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长因队长说买橘子只是送礼,就说长顺已摘下十挑老树“大开刀”,要队长肯赏脸收下,才敢送来。
这么一来,队长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聊以解嘲的说:“他不肯卖把我,我们革命军人自然不能强买民间东西。卖十挑把我也成,要多少钱请开个数目来,我一定照价付款。”
会长说:“我的哥,你真是……这值几个钱?”并说曾将干亲家骂了一回,以为不懂是非好坏。且在这件事上把队长身分品性绰掇得高高的,等于用言语当成一把梳子,在这个长官心头上痒处一一梳去,使他无话可说。
谈到末了,队长不能不承认十担橘子送礼已足够用。会长见交涉办成功。就说号上来了几只船,要去照看照看,预备抽身走路。队长这时节却拉住了会长,眯笑眯笑,像有什么话待说,却有点碍于习惯,不便开口。许久方迟迟疑疑的问:“会长,我有句话问你,萝卜溪那滕家小姑娘,有了对手没有?”
会长体会得出这个问话的意思,却把问题岔开,故意相左:“队长,是不是你有什么好朋友看中了那个小毛丫头?可惜早有了人,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
队长心有所恧,不大好意思,便随口说:“喔,那真可惜。我有个好朋友,军校老同学,是你们湘西人,父亲做过三任知事,家道富有,人材出众,托我做个媒,看一房亲事。我那天无意中看到你亲家那个女儿,心想和那朋友配在一处,真是郎才女貌。……”
会长明白这不过是谈白话,信天乱说,就对队长应酬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不再耽延,走出了伏波宫。这一来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情,心里觉得还痛快。到正街上碰着了号上一个小伙计,就要那人下萝卜溪,传语给长顺亲家,砍橘子树破风水事情,调停结果已解决了,不用再担心。明天一早送十担橘子到伏波宫来,一切了当。又说今天河下到了几只船,有事情忙,改天下萝卜溪来看他。
会长转回号上不多一会,船上舵把子一窝蜂到了,在会长家厅子里坐的坐站的站商谈上行事情。大家都乐意上麻阳县,趁水发不提驳原船上行。只有一个人因事先已答应了溪口人装萝卜白菜下辰河,不便毁约,恰好这只船上行时装棉纱,会长心里划算,县里存纱多,吕家坪镇上和附近村里寨里,十月来正是买棉纱织布时节,不如留下这一船花纱,一个月卖完它。边境时局虽有点紧,看情形一个月内还不会闹到这地方来。因此把话说妥当,来船明天歇一天,后天开头上麻阳县。装花纱那只船,在本地起货。
这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萝卜溪橘子园主人,赶来看会长,给会长道谢,因为事情全得会长出面调停,逢凶化吉。又闻船上的货物多,并想办点年货,穿的吃的,看有什么可买。镇上的习惯,大庄号办货,不外花纱布疋,海带鱿鱼,黄花木耳,香烟炮竹,都是日常用品。较精贵的东西,办的本不多,间或带了点来,消息一传开,便照例被几个当地阔人瓜分了。尤其是十冬腊月的年货,和上好贵重香烟,山西汾酒,古北口的口蘑,南京杭州缎子宁绸,广东的荔枝干药品,来的稀少,要它的必占先一着,不落人后,方有机会到手。
长顺到了镇上,就看见会长正在码头边手持单据,忙着指挥水手搬运货物。有些卸下,有些又装上。问问才知道所有船只都不起货,准备上行。有些货物上去无销路,就盘舱把它移出来,留在吕家坪。鹅卵石河滩上,到处是巨大的包裹;用粗布装包外用铁皮约束的,成箱的,蒲席包的,竹篓装就的,无不应有尽有。还有好几十个水手,一面谈话一面工作。
长顺说:“亲家,费你的口舌,把那事情办好了,真难为你!”
会长说:“亲家这点小事算什么。你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橘子送去就得了。我正想下半天到萝卜溪去看你,另外告你一件事情。”
“你来了多少货?”
一个管事的岔拢来和会长谈说关上事情。会长说:“你就看到办吧,三哥。这事总少不了的。局长是面子上人,好说话。下边人要拿拿腔,少不了还是那个(作手式一把抓表示个数目)。这也差不多了,抓老官好,不能再多!”
长顺看看别的号上有几只船正在起货,会长的船向上行理由使人不明白,就问会长。“你这些货怎么回事?”
会长摇了摇头,两手一摊,依然笑着。“亲家,麻烦透了!这几船货物我打量要他们装上县城里去,不在这里起货。”
另外又走来个庄伙。手中拿了一扎单据,问会长办法,把话岔开了。会长向长顺说:“亲家你等等,我这里事一会儿就办完的。到我家里去喝杯茶,我还有话和你商量。你有不有别的事要办?预备上街看人,还是就在这河边走走?”
长顺说:“会长你有事只管去做,我没什么要紧事。我听说你和张三益号上货船到齐了,看看有什么要用的,买一点点。”长顺鼻孔开张,一个老水手的章法,在会长神气辞色间,和起运货物匆忙情形上,好像嗅出了一点特殊气味。他于是拉了会长一把,离开船上人稍远一点,轻轻的问:
“会长怎么回事,下面打起来了吗?湖北?湖南?”
会长笑着说:“不是,不是。等等我们再说好了。我正想告给你,事情不大要紧。”
“会长你有事你忙你的。办完了事我们俩亲家再慢慢的谈。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河边。你不用管我。”
会长见长顺有走去的意思:“亲家,亲家,你不要走!我事完了就和你回号上去。我还有话要告你。”
长顺说:“会长我不忙!你尽管做你的事情,完了再回家。等等我到你号上来,一会儿就来,我到那边看看去。”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1938年11月3日至11月8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51~56。署名沈从文。篇名《一有事总不免麻烦》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枫木坳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过吕家坪去看商会会长,道谢他调解和保安队长官那场小小纠纷。到得会长号上时,见会长还在和管事商量事情,闲谈了一会儿,又下河边去看船。其时河滩上有只五舱四橹旧油船,斜斜搁在一片石子间待修理,用许多大小木梁柱撑住。有个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头填塞到船身各部分缝罅中去。另外还有个工人,藏身在船胁下,锤子钻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响。长顺背着手走过去看他们修船。老船匠认识萝卜溪的头脑,见了便打招呼:“滕老板,你好!”
长顺说:“好啊!吃得喝得,样样来得,怎么不好?可是你才真好!一年到头有工做,有酒喝,天坍下来有高个子顶,地陷落时有大胖子填,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说:“一年事情做到头,做不完,两根老骨头也拉松了,好命。这碗衣禄饭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说得你自己这样苦。好像王三箍桶,这地方少不了你!你是个工程师!”
王三箍桶是戏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师”是什么,不过体会得出这称呼必与专业有关,如像开机器油坊管理机器黄牛一般,于是皱缩个瘪嘴咕咕的笑,放下了锤子,装了袋草烟,敬奉给长顺。
另处那个年事较轻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从船缝中钻出,向长顺说:
“老板,我听浦市人说,你们萝卜溪村子里要唱戏,已约好戏班子,你做头行人。滕老板,我说,你家发人发橘子多,应当唱三大本戏谢神,明年包你得个肥团团的孙子。”
长顺说:“大哥你说得好,这年头过日子谁不是混!你们都赶我叫员外,那知道十月天萝卜,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里委员来了七次,什么都被弄光了,只剩个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饭,这就叫做家发人口旺!前不久溪头开碾房的王氏对我说:‘今年雨水好,太阳好,霜好。雨水好,谷米杂粮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戏敬神。霜好就派归你头上,你那橘子树亏得好霜,颜色一片火,一片金。你作头行人,邀份子请浦市戏班子来唱几天戏,好不好?’事情推脱不得,只好答应了。其实阿弥陀佛,自己这台戏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个唱愿戏时的张骨董,最会无中生有,因此笑着说:
“喔,大老板,你像怕我们是共产党,一来就要开借,先就嚷穷。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滕员外?钱是长河水,流去又流来,到处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村子里正旺相,远远看树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长得端正乖巧,是个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将来走运会做督抚。民国来督抚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会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飞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个盒子炮在前后护围,好不威风!”
这修船匠冬瓜胡芦一片藤,牵来扯去,把个长顺笑得要不得,一肚子闷气都散了。长顺说:“大哥,过年还早咧,你这个张骨董就唱起来了,民国只有一品锅,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杨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师营都督,为的是你们都会划船!”
船匠说:“百丈高楼从地起,怎么做不到?凤凰厅人田兴恕,原本卖马草过日子,时来运转,就做了总督。桑植人贺龙,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马夫,现在做军长。八面山高三十里,还要从山脚下爬上去。人若运气不来,麻绳棕绳缚不住,运气一来,门板铺板挡不住(说到这里,那船匠向长顺拍了个掌)。滕老板,你不信,我们看吧。”
长顺笑着说:“好,大哥你说的准账。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军师。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个鹅毛扇子,做诸葛卧龙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军山》!”
老船匠搭口说笑话:“到常德府唱《空城计》,派我去扫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长顺三儿子的生日,话虽说得十分荒谬,依然使得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感到喜悦。于是他向那两个船匠提议,邀他们上边街去喝杯酒。本地习惯攀交亲话说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烧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两个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计,随同长顺上了河街。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正同两个修船匠,在吕家坪河街上长条案边喝酒时,家里一方面,却发生了一点事情。
先是长顺上街去时,两个女儿都背好竹笼,说要去赶青溪坪的场,买点麻,买点花线。并打量把银首饰带去,好交把城里来的花银匠洗洗。长顺因为前几天地方风声不大好,有点心虚,恐怕两女儿带了银器到场上招摇,不许两人去。二姑娘为人忠厚老实,肯听话,经长顺一说,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还有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太平溪场上有木傀儡戏,看过的人都说一个人躲在布幕里,敲锣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办理,又热闹,又有趣。玩傀儡的飘乡做生意,这场算来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这种古里古怪的木偶戏。花银匠是城里人,手艺特别好,生意也特别兴旺,两三个月才能够来一次,洗首饰必需这一场,机会一错过,就得等到冬腊月去了。夭夭平时本来为人乖顺,不敢自作主张,凡是爹爹的话,不能不遵守。这次愿心大,自己有点压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评理。夭夭说:
“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准了日子,今天出门,大吉大利。不相信你翻翻历书看,是不是个黄道吉日,驿马星动,宜出行!我镯子,戒指,围裙上的银链子,全都乌趋抹黑。真不好看,趁花银匠到场上来,送去洗洗光彩点。十月中村子里张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
爹爹当真把挂在板壁上的历书翻了一下,说理不过但是依然不许去。并说天大事情也不许去。
夭夭自己转不过口气来,因此似笑非笑的说:“爹你不许我去,我就要哭的!”
长顺知道小题大做认真不来,于是逗着夭夭说:“你要哭,一个人走到橘子园当上河坎边去哭好了。河边地方空旷,不会有人听到笑你,不会有人拦你。你哭够了再回家。夭夭,我说,你这么只选好日子出行,不记得今天是什么人的生日?你三哥这几天船会赶到家的,河边看看去!我到镇上望望干爹,称点肉回来。”
夭夭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话可说,放下了背笼,赶场事再不提一个字。
长顺走后,夭夭看天气很好,把昨天未晒干的一坛子葛粉抱出去,倒在大簸箕中去晒。又随同大嫂子簸了一阵榛子壳。本来既存心到青溪坪赶场,不能去,愿心难了,好像这一天天气就特别长起来,怎么使用总用不完。照当地习惯,做媳妇不比做女儿,媳妇成天有一定家务事,即非农事当忙的日子,也得喂猪放鸡,推浆打草。或守在锅灶边用稻草灰漂棉布,下河边去洗作腌菜的青菜。照例事情多,终日忙个不息。再加上属于个人财富积蓄的工作,如绩麻织布,自然更见日子易过。有时也赶赶场,多出于事务上必需,很少用它作游戏取乐性质。至于在家中作姑娘,虽家务事出气力的照样参加,却无何等专责,有点打杂性质,学习玩票性质。所以平时做媳妇的常嫌日子短,作女儿的却嫌日子长,赶场就成为姑娘家的最好娱乐。家中需要什么时,女儿办得了,照例由女儿去办,办不了,得由家中大人作,女儿也常常背了个细篾背笼,跟随到场上去玩玩,看看热闹,就便买点自己要用的东西。有时姊妹两人竟仅为上场买点零用东西,来回走三十里路。
嫂嫂到碾坊去了,娘在仓屋后绕棉纱。夭夭场上去不成,竟好像无事可作神气。大清早屋后枫木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叫个不息,叫了一阵便向北飞去。夭夭晒好葛粉,坐在屋门前一个倒覆箩筐上想心事。
有什么心事可想?“爹爹说笑话,不许去赶场,要哭往河边哭去。好,我就当真到河边去!”她并不受什么委屈,毫无哭泣的理由,河边去为的是看看上行船,逍遥逍遥。自己家中三黑子弄的船纵不来,还有许多铜仁船,高村船,江口船,和别个村庄镇上的大船小船,上滩下滩,一一可以看见。
到了河坎上眺望对河,虽相隔将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却看得出枫树坳上祠堂前边小旗杆下,有几个过路人坐在石条凳上歇憩。几天来枫树叶子被霜熟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见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手人在何处,猜详他必然在那里和过路人谈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听得到,因此锐声叫“满满”。叫了五六声,还得不到回答,夭夭心想:“满满一定在和人挖何首乌,过神仙瘾,耳朵只听地下不听水面了。”
平常时节夭夭不大好意思高声唱歌,今天特别兴致好,放满喉咙唱了一个歌。唱过后,坳上便有人连声吆喝,表示欢迎。且吹卷桐木皮作成的哨子,作为回响,夭夭于是又接口唱道:
你歌莫有我歌多,
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
唱了三年六个月,
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
但事极明显,老水手还不曾注意到河边唱歌的人就是夭夭。夭夭心不悦,又把喉咙拖长,叫了四五声“满满”,这一来,果然被坳上枫木树下的老水手听到了,踉踉跄跄从小路走下河边来。站在一个乌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条河,不到半里路宽,水面传送声音远,两边大声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着个喉咙大叫夭夭。夭夭说:
“满满,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老不理我?”
“我还以为河边扇把鸟雀儿叫!你爹呢?”
“到镇上去了。”
“你怎不上青溪坪赶场?不说是趁花银匠来场上洗洗首饰,好吃酒吗?我以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让我去。我说,不让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说:你要哭,好,一个人到河坎边去哭,好哭个尽兴。我就到河边来了。”
“真哭够了吗?”
“蒸的不够煮的够;为什么我要哭。我说来玩的。满满,你怎么不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