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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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楼上的拉姆

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是叫你们彼此相爱。

——《圣经》

拉姆在我的楼上。

文艺男青年拉姆,在宅男没有流行以前就非常宅了。我不喜欢穷酸男人,恰巧彦民是,所以,我们不能成为朋友,我们偶尔在楼道里遇到,他总是穿着有些大的白衬衣,粗麻的,一飘一飘的,头发因为过分长而显得憔悴,很明显,彦民过度呈现出一种颓离气质,那时我正在一家法国公司里谋生,顾不得文艺,虽然大学学的是中文。现实证明,这个系除了勾引女孩子有用,其他几乎一无是处。

我想不出我和这样不喜欢的男子会有什么交集。

所以,见面也只是点头而已。除他半夜不睡,听着摇滚,弹个吉他,女人们如蜜蜂一样嗡嗡地围着他转,说实话,我是个能容忍别人的人,他总是半夜折腾,我忍了好久,决定还是忍,然后搬家。

但拉姆忽然有一天找上门来,一脸苍白地问我:喝点酒吧,哥儿们。

他提了一瓶正宗的法国干红,家里也没什么下酒菜,两个人就这样干喝。

你女友呢?他问我。

没有。顾不得。当然是顾不得,一个人,连生存都困难时,顾不得爱情,温饱才能思淫欲。我的大学女友去英国留学,当然人去杳然。我对爱情从来不抱希望,自认为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拉姆不是,拉姆总在折腾爱情。

他半夜来寻我喝酒当然是因为女人。

彼时,拉姆爱上音乐学院一个二胡专业的女孩子,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下说:那二胡拉的……哎,要命呀。我知道不是二胡要命,是这个女孩子要了他的命。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果然,那女孩子一脸狐狸精长相,眼神薄薄的,很锋利,要杀人似的,但嘴角又弯上一笑,十分狐媚。我不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子,我喜欢的女子应该正大仙容,或者,书卷气十足。

爱情……他叹息一声。

没意义。我说。我总是这样镇定,对于男女情事,我一向抱着明确的观望态度,比身临其境更能让我心悦。

拉姆接了几个活,给人做设计,一夜夜折腾,我劝他,钱也不是一时都能挣来的……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君生,你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真能花钱,一个包就要几千块,真贵呀。小娆特别喜欢,我得给她买。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娆的名字。

而小娆,在三天后开我的门。她来借醋,说要给彦民做糖醋鱼吃。

小娆真是很妖娆,她只穿了胸衣,奶黄色的短裤,两条长腿晃动着,小蛮腰一把,而眼神,如一潭碧水。我心想,真是个妖精,怪不得把彦民迷得五迷三道的。

来吃鱼呀。她声音娇媚。

好呀好。

关上门,我上网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我想,我也应该谈个恋爱了。

也不是想谈恋爱就能谈,爱情从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希望给我掉下个林妹妹来。

显然,我希望这个人是小娆。这想法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样想都十分邪恶,但越是邪恶的东西越让人不能自已,不是吗?我上网搜索了一些小娆的照片,有一张穿了一件白旗袍,要人命得瘦,而乳房却又饱满,好像随时要爆炸出来一样。

我当然咽口水。

彦民三句话不离小娆。其实我看得出来,小娆绝对不是等闲之悲,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风情,不是经过一两个男人就能有的。

彦民后来过分地说,君生,我想结婚。

和彦民楼上楼下住了三年,我第一次听他说要结婚了,我干笑了两声说:结婚不好。

小娆半夜来敲我的门时我吓了一跳。

她穿了一件紧身黑衣,裙摆极大,一进门就跳到我面前说:君生,君生。

我愕住。

我说,你走错了,彦民在楼上。

她喷着酒气,然后吐到我脸上:傻书生,我知道彦民在楼上,我是来找你来的。

我听到自己心脏发出呼达呼达的声音,很恐怖。她伸出手来,忽然绕住我:呆子,你知道我喜欢你么?我喜欢你的不动声色,喜欢你的凛凛然,知道吗呆子,我每次来看彦民都是为了看到你……她把酒气吐到我脸上,似吐鸦片香,我一时晕得似在海上,只觉得怀中的女子漫软无际,我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上升起来,淹没了我……

呆子,亲亲我。

我不知如何亲的小娆,只觉得自己闻到了湿润的芬芳与气息,而一瞬间,觉得这个夜晚一定是聊斋中的镜头,我把她抱上了床,听到她发出的呻吟,那一刻,我忘记了彦民。

第二天看到彦民,我的脸红了,彦民说我发烧了,为我拿来退烧药,他仍然说着结婚的事情,说要回老家办婚事,他的老家在安徽,家里的老礼很多,他说,我准备让她坐轿子。

我想哭。彦民拉住我的手,深情地说:你不知道君生,小娆好像一只前世的白狐,我想,我欠了她的。我一定要还她。

窗外下着一场秋雨,我扭过脸去,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离开小娆,明天,我准备搬家,这个地方,不能住了。

第二天,彦民站在我门前。

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胡子也出来了,头发居然有了几丝白发。

小娆和我分手了。他哽咽着说。

怎么会呢?我说。

她说她爱上了别人,她说她离不开那个男人。

我心里很慌,想起那个聊斋之夜,自从那个夜晚,我和小娆没有再见过,她失踪了……

总会有好女孩子再爱你……我安慰他的话很空虚,可是我知道,只有这样说,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那天晚上我陪着彦民喝酒,一直在淮海路酒吧里喝到天亮,然后又去了外滩。外滩的风吹着我们,凉凉的,我才知道,我渐渐被这个叫彦民的人同化了,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惆怅。

我给小娆打了一个电话。

我的意思是,求她回来,就算为彦民。那个夜晚,就让我们都忘记了吧。

没有想到小娆说:是君生么?我结婚了,在香港度蜜月呢。

可想而知我当时的表情,我再度干笑了两声说:好,好呀。

这种女人!

当晚彦民自杀了,吞了很多的安眠药,我是凌晨两点接到他的电话,他虚弱地说:君生,我吞了很多药,可是又不想死了……接着没有了声音,我打了110和120,折腾到天亮才洗完了胃,大夫一直很冷静、很无聊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个还嗑着瓜子。

那个嗑瓜子的女人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我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她,她又势利又好看,还会过日子,我第二天再到医院时就决定要娶这个俗气的女人。过日子,需要俗气,这一点,我从二十五岁就明白了。

感谢彦民的自杀,是他让我认识了刘红,并且以闪电的速度结了婚,其实我是想快速搬离那个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搬了家,因为我和刘红结了婚。

搬家那天,彦民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一直在我们搬家的车后面跟着走,走着走着,忽然蹲下了,他颤抖着肩膀,我看得出来,他哭了,如风中一片苦楝树的叶子。

我下了车,走到他面前,然后抱了抱他。

他眼睛里面全是眼泪了,然后说,记得有空回来找我喝酒。

我说,那是。

真实的情况是,我很少回来,并且和彦民之间的电话都少了。

每次都是他打电话给我,说又交了女友,今天是白领明天是女画家,我记不住那些女孩子的名字,那些名字好像浮水印一样,飘在我的脑海里,转眼就没有踪影。

小娆离了婚,回上海后找我喝过一次酒。我没有告诉彦民,在武康路的酒吧里,小娆坐到我大腿上,很妖娆地说:君生,你怎么老是不动声色呀。

我把手伸到她的胸里,什么也没有说。

我爱过谁呢?我想来想去,很模糊。而彦民,每次爱都惊天动地,每次爱都可以烧毁一次,可惜结果并不好。

后来听说彦民再度自杀过,还是为一个女孩子。

在衡山路遇到过一次,他瘦得不成样子,还是一脸文艺的样子,而我胖了,我有了儿子,有了情人……还有了一肚子说也说不清的惆怅。

我劝彦民早早结婚。婚,早晚是要结的,早结总比晚结好,越晚结,内心的东西越多,内心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乱。我深谙此道,所以,快速找一个女人结婚了,这个女人叫刘红叫杨红叫陈红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结婚对象就对了。

彦民叹息一声说:没有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宝玉出家的时候抱着黛玉送的瓶子说,我的心里只装着林妹妹一个人呢。他说这种话时一如既往的深情,我看了看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傻子还是不错的。

我请他喝了酒,我们都大醉。我送他回家,他依然住那个破楼,而我早就住到徐家汇最好的房子里。

做文艺男青年,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我最后一次见到彦民是在看守所。

他和一个歌女爱上了,结果,歌女拐了他所有的钱,跑了。

警察问他的时候,他还在替那个女人说话,她肯定会回来的,肯定会的。

我气得要晕过去,和警察解释了半天,然后把他保了出来。在回来的路上我对他说,彦民,你能好好过日子吗,你能不折腾了吗?这世界上,有比爱情更有意思的事情!你折腾到快三十了,你还在租房子住,你还穿着一百块钱一件的衣服,你还是和像傻子一样这么容易相信女人的话,我告诉你彦民,女人是一种猫科动物,根本不能信!

彦民扭过脸来对我说,君生,你读过《圣经》吗?

我不读,我说,不赚钱的事情我不干。

《圣经》上耶稣在最后被推上十字架时曾经说过了一句话,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想,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爱人,一定会找得到。一心一意跟着我,爱着我,不嫌我没钱,不嫌我落魄,不骗我,跟我好好过日子……

我看到彦民的眼里有眼泪。

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保重。

那居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彦民。

再后来,我更忙起来,自己开了一个公司,为了钱,为了女人,为了孩子……我更胖了,小肚腩肥得不像样子,但我的情人不嫌,我给她几万块钱去香港扫货,我学会用钱打发女人。我说过的,女人是猫科动物。

彦民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我嫌他麻烦了。

他大概住在那破楼上,大概还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很势利,彦民对我一无用处,除了他喝多了骚扰我,说着爱情的意义,我告诉过他多少次了,爱情没有意义!他不相信,仍然一意孤行,让女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到后来,我换了电话,没有告诉他。

对于这种文艺男青年,把爱情当饭吃的男人,不理也罢。我喜欢过五花马的生活,挥金如土,身边美女如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心呢?我和小娆还来往过几次,我给她买过几个包包,很敷衍地就打发了。我喜欢这种方式来打发女人,用钱打发,真直接呀。

总比用情好。

我几乎忘记了楼上的彦民。

直到两年后,我回到从前的老楼,那里搞开发,要拆掉,我去自己住过的地方回忆青春,才想起彦民来。

结果让我愣了半天。

他两年前就从六楼跳了下来,到底,死了。

我知道,世上有一种人,像一种植物,他们干净、纯粹、饱满,连爱情仿佛都是多余的。所以,这世间容不下他们,他们只能找到另一条路,也许并不是坏事。

我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我的烟有些哆嗦,可是,我还是坚持着把它抽完了。

然后我狠狠地把烟头摁在地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