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着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不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白说。”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阿谀,心里仿佛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摇着手,好像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乱说,我那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是个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乱说,好像我冤枉你做贼似的,你敢发誓说不摸过那老婊子,我就认输!”
茅大不再分辩了,做出诌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婊子欢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乱为。”
“他们知道个什么?足不出门,不见过世界,那能比七爷为人精明。”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交涉,事情一拉开了,律师,市政府参事,社会局科长,某师长,某副官长,一上场面应酬,无处不是钱。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水三十六元,一个摩罗哥皮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丝袜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身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扣扣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水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摸着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随,且对金钱事尤其坦白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贱一点,算账时还常常会多余出钱来,数目虽小都归还给七爷。七爷认为这就是他平时待下人严而有恩的收获,因此更觉得得意。常向人说:“你们花十八块钱雇当差的,还不得其用;我花五块钱,训练有方,值十五块!”至于这位茅大从史湘云处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从另外耗费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爷当然不会知道。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白白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受罪。
七爷家住在X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子弟。身属老二房。本身原是从新二房抱过老二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说来,这收入不是一个小数目,除开销当地的各种捐项,尽经租人的各种干没①,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请客吃馆子,每月还雇一伙戏班子来唱戏,也不至于过日子成问题。
不过族大人多,子弟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棍徒,从女色和赌博入手,来教育这个贤小阮。结果七爷自然和许多旧家子弟一样,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一身病,在赌博方面却负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先是把两件事隐瞒着家长,事到头来终于戳穿了,当家的既是女流之辈,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头昏昏的,把七爷叫来,当着亲长面前哭骂一顿,还是典田还债。一面在老表亲中找媳妇,把媳妇接过了门,拘管着男的,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拘管着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无望,人又上了点年纪,老当家的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爷有了一点觉悟,从家庭与社会两方面刺激而来的觉悟。一面是自忏。一面是顾全面子,在死者身上也大大的来花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素酒素面胀得这些闲人废人失神失智。定扎上无数纸人纸屋纸车马,到时一把火烧掉。听穷叔辈在参预这次丧事中,各就方便赚了一笔“白财”。心愿完了,同时家业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了。但未尝无好处,从此以后七爷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赌博上上人的当了。他想学好,已知道“败家子”不是个受用的名词。结婚五年后,女人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虽管不住他,却牵绊得住他。丈人老是当地律师,很有名,所以大阮辈也不敢再来沾光,他就在X州城里作少爷,吃租谷过日子。间或下乡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个大脚白屁股乡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谨慎,不发生乱子。在亲族间,还算是个守门户的子弟。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国各地方随处可见的大少爷性情脾气。爱吃好的,穿好的。照相机,自来水笔,床上的毯子,脚上的鞋子,都买价钱顶贵的。家中订了一份上海报纸,最引起他兴趣的是报上动人广告。随身一根手杖,一个打簧表,就是看广告从上海洋行买来的。人算是已经改邪归正,亲近了正人君子。虽不会作诗,可时常参加当地老辈的诗会,主要的义务是请客,把诗人请到家中吃酒,间或老辈从他家中拿去一点字画,也不在意,所以人缘还好。为人不信鬼神,但关于打坐练气,看相卜课,却以为别有神秘,不可思议。不相信基督教,但与当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谈得来,原因是洋人卖给过他一个真正米米牌的留声机,又送过他两瓶从外国运来的洋酒。并不读什么书,新知识说不上,可是和当地人谈天时,倒显得是个新派,是个进步知识阶级,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人一样,觉得年青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革命,对于中国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理想,最高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水,这事很损害他的名誉。七爷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身分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吸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革命军占了武汉时,X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寓公。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赌博性质的,与男女事相关的,多多少少总经验了一下。嗜好多一点,耗费也多一点。好在眼光展宽了,年纪大了,又正当军事期间,特别担心家乡那点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发迷。
革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那革命部队里他作的是中校参谋,可谓名副其实。二爷欢喜骑马,他陪骑马。二爷欢喜听戏,他陪听戏。二爷欢喜花钱,在一切时髦物品上花钱,他陪着花钱。二爷兴致太好了,拿出将近两万块钱,收了一个鼓姬,同时把个旅长底缺也送掉了,七爷只有这件事好像谨慎一点,无多损失。二爷多情,断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爷却以为女子是水性杨花,逢场作戏不妨,一认真可不成。这种见解自然与二爷不大相合,二爷一免职下野,带了那价值两万元的爱情过南京去时,七爷就依然回转杭州,由杭州又回X州。
回家乡后他多了两种资格,一是住过上海,二是作过军官。在这两重资格下,加上他原有那个大小资格,他成了当地小名人。他觉得知识比老辈丰富些,见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对办实业热心起来,且以为要中国富强,非振兴实业不可。热心的结果是在本地开了个洋货铺,仿上海百货公司办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代乳粉,小孩用的车子(还注明英国货),真派克笔,大铜床,贵重糖果,……开幕时还点上煤气灯,请县长演说!既不注意货物销场,也不注意资本流转。一年后经理借办货为名,带了二千现款跑了,清理账目,才明白赔蚀本金将近一万块钱,唯一办法又是典田完债。
这种用钱方法正如同从一个缸里摸鱼,请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礼也用它,消耗多,情形当然越来越不济事。办实业既失败了,还得想法。南京祠堂有点附带业产,应分归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爷,三爷,三股均分。地产照当时情形估价两万。
七爷跑到杭州去向两个哥哥商量办法:
“我想这世界成天在变,人心日坏,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们修什么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归公?我们那点地皮,说不定查来查去,会给人看中,不想办法可不成!”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他们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放处,才无可奈何!”
三爷为人聪明而忠厚,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想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皮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买一块地皮,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心实,就说:“这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皮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但无从坚持,只好答应下来。
七爷在文件上签了字,把钱得到手后,过上海打了一个转,又回南京住了一阵子,在南京时写信给三爷,说是正预备把五千块钱投资到个顶可靠顶有希望事业上去,作将来儿女教育经费。事实上七爷回X州时,还剩下三千块钱,其余四千,全无下落。
为紧缩政策,七爷又觉悟了,就从X州城里迁往乡下田庄上去住,预备隐居。写信汇款到青岛去买苹果树,杭州去买水蜜桃树,苏州去买大叶桑树,又托人带了许多草种,花种,菜种,且买了鸡,兔子,此外还想方设法居然把城里福音堂牧师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黄色瑞士母羊也牵到乡下来。七爷意思以为经营商业不容易,提倡农业总不甚困难。两年后,果然有了成绩,别的失败,所种的洋菜有收成了。不过乡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进城,来回得走五十里路,卖给人又卖不去,除了送亲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顾。但七爷却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钱。七爷的成功是因此作了县农会的名誉顾问,当地人看成一个“专家”,自己也以为是个“专家”。
如今来天津,又是解决祠堂的产业。不过天津情形比南京复杂,解决不容易。因为祠产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军阀圈作官地拍卖了,剩余的地已不多,还有问题。七爷想依照南京办法,大爷,三爷又不肯承受。七爷静极思动,自以为很有把握,自告奋勇来天津办理这件事。
中国事极重人情,这事自然也可以从人情上努力。二爷军队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绍信。门路打通了,律师也被找着了,重要处就是如何花钱,在花钱上产生人情的作用。七爷就坐在天津花钱。
至于用钱,那是事先说好,三房各摊派一千元,不足时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摊。解决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爷酬劳。三爷为人厚道,先交一千块钱给七爷。大爷对七爷能力怀疑,有点坐观成败的意思,虽答应寄钱,却老不寄来。
七爷在此地已差不多两个月,钱花了两千过头,事情还毫无头绪。案件无解决希望,想用地产押款又办不到。写信回家乡要钱,不是经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付之不理。
律师,一个肚子被肉食填满,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红的小胖子。永远是夹着那只脏皮包,永远好像忙匆匆的,永远说什么好朋友中风了,自己这样应酬多,总有一天也会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说到这里时差不多总又是正当他躺到七爷房中那沙发上去时。
律师是个敲头掉尾巴的人,一双小眼睛瞅着七爷,从七爷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还不来。且深深知道款子不来,七爷着急不是地产权的确定,倒是答应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约实行。这好朋友总装成极关心又极为难的神气。
“七爷,我又见过了X副官长,X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杭州那个还不来吗?”
七爷像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
“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性一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点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烦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
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
“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朋友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
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问题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病,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那一点像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