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水动身时才认识的。他也要到上海,所以结伴同行。”
“你同余森文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广东同乡,是他把我带到浙江来的。”
问不下去了。其中一个中年人,拿了邓的通行证,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突然问道:“这张通行证是假的吧?为什么关防只盖在照片角上一点?”
“我是军法处的录事,是懂法律的,决不会做违法的事情,更不会参加奸党活动的。”
“你能保证吗?”
“当然能!”
“那你就写下来吧。”
写完,无话再说。这两个特务,就把通行证、余森文名片还给了邓旭初,放他走路。谁知刚走出小楼,就看见张新豪被一个小兵押着走过来。擦肩而过时,张说了一句:“你快回去,请余森文来保我一下。”
见张新豪被押进小楼,邓旭初匆匆回到旅馆,拿了行李,照来路奔向丽水,再乘船到兰溪。登上码头,见旁边停着许多民船,正想朝前走去,忽听有人呼唤:“小邓!”应声望去,正见傅逸夫从一艘班船的舱中,伸出头来招呼。
邓连忙过去,傅说:“叔父也在船上,我们正准备去上海,你上来吧!”
听了,邓旭初为难了!一来,张新豪吉凶未卜;二来,身边已无路费。向傅逸夫叔父借钱,实在开不出口。在这个紧要关头,还想别人,想着“开不出口”,说明邓旭初心肠实在大好。同时也说明他的“少不更事”,如果在义乌傅家多呆几天,再同傅氏叔侄一起上路,既有掩护,又不愁吃用,很快就可到达上海,何致今天如此狼狈!
此刻,只得硬硬头皮,别过傅逸夫,再次赶回金华朝鲜义勇队找党,真正是一波三折啊!
7.在松阳第二保育院
在金华朝鲜义勇队,干仲儒介绍一个女同志秦秋谷同邓旭初相识。因为性急图快,与张新豪瞎闯天目山一场,又把在景宁储蓄下来的3个月工资花完。要走,又没有了路费,又必须再找工作掩护。恰巧秦秋谷从丽水来金华,探望干仲儒,干就介绍邓与秦认识,托秦秋谷为邓旭初找个职业。秦秋谷听了邓的情况,非常同情,马上写了封介绍信,要邓到松阳赤岸第二保育院去找戚铮音,第二天,邓就赶往松阳第二保育院,时间已经是7月底8月初了。
戚铮音是个进步青年。这个保育院,专门收容孤儿难童,编为6个年级,相当于一所完全小学,经费由浙江省政府拨发。说它是个“红色孤岛”,一点不错。在戚铮音的影响下,教员们上课,除了讲抗日,讲爱国,就是教小朋友唱革命和抗日歌曲。还领着他们参加些劳动。邓旭初一到,戚铮音先安排他当庶务(相当于现在的总务或后勤)。干了一个月,就要他担任高年级的语文教员。在讲课本之外,他还向孩子们灌输革命知识,讲什么是地主、农民、资本家、工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等等。
也巧!一天,邓旭初竟然在储藏室里偶然翻到一只箱子,连锁都未上。
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竟然都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还有一张几个着军装的人的合影。一辨认,其中有一个人认得——新四军军部电台的负责同志曹维廉。过去在新四军军部的时候,邓与曹常常见面。戚铮音也是照片中的一个。这张照片还是在延安拍的。这一突然发现,使邓旭初格外兴奋。这个保育院里,一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戚铮音的政治面貌也更加清楚了。他也来自延安。还有两位会计——陈子刚和俞子澄,想来也应该是地下党员。有了这个偶然发现,邓旭初高兴极了。从此,他同这些人往来密切。每天晚上,邓和陈总要到赤岸街上逛逛,有时候还到小酒店里,喝点绍兴老酒。有一次,邓旭初又问起找党的事情,陈子刚的回答也是五个字“现在找不到!”
保育院工作清闲,看书的时间很多。邓旭初生性好学,抓紧时间读了几本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政治经济学就是在这几个月里学的。秦秋谷是《浙江妇女》杂志的负责人,曾寄给邓一份征稿单,要他为这个刊物写稿。邓就写了一篇提倡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文章,寄给秦秋谷修改后,在《浙江妇女》发表了。秦秋谷在解放后曾在上海《解放日报》工作,后来调浙江日报担任办公室主任,直到离休。
第二保育院的地下党组织很活跃,利用各种机会,向孩子们宣传团结抗日的道理。为了适应白色恐怖的环境,他们也常常巧妙地利用蒋介石过去讲过的话,来揭露“今天蒋委员长”假抗日、真反共的反动面目。还有一个很有效的宣传手段,就是演出抗日话剧。革命话剧是当年国民党统治区,甚至上海租界最受爱国群众,特别是爱国青年欢迎的文艺形式。它鼓动性特强,台上台下,感情极易交流。常常演到中间,台上台下口号声喊成一片,所以也最使敌人头痛。第二保育院多次演出抗日话剧,都受到广大师生和周围群众的喝彩。邓旭初是广东人,凭他那口广东官话可当不了演员。可是有一次,人手不够,他也硬着头皮,上台演了个汉奸。居然蛮像样子,被台下小朋友骂了一鼻子灰。这说明,他还真有点演戏才能哩。
9月下旬,秦秋谷在丽水与羊城彦结婚。她的母亲在第二保育院当保育员。邓旭初就陪同她一起到丽水参加婚礼。
新郎新娘特请余森文做主婚人。婚宴摆了七八桌,非常热闹,有“专员大人”兼保安司令做主婚人,哪个敢来捣乱!
参加婚礼以后,邓与秦母依旧回到松阳第二保育院。不久,邓接到干仲儒自金华来信:将有一位“老友”来松阳探望。接信,邓喜出望外——“老友”
者,是他与干仲儒约定的暗号,组织上来人了!可以接上关系了,8个月来,朝思暮想,横折腾竖折腾,这一天终于盼来了!岂知,一等就是个把月,却杳无音讯。而干仲儒呢?这封信一发出,就回部队了,再要联系,又不可能。
一下子,又回到了“彷徨”,邓旭初好不难过。再问秦秋谷:“能否找到党?”回答仍旧是:“目前找不到。”
一想到找党这件事,邓旭初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片刻也不得安宁;在松阳呆不下去了。想来想去,只有自筹路费,自往苏北。路费这一着,他倒早有准备。一到松阳,就去信给美国一位堂兄,叫邓畴隆的,请他汇50元美金来。10月份,汇票到了,路费有了,请陈子刚兑成法币。秦秋谷母亲还特地为他做了一件灰色棉袍,外面再罩上那件羊城彦送的黑呢大衣。这个打扮,在当时相当时髦,像个商人了。即使行李很少,也可以充得过去了。仍旧是这8个字——“归心似箭,心急如焚”。到11月份,邓旭初又踏上征途,奔向苏北。
8.终于回“家”了
邓旭初自松阳坐黄包车到遂昌,投宿一宵。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进,到达龙游。在此地,他发现一件怪事,街头上有一些穿军装、挂着“更生”二字臂章的兵,引起了邓旭初的警惕。会不会是新四军被俘人员?怕遇到熟人,他匆匆找了个旅馆住下。第二天,又匆匆乘火车到金华,再到兰溪。
在兰溪旅馆,邓旭初故意找一些商人做朋友。一混熟,从这些人口里,知道有一条到上海的路线,是“跑单帮”商人的熟路,比较安全。邓就借机混在其中,一起雇船上路。一路行来,遇到集镇,上岸吃饭、闲逛,几乎处处畸形繁荣——赌场、妓女,什么都有。看来真是发国难财者的“黄金路线”了。
过了两天,邓随大流,到杭州艮山门外的一个小镇。镇上有旅馆,专门为跑单帮商人服务。第二天,就替行人买好火车票,雇好黄包车,接连十几辆,浩浩荡荡,进了艮山门。
在第二保育院工作时,陈子刚已经把邓旭初的相片寄到上海亲友处,请他们搞了一张“派司”(证件),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就用这张“派司”,混过了火车站门口的日本侵略军岗哨,上了火车。当天黄昏时分,居然平平安安到了上海。
离开松阳前,秦秋谷为邓旭初介绍了两个地下党员——霍和风和李亚芬。一踏出火车站,邓旭初便跳上黄包车,直奔霍和李的住所。一问,都说:
“出远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钉子又碰得邓旭初晕头转向,只好在附近福建路一条弄堂口的一家小客栈住下。定一定神,向茶房借来当天晚报和分省地图,看到上海去苏北的班船不少。再看地图,苏北天生港有通向黄桥的水路。这一发现,又使这个思“家”心切的游子,大大高兴了。陈毅带领新四军在黄桥大败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部的消息,邓旭初早已知道,先到天生港,再到黄桥,不就找到军部了吗?
第二天早上,邓旭初怀着满腔希望,向轮船码头走去,在马路上望见跑马厅上空有一个大气球,下面拖着一条大标语:“庆祝皇军全歼美国太平洋舰队!”原来,这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第三天,也是日本侵略军进驻上海租界的第三天!邓旭初糊里糊涂,捡准这个时候来上海,倒也开了眼界:外滩银行门外,有许多白种人在排队取款,街上日本兵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趾高气扬。邓旭初不愧为是共产党员,不愧为新四军的政工人员,见此情景,不但不慌,反而暗暗高兴:日本鬼子同英美开战,兵力必然分散,国力也难持久,我们抗战胜利的日子不远了。
当天晚上,邓旭初上了去天生港的班船。在出吴淞口的时候,一个小汽艇开过来,几个日本兵上来搜查。邓旭初瞥见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偷偷把两包蜡烛,塞在草垫底下。这一眼,又给了邓旭初希望,部队夜行军、作战、看地图、办公都需要蜡烛。敌人禁带蜡烛,是否说明这一带有我们部队呢?
还好,日寇检查没有找邓旭初麻烦。船行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天生港。这个港口是上海通两泰(泰兴、泰州)、两淮(淮安、淮阴)的重要通道,商业固然繁荣,政治上也是四方(日伪、国民党中央军、地方杂牌军、新四军)杂处之所,局势复杂微妙,敌伪戒备森严。上了岸,邓旭初在街上走了一圈,看到有两家旅馆。伪军进进出出,妓女成群结队,与军官们打打闹闹,看情形,旅馆里夜查必严,恐怕还有地痞流氓敲诈勒索。自己那口广东官话,在这地方更显突出。南洋华侨,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踱来踱去,想东想西,总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邓旭初再回到船码头,找了一条小船,与船主商量,多出船钱,让自己在船上过夜,明天包船到黄桥。船主答应了。
睡在船上,放心多了。可邓依然保持高度警惕。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呼喊四起,吃了一惊,一跃而起,顺手捞了一根硬柴,以作防身武器。等到定下心神,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半夜退潮,船上的人怕搁浅,都忙着把船往水深处推,所以嘈杂。船主忙定,见邓旭初手持硬柴,如临大敌,知道误会,连忙解释。尽管如此,《水浒》等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水贼劫客的故事,却老是在邓旭初脑子里反来覆去,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碰到“船火儿张横”一类的人物,弄顿“板刀面”和“汤馄饨”给自己吃吃。因此,第二次睡下,仿佛睡着,暗地里可是双目睁大,在黑暗中盯着那个其实相当忠厚的船主,以防万一。幸亏前半夜睡得还好,半夜折腾,还不怎么疲劳。
天亮了。船主并不开船,却把邓旭初领到了一艘班船上,还替他付了船钱——当然远远少于邓旭初付给他的钱。余额只好当作一夜旅馆钱了。
船上共有10来个旅客。开船以后,自南向北而驶。邓旭初看两岸景色,时或见到军人夹杂行人中间,看服装、模样,肯定不是我们自己部队。下午,船在行进中,忽听岸上呼喊“靠岸”。一靠岸,跳上两名配驳壳枪的便衣,一边宣传“过往商品要纳税”,一边检查行李,态度和蔼,毫无“丘八味”。邓旭初基本吃准:“这是自己人!”
等到检查自己,他就问:“你们是哪部分的?”其中一位回答:“我们是新四军税务所的。”邓旭初一下子跳起来:“同志!我千里迢迢,吃辛吃苦,就是来找你们的啊!”
检查完毕,他们就把这位“游子”带进了“母亲”的怀抱——新四军一旅政治部。政治部主任阮英平,原来是新四军军部直属机关协理处主任,曾是邓的老上级。两位老战友重逢,都是感慨万千。特别意外的是,在这里邓旭初还见到了刘崧,两人一见,更加高兴。在丽水送邓旭初上路的时候,她和沈栖两人,都极为他担心。后来他们先到苏北,一打听,邓旭初未到,更加不安。今天这一见,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刘崧告诉邓旭初沈栖正生病住院,还带他去探望了一次,自然也是惊喜交集。
在一旅政治部,邓旭初向阮英平汇报了自己在战场上被打散,被俘以后的经历。随一旅行动了几天后,一旅派一个排护送邓旭初和其他三四位干部一起去军部。路过如皋县,已近黄昏。一行人找到如西行署,受到行署同志热情接待。行署所在地是一座地主宅院,有8间大瓦房。一进去,迎面便看见一张熟面孔——“吓!干仲儒,”邓旭初扑了过去,两人紧紧拥抱,又像当时山脚重逢一样,禁不住泪流满面。干仲儒现在是如西行署的秘书,当即杀鸡做饭,招待这位日夜盼望的好兄弟。晚上,两人又同榻安眠,长谈别后种种,“不觉东方已泛白”。
大概是1941年12月下旬,邓旭初终于到了阜宁新四军军部。一到,他便向政治部组织部部长张凯汇报一切,还写了请求恢复组织关系的报告。
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恢复邓旭初的组织关系——不过他在浙江停留近一年,还没有足够证明,所以这一年党龄,暂时不算。
多艰难啊!一个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遭遇那么多的磨难,曲折,辗转千里,历时一年,今天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