各在微笑中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这种充满孩子气的讨论。
老水手为把一大棕衣口袋栗子,从廊子前横梁上叉下来,放到夭夭背笼中去。夭夭一时不回家,祠堂里房子阴沉沉的,觉得很冷,两人就到屋外边去晒太阳。夭夭抢了个条帚,来扫除大坪子里五色斑斓的枫木叶子。半个月以来,树叶子已落掉了一半,只要一点点微风,总有些离枝的木叶,同红紫雀儿一般,在高空里翻飞。太阳光温和中微带寒意,景物越发清疏而爽朗,一切光景静美到不可形容。夭夭一面打扫祠堂前木叶,一面抬头望半空中飘落的木叶,用手去承接捕捉。老水手坐在石条上打火镰吸旱烟,耳朵里听得远村里锣鼓声响。
“夭夭,你听,什么地方打锣打鼓。过年还愿早咧。镇上人说:萝卜溪要唱愿戏,一共七天,派人下浦市赶戏班子,要那伙行头齐全角色齐全顶好的班子,你爹是首事人。若让我点戏,正戏一定点《薛仁贵考武状元》,杂戏点《王婆骂鸡》。浦市人迎祥戏班子,好角色都上了洪江,剩下的两个角色,一个薛仁贵,天生的;一个王婆,也是天生的!”
夭夭说:“桃子李子,红的绿的,螺蛳蚌壳,扁的圆的;谁不是天生的?我不欢喜看戏。坐高抬凳看戏,真是受罪。满满,你那天说到三角洲去捉鹌鹑,若有撒手网,我们今天去,你说好不好?我想今天去玩玩。”
老水手把头摇了摇,手指点河下游那个荒洲:“夭夭今天不去,过几天再去好。你看,对河整天有人烧山,好一片火!已经烧过六天了。烧来烧去,芭茅草里的鹌鹑,都下了河;搬到洲上住家来了。我们过些日子去舀它不迟。到了洲上的鹌鹑,再飞无处飞,不会向别处飞去的。”
“为什么它不飞?”
老水手便取笑夭夭,说出个希奇理由:“为的是和你一样,见这里什么都好,是个洞天福地,再也舍不得离开。”
夭夭说:“既舍不得离开,我们捉它做什么?这小东西一身不过四两重,还不如一个鸡膊腿。不捉它,让它玩玩,从这一蓬草里飞到那一蓬草里,倒有意思。”
“说真话,这小东西可不会像你那么玩!河洲上野食多,水又方便,十来天就胀得一身肥腯腯的,小翅膀儿举不起自己身子。发了福,同个伟人官官一样,自然就只好在河洲上养老了。”
“十冬腊月它到那儿去?”
老水手故意装作严重神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到那里去了,十冬腊月就躲在风雪不及草窝里,暖暖和和过一个年。过了年,到了时候,跳下水里去变蛤蟆,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里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着觉!”
夭夭看着老水手,神气虽认真语气可不大认真。“人人都那么说,我可不相信。蛤蟆是鹌鹑变的,科斗鱼有什么用?”
“唉,世界上有多少东西,都是无用的。譬如说,你问那些东西,为什么活下来?他照规矩是不理会你的。它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事信不信由你。我往年有一次捉到一只癞蛤蟆,还有个鹌鹑尾巴未变掉,我一拉那个尾巴,就把它捉住了。它早知道这样,一定先把尾巴咬掉了。九尾狐狸精被人认识,不也正是那条尾巴?变不去,无意中被人看见,原形就出现。”
老水手说的全是笑话,那瞒得了夭夭。夭夭一面笑一面说:“满满,我听人说县里河务局要请你做局长,因为你会认水道,信口开合(河)!”
老水手舞着个烟杆说:“好,委任状一来,我就走马上任。民国以来,有的官从局长改督办,有的官从督办改局长,有人说,这就是革命!夭夭你说这可像革命?”
枫木叶子扫了一大堆时,夭夭放下了条帚,专心一志去挑选大红和明黄色两种叶子,预备请老水手编斗笠。老水手却用那一把水杨柳枝,先为夭夭编成一个篮子,一个鸟笼。这件事做得那么精巧而敏捷,等到夭夭把木叶子拣好时,小篮子业已完成,小鸟笼也快编好了。
夭夭一见就笑了起来:“满满,你好本事!黄鹤楼一共十八层,你一定到过那里搬砖抬木头。”夭夭援引传说,意思是说老水手过去必跟鲁班做过徒弟。这是本地方夸奖有手艺一句玩笑话。
老水手回答说:“黄鹤楼十八层,什么人亲眼看见?我有一年做木排上桡手,排到鹦鹉洲后,手脚空了,就上黄鹤楼去。到了那里,不见楼,不见吕洞宾,却在那个火烧过的空坪子里被一个看相的拉住我袖子,不肯放手。我以为欠了他钱,他却说和我有缘。他名叫‘赛洞宾’。说我人好心好,遇好人,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到过了五十六岁,还会做大事情。我问他大事情是带兵的督抚,还是出门有人喝道的知县?那看相的把个头冬冬鼓一般只是摇,说,都不是,都不是。并说,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仔细为你推算,保你到时灵验,不灵验你来撕我这块招牌。我看看那招牌,原是一片雨淋日晒走了色的破布,三十年后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只送了他三个响榧子。那时我二十五岁,如今整三十年了,这个神仙大腿骨一定可当打鼓棒了。说我一辈子遇好人,倒不差多少。说我要做大事,夭夭你想想看,有什么大事等我老了来做?怕不是两脚一伸,那个‘当大事’吧。”
夭夭说:“人人都说黄鹤楼上看翻船。没有楼,站在江边有什么可看的。”
老水手说:“好看的倒多咧。汉口水码头泊的火龙船,有四层楼,放号筒时比老水牛叫声还响,开动机器一天走八百里路,坐万千人,真好看!”
夭夭笑了起来:“哈哈,我说黄鹤楼,你有四层楼。我说看翻船,你有火龙船。满满,我且问你,火龙船会不会翻?一共有几条龙?”
乡下习惯称轮船为龙船,老水手被封住了嘴,一时间回答不来,也不免好笑。因为他想起本地的“旱龙船”,条案大小一个木架子,敬奉有红黑人头的傩公傩母,一个人扛起来三山五岳游去,上面还悬系百十个命大孩子的记名符,照传说拜寄傩公傩母做干儿子,方能长命富贵。这旱龙船才真是一条龙!
其时由下水来了三个挑油篓子的年青人,到得坳上都放下了担子,坐下来歇憩。老水手守坳已多年,人来人往多,虽不认识这几个人,人可认识他。见老水手编制的玩意儿,都觉得十分灵巧。其中之一就说:
“老伙计,你这篮子做得真好,省里委员见到时,会有奖赏的!”
老水手常听人说“委员”,委员在他印象中可不大好。就像是个又多事又无知识的城里人,下乡来虽使得一般乡下人有些敬畏,事实上一切所作所为都十分可笑。坐了三丁拐轿子各处乡村里串去,搅得个鸡犬不宁,闹够了,想回省去时,就把人家母鸡腊肉带去做路菜。告乡下人说什么东西都有奖赏,金牌银牌,还不是一句空话!如今听年青油商说他编的篮子会有奖赏,就说:
“大哥,什么奖赏?省里委员到我们镇上来,只会捉肥母鸡吃,懂得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另一个油商信口打哇哇说:“怎么不奖赏?烂泥人送了个二十六斤大萝卜到委员处请赏,委员当场就赏了他饭碗大一面银牌,称来有十二两重,上面还刻得有字,和丹书铁券一般,一辈子不上粮,不派捐,不拉夫,改朝换代才取消!”
“你可亲眼看见过那块银牌?”
“有人看过摸过,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夭夭听到这种怪传说,不由得不咕喽咕喽笑将起来。
油商伙里中却有个人翻案说:“那里有什么银牌?我只听说烂泥乡约邀人出份子,一同贺喜那个去请赏的,一人五百钱,酒已喝过了,才知道奖牌要由县长请专员,专员请委员,委员请主席,主席请督办——一路请报上去,再一路批驳公文下来,比派人上云南省买金丝猴还慢得多!”
原先那个油商,当生人面前输心不输口:“那会有这种事,我不信?有人亲眼看过那块大银牌,和召岳飞那块金字牌一个式样,是何绍基字体,笔画肥肥的。”
“你不信,倒相信那奖牌和戏上金字牌一样。奖牌如果当真发下来,烂泥人还要出份子搭牌坊唱三天大戏,你好看三天白戏。”
“你知道个什么,狗矢柑,腌大蒜,又酸又臭。”
那伙计喜说笑话,见油商发了急,索性逗他说:
“我还听人说戏班子也请定了,戏码也排好了,第一天正戏,《卖油郎独占花魁》,请你个不走运的卖油郎坐首席。你可预备包封赏号?莫到时丢面子,要花魁下台来问你!”
老水手插嘴说:“一个萝卜能放多久?我问你。委员把它带进县里去,老早就切碎了它,焖牛肉吃了。你不信才真怪!”
几个人正用省里来的委员为题目,各就所见所闻和猜详到的种种作根据,胡乱说下去。夭夭从旁听来,只抿着个小嘴好笑。
坳前有马项下串铃声响,繁密而快乐,越响越近,推测得出正有人骑马上坳。当地歌谣中有“郎骑白马来”一首四句头歌,夭夭心中狐疑:
“什么人骑了马来?莫非是……”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1938年11月8日至11月18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56~66。署名沈从文。篇名《枫木坳》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巧而不巧
夭夭心中正纳闷,且似乎有点不吉预感。
坳下马项铃声响,越响越近,可以想象得出骑马上坳的人和那匹马,都年青而健康。
不一会,就见三个佩枪的保安队兵士上了坳,异口齐声的说:
“好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