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学农的,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他的好朋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不会说走了,于是再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写去的信说得更俨然一点。好像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需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需,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信更有用处。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作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些,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闻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这时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的表示放弃权利,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分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小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入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的是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你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XX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
七爷不作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像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就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吧,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大不与他目前经济情形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吧。”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X州家里来的,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这也只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迷着了,胡胡涂涂做梦,梦身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像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像是来客,又像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作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
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对于卖皮货的客人,以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像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担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笑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佣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乘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
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
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律师向七爷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作胡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天生就好像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吧,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事实上也经济得多。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还有谁?”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但是事实倒也不能不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交涉解决迟早不一定,钱的来源却有个限度。杭州方面无多希望了,家里既筹了一千四百,一时也不会再有款来。若一手给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开销,恐得过千,此后难以为继。
茅大虽得到老婊子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师表面上虽串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忠厚的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交涉前途乐观的话,却清楚七爷办事要钱,无钱办不了事,钱少了事办得也不容易顺手。因此又汇了六百来。这笔款项来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爷也害了七爷。钱到了手后,七爷再不能踌躇了,于是下了决心,亲手点交八百块钱给老婊子,老婊子写了红字,画了押,律师还在证人名下也画了一个押。另外还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套卧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租了个二楼,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过来同住了。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像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插。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兴奋,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那能说到改良?他意思现在既在这里办地产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浆果的种植法,且参观北方各农场,等待地产交涉办好了,再回家就职,还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农会改进各种农产物的经费,要七太太把这点意见先告给县里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