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郝鹏举依然沉住气,装模作样,若无其事,而且更加显得和蔼可亲。部队照样出操,教导大队照样上课:徐班庄里太平无事。过了几天,1月26日下午5时许,郝部副参谋长兼军官教育班主任王效曾,召开大队和中队两级干部会议,大队长卞超与我方谷凤鸣、李子新、邓旭初一同参加,会上只谈教务,不谈其他,分明是郝鹏举麻痹我方、掩盖叛变阴谋的一步蹩脚棋子。会散,各自回宿舍吃饭。那时,谷凤鸣住在一所地主三进大院里,李子新住在一间简陋平房里,邓旭初住在一间小瓦房里。夜里,小雪霏霏。吃过晚饭,李子新到邓旭初屋里,一面向火取暖,一面谈天。李子新一开口就不耐烦:“情况不明,心里实在烦躁。”邓旭初回答:“彼此彼此。”明知郝鹏举叛变即将发作,就是差个“何日何时何刻”;明明一举手就可围而歼之,从大局出发,我们偏又不能打第一枪:这个“憋”,可真憋得令人难熬。
李邓二人,越谈越“彼此彼此”,实在坐不住,便披衣出门,冒雪赶到朱克靖住所。只见康宁(朱克靖夫人)一人在家,告诉他们:“朱部长被郝鹏举请去了。”二人再到刘述周处。刘夫人许以倩却说:“他到朱部长那里去了!”——可见各人俱是一般心事,都是一样着急。
没法子,李邓二人只好到谷凤鸣所住深宅小院。为了过年,谷的夫人王瑞珍和干妹子马小平,刚刚远道赶来。3个人一边剥花生,一边谈形势,两位女同志在一边旁听。3个人意见完全一致:郝鹏举叛变必在这几天内发动,必须提高警惕,但就是吃不准陈军长千叮万嘱的“最后一分钟”,到底在什么时候。谈到8点,李、邓二人准备回去。王瑞珍连忙留住,炒了蛋炒饭,要他们吃了再走。在吃饭的时候,邓旭初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大谈其当年在广东搞学生运动的经历,非常得意,非常来劲。听的人也津津有味。
正谈得起劲,谷凤鸣的警卫员刘锡红匆匆进来报告:“北边有枪声!”谷吩咐“再探”。邓旭初警卫员王德林紧跟在小刘后面,一起出去。小刘一到大门口,郝部叛兵已经架好了机关枪。大队长卞超一见小刘,猛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小刘早有准备,另一只手中的驳壳枪连声响起,卞超应声倒地。小刘本人双拳难敌四手,也被一拥而上的叛军抓去。王德林回头便跑,一个叛军紧追不舍,被他一枪撂倒。听到枪声,邓、李两人立即把灯吹灭,与谷凤鸣同时向大门冲去,一见门口机枪,知道无法冲出,赶紧回房防守。谷、李两人进了北屋;邓旭初、王德林掩护马小平、王瑞珍两位女同志,进入西屋。北屋是砖瓦房,比较坚固。西屋是锅房,土墙麦草顶、不牢靠。邓王两人索性把房门打开,准备用交叉火力,封锁院门。此时,忽然一阵叫声传来:
“救命啊!我是特务团4连的!快救命啊!”哦!刚才被小王撂倒的那个家伙还没有死。喊声方歇,一个叛军,一边打枪,冲了进来。等他到得门口,还没来得及冲进来,小王一枪射去,那人应声倒地。后面敌人一愣,不敢再冲,只是偷偷地把院门口那个家伙,拖了出去。他们再回来,对着门窥视。谷、李、邓、王和两位女同志,也不出声。只要有人敢冲近门口,便给他一枪。对峙了一个小时左右,敌人沉不住气了,像骗三岁小孩一样,大喊大叫:“谷教官!李教官!
邓教官!我们是奉总司令命令,来请你们的,千万别误会,千万别开枪!”喊了一阵子,见没人答理,再向里,又遭到迎头痛击。这种部队,哪个官兵不怕死。只好僵持,不敢再冲。沉静了一会儿,听到一声断喝:“他妈的!都是怕死鬼!四班长冲进去,不冲,我毙了你!”他们还搬来一挺机枪,架在院东围墙顶,向我方两间房子猛扫。谷邓等人各自隐蔽,置之不理。机枪一停,敌方那个当官的,再硬逼部下向前冲,又遭了个迎头堵。一个小兵,嚎叫一声,一头倒下(第二天当地群众反映,此人抬到南岭,即气绝身亡;这笔账又得算在郝鹏举头上!)只要有人一倒,其他人便抱头回缩:两三小时较量,郝鹏举手下官兵的脓包相毕露。
差不多三个小时过去了,门外人声寂灭,敌人们已离去。谷、李、邓、王等人试探走动,果然敌人怕死撤退。6个人一个未伤,安然脱险。离开屋子,再一想三小时那场智斗,不禁长吁一口气:好险!
脱险了,谷、李、邓在据屋抵抗时,内心盘算着:从徐班庄郝部驻地到前方的白塔埠有50里之遥,我部第二、第七两个纵队驻在大兴镇,距徐班庄仅20公里。郝鹏举如果拉部队到白塔埠一带,以他们的行军速度,需要6小时以上。因此,出发必须在晚上12时以前,否则天亮前赶不到,便会受到我军袭击。针对这一弱点,我们尽管人少,也要坚持到12时以后,把郝的后腿拖住。假使他们是等国民党大军前来接应,那就会留驻原地不动。过了12时,他们不动,我们就设法突出去。
6个人踏着皑皑白雪,先向西再向北。拂晓,到达黑林以南一个小村庄,这里有我们一个据点。第一件事,就是向军分区打电话报告情况。然后,把两位女同志留下休息。谷、李、邓、王四人,折回原地,观察动静。一进庄子,看见谷凤鸣的警卫员小刘已牺牲在麦场。四人向烈士默默致哀,再向前走,一个人突然从巷口跃出,四人一惊。定睛一看,却是王泽荷。他告诉大家:发现敌人行动,要想报告,已经不及,只好躲进民居,避过敌人耳目再谈。
五人一起到小黄庄找刘述周。只见许以倩一人在家,她说老刘没有回来。五人再到徐班庄,收容到一些不愿随郝叛逃而偷偷留下的零星郝部人员。再到朱克靖住处,看到一名警卫员牺牲在地,寝室、客厅一片零乱。纸糊窗子被扒开,好像有人从此爬出。看来,朱克靖凶多吉少!退出,又遇见蔡益田、曹礼琴、田磊以及在郝部二师的地下党员庄进。加上王泽荷、许以倩,再加上谷、李、邓原来三人,一共有十个干部,还有王德林等五六个战士。
他们一起带了郝部留下人员,急急赶到滨海军分区。
后来在滨海军分区,见到朱克靖夫人康宁。她本已被抓去,郝鹏举又把她放了回来。她介绍了自己和刘述周的情况。她说:晚饭后,刘述周来看朱克靖,知道朱被郝“请”去了,他就和一个警卫员等着,想听听消息。没有多时,叛军包围了这个住处,并冲进大门,向警卫射击,直向堂屋冲,刘述周就把房门关紧,叛军机枪对着门口扫射。当时,刘仅有警卫员一人,无法开门冲出,便在朱克靖卧室床上放一张方凳,站上去扒开山墙上的纸窗(朱克靖为了透透空气,自行挖墙开的窗),同警卫员一起,爬窗脱身。当我们后来见到刘述周时,他又给我们叙述了爬窗脱险后的情况:他们爬到墙外,二人顺着一条干沟走,前边有一条小石桥,桥上有一名叛军放哨。不能再沿沟前进了,那时,叛军哨兵也发现了他们,喊:“那个?”刘机灵,回答:“二连的。”
(刘被围时,已知包围他们的士兵是二连的)哨兵不再追问。于是二人迈田而走。行经一间独立房屋,忽听有人大喝“哪个?”屋前站着叛军哨兵,警卫员脱口回答:“政治部。”叛兵就喊:“站住。”待哨兵过来,刘突然举起驳壳枪射击。单发未中,敌哨兵回头就跑,刘二人也返身猛跑。敌机枪追击,刘左手中弹,在地上滚了几滚起来跑脱。跑到黄班庄外,刘把枪交给警卫员,要他去通知邓旭初等马上离开。警卫员刚进庄,庄内枪声大作,警卫员没有回来。刘只好一人向南走去,到达左墩上,找到军分区刘少卿司令员。第二天转到滨海军分区司令部驻地三界首。再说康宁:当时,她已怀孕多月,又有两个幼女,无法脱身,坚决关照刘述周他们快走,自己镇静待敌。被抓以后,叛军把她同朱克靖关在一起,后来,我方用郝部后方的留守人员把她和孩子们以及几个警卫员换了回来。临别,朱克靖在一只香烟盒上写了一首诗给她,诗是一首五绝:“我生君所依,我死君何栖?良缘需自择。儿女当叫齐。”短短26字,朱克靖的英雄气、烈士志、儿女情,跃然纸上。
此后,从郝部队脱险出来的同志,都集中在滨海分区。华东军区副司令员张云逸来电,给脱险出来的每位同志记大功。
大军一怒小丑跪下
郝鹏举起义再叛变,自以为考虑周到,以至不留退路,置陈毅的严重警告:“不得伤害我方人员”于不顾,叛变后把我方联络代表朱克靖以及秘书科长黄某某,总务科长刘某某,政治工作干部某某某和某某某,送交国民党邀功。这五位同志中朱克靖同志慷慨牺牲于南京敌人刑场。其他四人,有的越狱生还,有的壮烈牺牲,没有一人卑鄙投敌。郝鹏举这一穷凶极恶、卑劣无耻的行径极大地激怒了我方官兵和根据地广大干部、群众。郝鹏举,你切莫得意太早,报应就要来了!
郝鹏举把部队带到陇海路东段的海州地区,这已是国民党军队占领的地区。他自以为得意,亲率随从数人,到徐州,见了陈诚,又演了一出效忠的丑剧,陈诚也是“慰勉有加”。不日,蒋介石便给了郝部一个大大的番号——第42集团军!又给了郝本人一顶大大的乌纱帽——第四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兼鲁南绥靖区司令长官。郝鹏举洋洋自得。国民党中央通讯社为此大发新闻,蒋管区各报纷纷以头版显著位置刊载——这是蒋军在全国屡战屡败特别是苏北七战七败之后的第一个“大胜仗”,怎么能不大大夸耀一番。
郝鹏举得意了几天,南京一道命令下来:着你部回白塔埠一带驻防,待命进击——也就是说,把这支“忠心耿耿”的部队,放在国民党右翼的突出部位。正如乜庭宾、张奇二位师长所料:炮灰的命运已经注定。
与蒋方大吹大擂和郝鹏举及其亲信忙着弹冠相庆的同时,陈毅和新四军领导,指挥若定,从容部署:1947年2月6日,山东军区的第二、第三两个纵队向白塔埠地区郝鹏举部发起猛攻。谷凤鸣随二纵政治部行动。第一天,便把白塔埠外围据点一扫而光,歼敌第一师和第三师,把郝的总司令部紧紧压在白塔埠内弹丸之地。两天后的下午5时,“郝总司令”率部突围,我军轻重机枪一齐开火,突围部队迅速溃不成军。此时的“郝总司令”,居然还老着脸皮大呼小叫:“你们的司令官是韦国清吗?老朋友了。误会,误会,不要打了,我们缴枪!”真是无耻之尤。“总司令”这么一喊,手下立刻溃散,我军官兵满怀愤怒,一冲而上。除极少数顽固分子被击毙,极大多数乘机投降,这位刚刚戴上第四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兼鲁南绥靖区司令长官官帽的郝鹏举被我军活捉。
2月7日战斗结束。除郝部第四师不在包围之内,其他全部被歼。8日清晨,郝鹏举被押到二纵司令员韦国清处。谷凤鸣正在这个院子里,见郝被押进来,连忙迎头而上,讽刺地微笑而言:“郝总司令受惊了!”郝一见谷,总算还有这么一丁点儿羞耻之心,不敢答腔,俯首而过!——我们的老谷,总算出了这一年多来憋着的这一肚子闷气。郝鹏举见了韦国清,又居然厚颜无耻,表示要立功:“我还有第四师,我叫卫兵送信,叫他们回来。”见他这副丑脸,韦国清也实在又恨又气,命令押这厚颜无耻之徒去见陈军长。
2月13日,郝鹏举被押解到山东临沂附近一个地方,接受陈毅的审问。郝一见陈军长,还连连讨饶:“我万分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军长!今天能见军长一面,虽死无憾!不知军长能原谅我吗?”陈军长把手一摆:“请坐,慢慢谈。”郝手足无措,又居然眼泪夺眶而出。
陈毅军长问了一些情况,郝把责任一股恼儿推到蒋介石和部下身上,说自己是上当受骗。陈军长严词责问:“你受骗投蒋,我早已说过‘来则欢迎,去则欢送’。不过,务必把我方人员安全送回,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杀死?(当时还不知道五位同志被送往南京事)。”郝连连哀告:“这是我受了部下少数坏人的劫持,身不由己。我不能约束部下,投蒋后受良心责备,痛苦不堪。
真是魂不守舍!总之,一切由我负责。我自己知道政治上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对于枪杀军长派来人员一事,完全是禽兽行为,本人不知道,是部下干的。我不能控制部下,罪该万死,军长给我任何处分,我都接受。”说话时,还捶胸顿足,看样子还想钻我们俘虏政策的空子,留下一条命。
最后,陈毅军长给了他一顿教训:“从你叛变到被抓回,前后仅仅11天!
这证明:干民主事业,必须有为人民服务精神。凡投机取巧,必身败名裂,难逃人民惩罚,你就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典型,这是第一。你的失败,又证明一支旧军阀部队,不经过彻底改造,绝不能担任伟大的民主革命斗争任务,这是第二。还有,从美帝国主义到蒋介石,到薛岳(时任国民党徐州绥靖公署主任),在失败之余,居然会来拉你这个郝鹏举参加他们的反共反人民事业,你们的关系太丑恶了。你们这个队伍是腐朽的,所以不堪一击。正相反,中国人民的事业是正义的。爱国自卫,名正言顺,人民支持力量伟大,所以一出手,你们便纷纷落马,这是第三。以上这些教训,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对美蒋和你本人,作用自然更大,目前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应由人民处理。你做的事实在太坏,太对不起人民,太违反人情,罪恶实在太大,我立即派人送你到后方去,听凭人民发落吧。”
后来经公开审判判处郝鹏举死刑,执行枪决,一代枭雄就此完蛋。
还要交待乜庭宾、张奇二位将军在叛军中的遭遇,当时,郝鹏举发动叛乱,枪声突起,变起仓促。邓旭初等在紧迫的应变行动中,也都曾惦念着他们二人的情况,但杳无音讯。直到上海解放后,才听到消息:郝鹏举早就怀疑他们二人与我党有关系,在发动叛乱前,先把他们二人扣押起来。直到叛乱彻底垮台,渡江战役之前,蒋介石妄图守住长江天险,把乜、张放出,重新让他们带兵。在解放战争中,他们举起义旗,回到人民军队的怀抱。
经历了郝鹏举的起义、叛变、粉碎这一场急风骤雨,邓旭初这个年方26岁的青年,成熟了许多。不但愈来愈经得起生死关头的考验,对于人情、世故,也老练得多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邓旭初从小忠厚正直,不知诡诈奸刁。一参加革命队伍,正当抗战初期,周围气氛特好。同志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彼此相处,基本上情同手足。身在部队,耳闻目睹,军民亲似一家。心灵始终保持着母亲从小教诲的纯洁。在郝部一年,到“鬼门关”前兜了一个圈子,现场学习,现场锻炼,上10次大学,也难学到如此丰富的学问:几乎天天看到的是“变色脸”——红黄蓝白黑,说变就变;日日听到的是“五方话”东南西北中,没有几句“准方向”。所以说,这一年经历,真正使邓旭初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