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雪皖南山区
邓旭初和所有参加革命的人一样,习惯都把党组织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旦离开组织,就像离开娘的孩子一样,朝朝暮暮,思念不已。邓旭初一行4人,从打散、受伤、被俘、越狱,已经2个月有余,这个思母之情,真是深极深极,真想一步扑进母亲怀里。
但是,这谈何容易。这千里之行,刚刚始于足下,险阻还多得很呢。
离开这个庄子,老丁就带大家,不走那条通向太平县的石板路,弯进一条较小山路。走了这么五六里,看到路边有一间草屋。时近黄昏,老丁说:“这就是饭店,住下吧。”饭店非常简陋,两张大床,铺上稻草;几床烂被,肮脏不堪。主要为了方便挑运山货、柴炭的山民,想不到今天来这么4个“伤兵”。老板瑟瑟缩缩,过来招呼。他们4人好言感谢,并且先付饭费宿费。钱一接到手里,老板就开心了:想不到伤兵里还有这样的好人。
吃饱饭,天黑了,大家倒头便睡。邓旭初年轻贪睡,一忽儿便睡得熟透。大概到了半夜,耳边听到干仲儒轻轻叫唤:“醒醒!醒醒!老丁单独出去,已经好久了,现在还不见回来……”
“怎么!”邓旭初一听,像被蜈蚣螫了一样,直跳起来——真非同小可!连忙去摸老丁睡觉的地方,果然,人去稻草空。再连忙穿好鞋子,走到门外,前后左右,察看一番,踪影全无。倒是天气大好,天上繁星密布。正朝着他眨眼哩。山风急呼,松涛阵阵——写在小说里,可以十分幽雅,可此时刮进邓旭初耳朵,只觉得凄凄、惨惨、切切。没精打采,回到屋里,坐到床上,闷上心来,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一来,到哪里去找便衣,又怎么脱身?
干仲儒也急得说不出主意,两个人便把楼某某叫醒,想“三个臭皮匠,凑出一个诸葛亮”来。嘀咕了半天,“诸葛亮”就是凑不出。到底干仲儒人情练达,把店主老大爷叫醒,与他商量。说的还是那套老话,请他想办法弄几套便衣,好逃回四川老家。老大爷听了,表示同情,可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后说道:“我真的没有便衣可以给你们换。即使有,也不敢换给你们。你们再向前走5里路,那里也有一个饭店。其中有个孙先生,只要他肯帮忙,你们就有办法子。”老大爷这一说,3个人“三颗心”放下了“一对半”,倒头再睡。
等到天明,辞别了老大爷,立即赶路。大约5里,路边确有几间草屋,还有一个老婆婆在门里烧火。一见“兵”来,倒也不怕,反而热情招呼:“老乡们,辛苦了!请进来吃饭。”看上去,还是个老江湖。3人进屋,屁股刚碰到板凳,也来不及客气,老婆婆马上舀上饭来。3人连忙说出目的——请帮忙搞些便衣。老婆婆好像惯于此道,不假思索,随口回答:“不要急,等我儿子起来,总有办法的。”听了这话,3个人就安心坐等。不多一会儿,内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步出一条汉子。看模样,几乎同舞台上汉奸一般无二:头戴一顶旧呢帽,身穿一件长棉袍,满身流气,一脸霸相。3个见了这副面相和打扮,对这位孙先生,先存了五六分戒心,真以为遇着“山大王”之类了。
此人也确实不寻常,一开口就像个“大官”:“你们是干什么的?”回答还是以前对付敌人盘问的那一套。听说他们是144师的逃兵,此人顿时睁圆两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为什么要开小差?”3个人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个地方,碰到这么个人,会讲出这么几句话。说话的人,态度粗暴,听的人反而放心。楼某某于是解释:“我们家中有老有小,无人照顾。而且,我们都是教师,当不了这个兵,也吃不了这个苦。”说着,他还撩起军衣,露出里面的绒线衫,卷起军裤,露出里面的一条呢西裤:
“只要有便装,这些都给你。”邓旭初、干仲儒也依样画葫芦。
这一下生了效,那汉子脸上杀气消了,换上了和颜悦色:“你们先到后面楼上藏着,我不回来,你们别下来!”最后却咕噜了一句:“这些东西,还不都是抢来的!”说完就出了门。3人一问老婆婆,此人正是他儿子“孙先生”。
在楼上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高高挂起,3个人背垫稻草,懒洋洋,暖烘烘,真觉得舒服——有多少天没有这么安安稳稳、暖暖和和、轻轻松松躺着身子啊!躺着无聊,就学晋朝大知识分子们的“怪享受”——扪虱谈心。一边捉虱子,一边谈山海经。正又说又笑,起劲非凡,忽听门外一声吆喝:“收麂子皮啰!”楼某某一听像着了魔,全神贯注,侧耳细听。几个“嘀嗒”之后,又是一声:“收麂子皮啰!”这一声比前面一声还要响!楼某某猛然一跃而起,一跃下楼,一跃出门——3个“一跃”,与那个收麂子皮的照了面,没谈上几句,就认了老乡。
邓旭初、干仲儒开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糊里糊涂,跟着3个“一跃”,到了门外。一问情由才明白,楼某某是浙江某县人,这个县有不少人,做麂皮生意,常来皖南山区收货。楼某某一听吆喝,知道老乡来了,赶来相见,要求帮助。乡亲嘛,见面3分亲,此人爽快答应:“我身边没有便衣,你先化了妆,跟我进太平城。城里有个开锅店的老乡,长住此地,人头熟悉,便衣、路条甚至路费,都可能帮忙解决。”3人一听有理,就先向孙先生借了一个人的便衣,让楼某某穿了,帮助老乡挑了担子,朝太平城走去。
过了一夜,楼某某穿了一条士林布的长衫,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匆匆赶了回来,说道:“城里人看来也很穷,老乡只给了我自己一套便衣,还得请孙先生想办法。”孙先生一听,二话没说,便拿出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袍,一条单布裤。干仲儒穿上,加上满脸胡子,邋里邋遢,活脱脱一个叫花子。孙先生还取来一套警察棉制服,铜扣,黑布。邓旭初赶紧把铜扣换上骨扣,就变成了一套学生装,照他的年纪、模样,穿上也顶合适:既像个逃难的学生或小学教师,又像是学校、机关的勤杂人员。
有了便衣,千里寻“母”计划的第一步,就算实现了。第二步应该怎么走呢?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朝北走,在繁昌一带渡过长江,到了北岸,就进了新四军七师控制的地区,“母亲”就在身边了。然而,这条路听听便捷,真要过去,困难很多也很大。第一,这一带原来是新四军控制区,敌人警戒必严,内部反水的人也可能相对较多,容易被发现。第二,“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的每条过江通道。第三,情况不明——路线不明,渡口不明,何处能通过顽方和日方两方面的封锁线也不明:“盲人骑瞎马”,在敌人控制严密的地区乱闯,十分危险。考虑再三,邓旭初、干仲儒、楼某某,决定迂回曲折,先到浙江的金华。那时,日军尚未过钱塘江,金华是通都大邑,必有地下党活动。只要找到地下党,也等于找到了“母亲”——她一定会送自己回部队。而且,干仲儒在当新四军驻上饶办事处秘书的时候,与金华的朝鲜义勇队机构有过交往,还认识里面的共产党员,相逢必能得助。
计划停当,孙先生告诉他们:“有一条山路,可以绕过太平县城,经过白地、东若岭等地,直到徽州。走这条路,可避开国民党大军云集之地,安全得多。看来这位孙先生已经知道他们是新四军,所以态度有了180度转变。
别了孙家母子,3人不但不向北,反而踏上向南的山路,直奔徽州。一面走,一面互相看着身上的打扮,不禁暗暗好笑,也有点担心:这么3个“怪人”,怎么会在一起,岂不引人注目。还好,这条山路非常偏僻,也是山民贩运山货、柴炭的小道,并无国民党的关卡、防哨。而且身边还有点路费,吃宿不愁,一路行来,倒也无事。走了3天,来到东若岭下,抬头仰望,山上白雪皑皑。向老百姓一打听,说是:“上山40里,下山40里,一共80里!”乖乖!
邓旭初年轻力壮,脚伤好多了,这点路程,难他不倒,楼某某也能对付。只有干仲儒,年近50,又负过重伤,体力衰弱,如何翻此大山!好个邓旭初,此时想起了红军长征,又想起了林伯渠、吴玉章、徐特立3老:“他们不也跟随红军长征,翻过雪山,越过草地吗?”于是,他就对干仲儒说:“我们也来学红军,翻大雪山吧!”说完,他就挽着干仲儒,沿着石级一级一级向山上爬。越往上,雪越深,风越大,人也越觉得冷。路旁,本来是枯草杆子,天寒、风大、雾重,日子长了,都结成了一把把两寸左右宽的冰刀。路,难行呵!此时此刻,邓旭初脑子里闪过的,尽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景,顿觉豪情满怀,引吭高歌:“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国际歌》在山上回荡,入耳便成力量。干仲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也跟着高声歌唱:“莫要说我们一钱不值,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楼某某随声附和:“没有神仙皇帝,我们要自己救自己!”3个人合唱一首歌,越唱越有劲。《国际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是《新四军军歌》,再接着是《义勇军进行曲》,再接着是《劳动号子》“哎呀呼!
哎呀呼!”……虽然只有3个人,3张嘴,山风、松涛、呼啸回声,和在一起,钻进自己耳朵,沿着血脉,直透心底,仿佛自己这个“3人行”,已经行进在“铁的新四军”的队伍里,雄壮、威武、气豪、慷慨……。
路,其实难走得很!一边唱一边走,也不知跌了多少跤,还未到顶,外衣面子已经因雾气成冰变成一只硬壳子,里面却冒着热气、汗气。也真奇怪,这样艰难的行程,却没有使干仲儒倒下,更不要说邓楼两位了——歌声,引发豪情,注进身体,真会变成物质力量啊!信乎管仲之言:“疲其神者劳其形,乐其神者忘其形!”我们的老祖宗,在2800年前的春秋时代,就懂得用教车夫唱歌的办法,来忘却自己赶车的疲劳,长驱直进,从鲁国顺利逃回齐国,成为一代名相。他的这两句名言,也就成为后代人“自处”和“处人”的一个客观规则了。我们共产党就特别注重“寓教于歌”。革命歌声成为鼓舞自己队伍士气的重要手段。邓旭初、干仲儒、楼某某,这一个“上山”,正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将近黄昏,3人终于跨上东若岭山顶。在靠近岭顶的山坳里,有一座饭店,墙壁倒是用花岗石砌成,像是一个古堡。他们到达前,已经有五六个客人投宿在此,都是贩运山货的山民,因大雪封路,被困在此。邓等3人也就在此歇下,先吃饭,后睡觉。照理,3个人经过这一天爬山,极为疲劳,应该倒头便睡,邓旭初还年轻,更是贪睡。谁知这一夜,躺在一只大木板床上,耳听山风呼啸,泉声丁冬,店内鼾声如雷,3个人却不约而同,一百个不对劲,思潮澎湃,不能入眠。原因很简单——虽然已经千辛万苦,百般险阻,展望前途,依然茫茫呵。
邓旭初睡不着,干、楼二人当然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悄悄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眼前情况是:—是身边已分文全无,出了这个门,就只好讨饭吃。
二是此地离徽州只有90里,下了山就要上公路,人多眼杂,不便结伙而行,必须尽量分散行动;那么又怎么分散法?……还没有想出解决办法,楼某某主动提出:“徽州城里有亲戚在开店,自己单身行动,一天便可到达,找到老乡,就回老家。”面对现状,这种想法,不算不对。邓干二人,只是劝他回到老家,好好做人,不要忘记自己的历史,不要忘记同志,绝对不要跟随反动派,欺侮老百姓。邓干二人决定:讨饭往金华。但是,干仲儒坚持两人分开,各走各的,理由是“避人耳目”,以免暴露。真实思想,则是要尽量保护邓旭初。
知道自己伤口未愈,拖得太长,年纪又大,体力衰弱,结伴同行,必然会连累邓旭初这个好同志——经过3个月的同甘共苦,干仲儒身为老同志、老大哥,已深深了解了这个广东青年的赤子之心,决心为革命队伍保住这个好同志,留下一颗好种子。邓旭初也完全明白老干的心意,自己怎么能听他安排呢?干仲儒的伤势、体力,他完全知道,决不可能单独一人,讨饭讨到金华。
尤其是腰间那个小碗大的伤口,天天要挤脓,天天要洗。这一路,全是自己照顾。好不容易,现在已有了一点生路,能忍心丢下这样的好同志吗?两人一个目标,两种主意,争执不下,讲话声音越来越响。晓得不能再争,否则会把别人惊醒,找来麻烦。于是,两个好同志,变成麻将桌上一对“白板”,互相“斗杀”!气鼓鼓地,互不答理,直到东方破晓。
天亮透,起床。其他人准备吃早饭,他们3个却谁也开不出“讨饭吃”这第一口,只好束紧裤带,瘪着肚子走路。不多远,上了峰顶,邓干二人就对楼某某说:“你一个人快走吧,否则一天赶不到徽州的。”楼默默无言,其实也舍不得这样的好朋友。在握手告别的时候,3个人都不禁黯然神伤。终于,他迈开大步一走,邓旭初望着他的背影——身穿一件旧蓝布长衫,腋下夹一把油纸伞,踽踽独行,心里也不知一种什么滋味——是甜、是酸、是咸、是苦、是辣,连自己也分辨不清。突然,心扉一闪,大喊一声:“老楼,后会有期啊!”此时楼已走远,只见他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好像只是苦笑一声,掉头就走。这次一别,一直无下落,到“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说此人已找到,但不知是真是假。
峰顶,晓风劲吹,积雪飞起,飘到邓干二人身上,热气一熏,立刻结冰。
头顶戴了雪帽,眉毛、胡子,都已挂上冰凌。你看我,我看你,都变成北极老人了。身上越是冷,心头越是热。一对好战友,默默相对,谁也迈不开第一步。半晌,还是干仲儒先开口。
“现在,正是你走的时候了!”
“共产党员的良心,不允许我走!”
“你不先走,我干脆不走!”
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又多次重复了昨天晚上的争辩。邓旭初急得几乎跳崖,干仲儒却铁了一条心:“你不先走,我死也不走了!”
实在迸不住,邓旭初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往山下走。
一面走,一面心里在滴血:“前面,有多少关、多少口、多少难、多少险。
干仲儒伤势仍重,体力虚弱,孤身一人,如何到得了金华。自己年轻力壮,丢下同志,自保太平,还像个共产党员吗!再说,自己要以红军长征为榜样。
长征这支英雄队伍,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如果年轻人都只顾自己脱险,撇下年老体弱、伤病在身的同伴不管,这支队伍,还能到得了抗日前线吗?
……”
愈想愈悲愈激动,转了一个弯,直觉得两腿重如山,无论如何再也跨不出步子,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也不知多少时候过去,回头一望:干仲儒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缓缓走来。吃力,艰难;然而,顽强,自信……转过弯,两个人见面了。分别还不过几分钟而已,竟恍如隔世,邓旭初慢慢站起身来,直望着干仲儒,一声不响,眼泪说什么也留不住。干仲儒呢,瞪着眼,看着面前这个小伙子,只觉得全身发热——“此时无声胜有声”!转眼间双方一闪间便紧紧拥抱在一起,越抱越紧,越抱越紧,两颗心紧紧地跳到了一起,两对眼睛热泪滚滚而下,洒到对方的后肩。
同志情,阶级爱,至深至厚,共患难,同生死时最分明!邓旭初搀着干仲儒,两个人,4条腿,又一起迈动,朝山下走去。这边山向阳,积雪稀少,北风不到,又是下坡,干仲儒尽管带伤,有邓旭初搀着,走路速度快得多了。中午时分,远远望见山坳树林中有一座庄子。走近,看到路边有一间小饭店。两人两餐不吃,又是赶路,肚子里,不要说“空城计”已经落场,连“斩马谡”也差不多唱完了。不过“讨饭”,对知识分子来说,这个口实在难开呵!两人走到门前,看到里面整锅白饭,热腾腾,香喷喷,这个“馋”,实在非过来人所能想象。店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还来得个热情:“请进来歇歇,有热饭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