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干仲儒安全到了朝鲜义勇队,邓旭初心头一块石落了地,这高兴、轻松可别提了。听了邓旭初对丽水专员公署和民生日报的情况介绍,尽管杨进也知道其中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但是情况不明,敌人耳目众多,邓旭初一个人能够隐蔽下来,已经很不容易,自己再要留下,危险太大。商量结果,他要邓旭初请沈栖为自己开张民生日报的通行证,再到金华朝鲜义勇队,设法到苏北找军部。第二天,杨进到民生日报取了通行证,便独自前往金华。他同干仲儒一样,过去都在新四军上饶办事处工作,对白区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民生日报这张通行证,沿路并无麻烦:到了金华,再到朝鲜义勇队,把情况告诉了干仲儒和李苏民,大家欢喜。
回头再说邓旭初。见到杨进,了解了干仲儒情况,便放下心来,到景宁县政工室上班。时间大概是3月底4月初。县长侯轩明在自己办公室,接见了这位广东同乡。看了介绍信,便把政工室副主任赵国琛找来,作了介绍。赵国琛先带邓旭初到一个大厅,里面放了十几只办公桌,县里几个机构,少的一两只办公桌,多的两三只办公桌。到了一只办公桌前面赵国琛请邓坐下。原来这只办公桌,就是堂堂景宁县的政工室。因为景宁县是个山区小县,而且是畲族同胞聚居地(现在就成了畲族自治县),很穷。整个县政府的机关,就这样挤在一个大厅里。政工室有两个主任,没有职员。主任由县长侯轩明自兼,副主任赵国琛“主持日常工作”。来了个邓旭初,就变成了“两个主任一个职员”,“规模”表面上扩大了三分之一,实际上是整整一倍——一个副主任加一个职员,“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办公。
5.赵国琛“白皮红心”
一上班,自然先要了解周围环境、人事,分清左中右等等。由近而远,邓旭初一开始就研究起了对面坐着的副主任赵国琛。此公到底何许人也?相貌平常,无甚特点。“政治面貌”,面孔上没有字。自己乍来新到,双方各怀警惕,言语谨慎,也不足一天两天所能了解。最简单的办法,是看政工室出版的墙报:内容同我党主张,基本一致,邓旭初就放了一半心。这个副主任可能是我党地下工作者,至少也是个同情者。日子一天天过去,双方一天天增加了了解,越谈越投机,又是彼此心照不宣:我们都是“一条板凳上的人”(上海解放以后,邓旭初在上海遇到赵国琛,故友重逢,赵国琛才向邓旭初透露真情:初次见到邓,也实在有点吃不准。
因为“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对政工室的动向相当注意,他不能不防。他是地下党员,当时向上级党组织询问邓的情况。组织回答是两句话:“是从皖南跑出来的,是个好人。”他才放了心。)在吃准赵国琛是地下党员以后,也曾经要求他帮助找党。同沈栖一样,赵也推说:“走散了,找不到。”邓哪里知道,一到丽水,沈栖便向上级党作了报告;一到景宁,赵国琛又即时向上级党查询情况,知道了他的身份,处处予以照顾。只是他被俘越狱,组织关系中断,地下党无权接续。只能等候机会,让他回到军部,由军部党组织决定。
县政工室的工作很简单:编辑一份墙报。编好,连同纸张一起送到各乡小学,抄贴出来,供大家阅读。内容主要是团结抗日,反对法西斯等等。消息来源,主要摘自报刊。赵邓二人,也写过不少文章,宣传团结抗日,有时还巧妙地用“蒋委员长”自己昨天的言论,来批评他自己今日的作为。这在那个年代,极不容易。好在景宁偏僻,国民党耳目不及,才能由他们两个共产党人畅所欲言——这也说明,侯轩明这位县长,也同余森文这个专员一样,是“白皮红心”。
到5月上旬,赵国琛去丽水结婚,一个县的政工室就只剩下了一个小职员邓旭初了。有一天,县秘书长傅国华通知邓去开会。一踏进会议室,邓旭初就觉得气氛不对。以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为首的一伙反动头子,在那里指手画脚。邓不声不响,装作年幼无知,听了个“透”——根据国民党上级指示,由国民党县党部、县政府、三青团等组织,出人组织“清乡巡回工作队”,执行反共任务。邓旭初一言不发,混过了这个会议。
赵国琛一走,邓旭初除了编一份墙报,没有别的事情做,“日长如岁闲方觉”。周围见不到几个可以放心谈话的人,心里更日日夜夜想着军部,想着党,想着轰轰烈烈的抗日前线。心急火燎,日坐愁城。这滋味,在那个时候,对于一个满腔热血的中国青年来说,实在难受得紧。然而,邓旭初终究不甘寂寞,会闲来寻事。一天,忽然想到,前几个月在那个伤兵医院,听到一个国民党指导员来上过课,满口胡言,中心一句,就是“新四军不抗日”,这当然是屁话。那时却是身在樊笼,无机会反驳;现在这里,倒有点儿“著作自由”,时间更是多得无处“储存”。于是,邓旭初心血来潮,决心给那个指导员一记大巴掌。认认真真思考一番以后,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写了一篇战地通讯,记述安徽繁昌一支抗日部队反抗敌寇扫荡的英勇事迹,题目是《在反扫荡中的一隅》。虽然限于地点,不能指明“这支部队”正是新四军所属,但是只要有点常识的人,只要读到这篇文章,必然会料到:“此乃新四军了!”写好这篇文章,便寄给了羊城彦,后来听说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其时其地,在民生日报是决不能刊登这样的文章的。这篇“战地通讯”,也就是邓旭初的“处女作”。原作已经无法找到,不过他本人感觉很好。好像真的给了那个指导员——也正是邓旭初心目中顽固派的一个“小代表”一记响亮的耳光。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国琛没有回来。邓旭初天天想党,越想越急,特地请假去丽水,问赵能不能找到党。赵明确答复:“当前无法找到。”邓旭初只能怏怏而返。在景宁,赵国琛曾经向邓旭初介绍过一个朋友,此人姓孙名腾祥,在合作社工作。下了班,赵邓二人常常到孙家谈天,看杂志。赵国琛介绍时,只说孙是“好人”。邓观察了一段时间,估计孙也可能是地下党员。
赵去丽水,邓也常往孙家走。不但谈天看书,还把县政府里听到见到的情况,向孙报告。自丽水回景宁不多久,上面派来一个叫王醒吾的人,接政工室副主任这个职务。此人政治面目不清,邓旭初按习惯,谨慎应付。几天以后,他再到孙腾祥家,孙却主动告诉他:“上面来人了,要我照顾你。”这句话对邓旭初是个很大的安慰,从此对孙更加信任,可找党之心,始终炽热。
到6月底7月初,邓旭初已经有了3个月薪水的积蓄,到苏北的路费已经够了。因此,与孙腾祥商量以后,便打了个“辞呈”辞去景宁县政工室的职务。王醒吾并未挽留。离开景宁,邓旭初翻山越岭,先到云和,住宿一夜,准备第二天,乘长途汽车去丽水。在旅馆里,巧遇景宁县长侯轩明,他刚好出差回县,也住在这个旅馆里。邓对他说:“离家日久,想辞职回南洋。”侯轩明很客气,只作了个“礼貌性挽留”便匆匆别过。邓旭初此时还不十分清楚这位县长大人的政治面貌、政治身份,仅仅觉得“这个人不错”。解放以后,这两个人——一个“上司”,一个“属下”,巧遇于家乡广东。“侯县长”特赠诗四首,回忆旧事,终于解开了这个谜。这四首诗,很能说明“皖南事变”过后我们同志的心情。今天读来,仍感人肺腑。原诗抄录如下:
赠旭初老友
1984年甲子孟夏月中,老友邓旭初同志自上海交通大学南来与广东高等院校同仁举行座谈,交流院校体制改革经验,间得晤面,感慰交集。闻友人不日将继续作西南西北万里行,喜赋七绝四首,以壮行色,并略述所怀留念。
一去山城四十春,千锤百炼赤心存。
十年扰扰身犹健,妖雾重重胆未寒。
三渡重洋抱赤诚,寻求真理过前人。
不知疲倦开新局,西北西南万里行。
闭关自守误时光,世界长宜放眼量。
改革展开“三面向”,愿君长屯作津梁。
齿豁头重视若茫,愧无椽笔著文章。
读书报国心犹壮,他日重逢话短长。
侯轩明
1984年3月21日于羊城
第二天一早,邓旭初上了云和去丽水的长途汽车。真巧!一上车,竟看见余森文这位专员大人正坐在车上,——先遇侯县长,再逢余专员,这个“巧”,也巧得有点怪。余邓一见面,大家很高兴,但讲话很谨慎。只是在汽车加水的时候,两人到一小茶馆喝茶,邓才告诉他已辞职,准备经上海回“南洋”,余不作挽留,只是有意无意地告诉面前这个皖南来的小同乡:“去上海”,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取道杭州,乘火车;二是取道温州,坐海船。前一条,不能多带行李;后一条,可以多带行李。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我自己去,我是准备坐船的。”邓旭初懂得他的意思——“这位专员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带了大批随从,大量行李,到‘上海’来啊!”
6.天目山遇险
到了丽水,沈栖介绍一位叫傅逸夫的同志给邓旭初。傅是义乌人,有位叔父,专门收集火腿,贩卖上海,可以设法把邓带到上海。这之前,邓住在在民生日报宿舍,在临街门口,曾多次看到有个身穿蓝色中山装、胸口挂个徽章、样子很精干的人,在有些店铺中进出,以为是特务分子,对他很警惕。经沈栖介绍,才知他是自己人,外表只是伪装而已。邓与傅一起,先到义乌傅的叔父家里,受到热情招待。一住个把星期下来,那位叔叔因为火腿没有收齐,行期未卜;邓旭初却是归心似箭,片刻难熬。只好回到丽水,想办一张过得硬的通行证,然后自行赶路。这也是“年幼无知”的一个表现。想啥干啥,完全不知道此时从国民党统治区到沦陷区,再从沦陷区到解放区,没有熟悉人作伴,外加一口“广东官话”,有多少麻烦,结果可能“欲速则不达”。邓旭初念不及此,想走一定要走。
再回到丽水,沈栖又介绍他认识张新豪,张也想去苏北新四军军部,正好结伴同行。邓旭初先到专员公署,想请何新邦帮他准备一张通行证。何正在会客室会客,听说有人要找自己,匆匆出来。一拉门帘看见邓旭初,大吃一惊,立即放下门帘,迅速把他领进一个办公室里,连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现在会客室里,我会的是丽水特务头子,被他们看到了,就麻烦了!”问明来意,何很快为邓开了一张通行证,写明邓旭初是华侨,想取道上海回美国,证明上面,还贴了邓的相片,盖了专员公署的关防和专员余森文的签名章——这张通行证,可算硬之又硬了。何还不放心,还给了邓一张印有官衔的余森文名片。张新豪也自想办法,在其他地方搞了一张通行证。
通行证有了,邓旭初和张新豪就昂首阔步,上了长途汽车,先到金华。
到了金华,就去朝鲜义勇队探望干仲儒。他伤已痊愈,身体依然虚弱,没有路费,不敢贸然与他们同行。而且还在朝鲜义勇队的少年先锋队任政治教员,成天与孩子们滚在一起,有工作可做,倒也不觉寂寞。邓旭初见干情况稳定,也就放心。别过干仲儒,便与张新豪先坐火车到了兰溪,再坐船经桐庐,到分水,再步行到天目山。时已下午,便在天目旅馆住下。
40年代初,天目山是国民党浙西行署所在地。行署主任贺扬灵,是井冈山下永新人。原本是共产党员,三年游击战争期间,叛变投敌,成为国民党的红人。此地特务机关甚多,到处都是特务,另一方面,我们党的地下组织,也是不弱。双方非常复杂,也很尖锐。对于这种情况,邓、张两人不清不明。张新豪曾在浙江的一个话剧团里当过演员,所以,想先到天目山话剧团找到朋友,再定路线去上海。邓旭初“两眼墨黑”,恨不得插翅到苏北,“盲人骑瞎马”,跟着闯进了这个特务大本营。
开始,邓旭初还不知不觉。在旅馆住下,张新豪就去话剧团找人。很快领了一男一女来到旅馆。介绍已毕,仅仅寒暄一番,客人就告辞。在送客人出门的时候,邓旭初见到底楼有一个中年军人,在逗一个小孩玩耍。旅馆嘛,人人住得、来得,邓旭初也未在意。吃过晚饭,张新豪在灯下给一个女人写信,讲什么“追求光明”之类,邓旭初独自到一间祠堂里去看话剧。邓旭初到祠堂,朝里面一看,已经客满,自己又没有票,只好站在剧场后面的板壁外面,通过板缝朝里看。演的是《日出》。看完话剧,已经半夜,脑子里还在想着陈白露、小东西……也不觉得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岂知回到旅馆,一脚跨进房门,日间底层那个中年军人,也紧紧跟进。进了门,他就板起面孔,要邓拿出通行证,检查了一番,不由分说,便把通行证和余森文的名片,自说自话,放进自己怀里,吩咐一声:“跟我走!”就这样,把邓旭初带进了旅馆附近的一间空民房中,不问不审,自顾自走了,门口却派了一个“岗”,很明显,邓旭初被当作什么嫌疑人关押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邓旭初又被押到一个小洋楼。房间摆设,看上去像个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还有一个青年军人,在准备着做笔录: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邓平。”
“从哪里来?”
“我从丽水九区专署来。”
“你到哪里去?”
审讯就要开始了。
“我是军法处的录事。”
“我是华侨,准备到上海,再回美国。”
“你为什么走到这里来?”
“准备从这里渡过大湖,乘火车去上海。”
“同你一道来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