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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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郑风华这才知道,市长们、秘书长们,包括局处长们,但凡要与王显贵联络工作,特别是见面汇报,都要先经过自己与王显贵沟通一下。这样一来,他也觉得自己的位置重要了。办公室的公务员,甚至包括服务人员对他的恭敬程度要比对秘书长、其他主任高多了,在某些方面,他似乎享受和王显贵一样的待遇。比如说,一早上班,办公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工作中错位的东西又规规矩矩摆放好了。还和王显贵一样,桌子上摆放了一份当天的《兴城日报》。他进办公室一看,立时兴奋起来,头版头条编辑的《韩小冬弃教记》和编者按醒目得体,组织的三篇文章也辛辣尖刻,分别是教育局长龙玉田、一中语文组长何惠文和教育局两名干部写的,题目分别是《教师的光荣责任感哪里去了?》、《教师打学生,咄咄怪事》、《不弃之,则除之》。

王显贵办公室里,孙大伟正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点画着几个黑体标题,焦虑地说:“王书记,这些文章您都看了吗?”

“怎么?”王显贵回答,“看了,你有什么见解?”

“王书记,”孙大伟紧锁一下眉头,“韩小冬他人走就走了吧,这么一讨论,群起而攻之。这人毕竟是您引进来的,会对您有影响,甚至会把全市教育战线搅乱……”

他正感慨着,郑风华拿着报纸兴冲冲走进来说:“王书记,这篇文章太有讨论的价值了,你看了吧?”

“还有价值?”孙大伟十分惊讶,“这么一搞不就乱套了吗?你考虑过没有,这些文章是冲着王书记来的……”

“让郑风华说完,”王显贵制止了孙大伟,“风华,你说为什么有价值?”

“他们冲你来了,说明了水平和你的差距,”郑风华说,“你已经反复强调,看问题、处理问题如何抓住本质问题,可他们听不进去。难怪中央提出要解放思想,更新观念,解决思想问题势在必行。”

王显贵问:“这些稿子发前给宣传部送审了吗?”

“我了解是没有,”郑风华说,“我从报社编辑那里侧面了解,龙玉田等人都不愿意送审,怕给他们写的东西枪毙了,想一触即发,暴引山洪。他们的心境里大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孙大伟着急了:“这样下去不就糟了吗?”

“大伟,我不能遮掩了,说句老实话,”王显贵很严肃,“你固然有很多优点,但这就是你和郑风华的差距。这几年你在我身边,得到的几乎都是恭维和奉承,缺少钻研事物本质的新思维。我让你去政研室主要是想让你多抽出些时间来学习政策,研究问题。关于彭小涛等学生闹课、韩小冬挨打,我几次强调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去研究问题,你都没有听进去。”

孙大伟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风华说:“王书记,听报社讲,龙玉田他们这样观点的文章还有好几篇,等发几期之后再引导正确舆论好不好?”

“好,”王显贵说,“让他们充分暴露暴露那些错误的思想倾向,我们解放思想、更新观点、解决实际问题才更有针对性!”

“王书记,我走了。”孙大伟瞧也没瞧郑风华一眼就走了,语气里还带一种细品才能觉出的酸溜溜的味儿,这只有王显贵能觉察出来。他想叫他回来批评几句,正犹豫间,孙大伟已经出了办公室。

郑风华问:“王书记,有事让我做吗?”

王显贵翻开文件夹说:“你打电话让计委主任和经委主任来一趟,我要听一下几个大项目的进展情况。”

郑风华说了声“好,我去安排”,转身走出了书记办公室。

傍晚,韩小冬首先来到镜泊湖师范学院招待所,还担心不让住呢,结果已经没那么多规矩了,只要有身份证就可以住。他登记好房间托人捎信儿找来了娟娟。

娟娟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问:“传话人怎么说是农场来的我叔叔呢?我还纳闷儿,什么叔叔呀?乱弹琴!”

韩小冬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你叔叔呀!我叫你爸大哥,你不叫我叔叔叫我什么!”他的话语又带有挑逗的味道,恼得娟娟拿起床柜上的一个苍蝇拍儿,劈头盖脸朝韩小冬打去,边打边问他“还装大辈儿不”。韩小冬蜷曲在床上,抱头屈腿告饶时,娟娟也已经气喘吁吁了。

韩小冬早已把两个大提包藏在了墙柜里,慢慢从兜里掏出山川真君起初送他的那一块粉红色装饰的女式电子表说:“你——看——”

“电子表?”娟娟显得很兴奋,“哪儿来的?”

韩小冬问:“你见过?”

“我们班有位女同学戴着一块,”娟娟爱不释手地看着电子表说,“说是她爸爸从香港给她带来的。这种表很方便,不像我们那国产的上海牌手表,需要二十四小时一上弦,时间一长还要擦油呢,要不就不走了。一块电池才几毛钱,能走好几年呢。”

“嘿,”韩小冬一咧嘴说,“挺明白呀,你知道她那个多少钱一块不?”

“比不上这个款式的好,”娟娟回答,“有位同学问她,她说也搞不很清楚,好像是八十八块钱左右,比国产表便宜多了。”接着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肯定不是偷的。”韩小冬卖关子,说着又掏出一块比这块还漂亮的,也是女士款式的,往娟娟手上边戴边说,“我让你一只手上一块,把我的女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娟娟任他摆弄着笑笑说:“左手戴一块,又漂亮又时髦,右手上再戴一块就是妖精了。”

韩小冬说:“妖精我也要!”说着就要去亲吻娟娟,娟娟推开他问:“到底是哪来的这么时髦的东西?再说,现在不休不假的你跑来干什么?就是来给我送这两块表吗?快老实交代。”

“嗯。”韩小冬一下子耷拉了脑袋,还直叹气。娟娟一再追问,他才把娟娟走后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两块表的来历,还把两大皮包电子表从衣柜里拎出来让她看,并一通诉说了来历。娟娟听得很紧张,吁口气说:“超人,超人,你真是个超人。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并埋怨他为什么事先不来商量商量。韩小冬只诉怨气说:“来得及商量吗?你觉得我做得过分是吧?”

“不知道!”娟娟放低声音说,“你们三个人做什么我都觉得对,又觉得不对。”

韩小冬问:“这话怎么讲呀?”

“你们三个孔庙前结拜,还什么‘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七七三兄弟’,这么一排比,加上你们在师院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真有种你们将来能干出像关羽、张飞、刘备他们那样的事业的感觉。”娟娟停停摇摇头说,“不过,现实太残酷了,社会上有一种不重视教育的潮流,你们三个能掀多大的浪呀?”

韩小冬截话说:“娟娟,你行呀,有这么尖刻的眼光了。”

“少说风凉话!”娟娟爽朗地说,“你这么干,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下海’风刮起来了,学院有的老师也下海了,你是被逼进海的。”

韩小冬吁口气:“所以说,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娟娟,支持我吧?”

他刚一伸胳膊,娟娟就倒进了他的怀里,问:“你干这事儿,来我这里,我爸爸不知道吧?”

韩小冬回答:“当然了。”

“小冬,”娟娟瞧着韩小冬问,“咱俩的事情我爸爸那么嫉恨,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圆下来呢。”

“我想了,”韩小冬说,“咱俩在医院病房的事情,又加上我弃教经商,你爸爸肯定是更看不上我了。”

“那肯定是。”娟娟也带怨气儿地说,“正像你们说的,我这个爸爸太夫子了。怎么办呢?”

韩小冬说:“有招儿。”

娟娟问:“什么招儿?”

“无赖加恫吓。”韩小冬比比画画地说了起来,“下次见到他,你就表示非跟我不可,我就表示非你不娶。我张口一个爹,闭口一个爸,任打任骂随他便……”

娟娟问:“他要是提出和咱断绝关系,从此不再见我呢?”

“那怎么能行呢,那是你亲生爸爸呀!”韩小冬做个鬼脸说,“实在不行,那就最后一招,给他来个梁山伯与祝英台……”

娟娟一吁气说:“我才不死呢!”

“谁让你死呀,”韩小冬说,“我不是说了嘛,恫吓呀。”

娟娟不认可:“我爸爸上来那股夫子劲儿呀,是吓不住的。”

“到时候我有招儿,”韩小冬一转话题,“我还有新的想法。”

娟娟问:“什么新的想法?”

“我看呀,你妈妈工作没弄成,就别在上海卖那什么棒冰了,干脆和我一起下海倒腾电子表,往外批发!”韩小冬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你算呀,我这两大包电子表一共是五百块,一块赚六十块钱,那就是三万块,加上你,你妈妈,就是三个万元户呀!”

娟娟双手抓住他高兴地说:“行,就听你的。”她皱起眉头问,“那个山川真君可靠不?还有,到中英一条街取货可靠不?”

“太可靠了,我不都和你说了吗。”韩小冬说,“娟娟,这个‘下海’呀,不能站在岸边上看不到鱼盲目地往海里跳,要讲‘商机’。我要是摸不准山川真君给我创造的这个商机,我也不会轻易这么往海里跳的。我像一个钓鱼翁,用一块大大的鱼饵钓着山川真君呢。”

“别人都说你‘虎’,”娟娟微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其实呀,我早就看出了,你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虎’,你的‘虎’里有股子英雄气,你的‘虎’里还有种小小的狡猾。”

韩小冬笑笑:“瞧你说的,让你这么一说,我不成了反面人物了吗。”

“在有些人眼里,你可能就是个反面人物。看时下改革开放变化这么快,人们都变得灵活了,我爸爸那种一本正经不行了。”娟娟说,“不过,还有一点你想了没有,山川真君这么溜须你,又让你找李瑞林别告状,他投资开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呀?你可别栽到里面。”

“有问题关咱个屁事儿!”韩小冬说,“我观察会有,大小不知道,反正我不触犯他开矿的事儿,就是利用他给创造的这么一个人际关系。至于开电子表厂的他弟弟呀、侄子呀,将来把账和他算利索,没事儿。”

娟娟一听有些担心:“没事儿要防有事儿,只要你别沾他们别的就行。”

“哟,我的娟娟,”韩小冬阴阳怪气地说,“这上大学才一年级,就长了这么多心眼儿了,令人刮目相看呀。”

娟娟显然有些兴奋说:“我们这一届大学生呀,和你们那七七级可不一样,思想活跃着呢。再说,天南地北,哪儿的学生都有,家里干什么的也都有,所以就格外活跃。哪像你们七七级呀,爸爸妈妈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国营工,你们呢,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下乡知青……”

韩小冬说:“是,是……”

“喂,我说小冬,”娟娟问,“你的意思是大包买来小包转卖?还要研究一下,工商什么的犯不犯劲儿,要干多久呀?”

“干到我和你妈妈腰包里的人民币沸扬沸扬地直往外冒了,”韩小冬打个手响说,“这玩意儿肯定不是常事儿,我有打算。来,我包里有面包、香肠,一块吃点儿,今晚就住这儿吧,不会像在医院那样了。”

“我吃过了!”娟娟略一思考说,“再待一会儿吧,不能住在这儿,得回去,夜不归寝别人会说闲话的。”

韩小冬说:“不行,这些日子我苦闷极了,最大的快乐就是看你给我写的那几封信,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一看就消除了一些烦恼。”

“撒谎吧?”娟娟听他这么一说受感动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韩小冬冷不防紧紧抱住娟娟吻了一下子说:“谁说的,我是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让你那夫子爸爸拆散咱俩!”

娟娟说了句“贫嘴”,话一说出觉得太轻率,忙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我拿定主意了,跟定你了,这你也不是不知道。”说完,主动去亲吻起韩小冬来。两人在床上滚成了一个团,各自爱的激流仿佛才汹涌起来,都那样地忘我,那样地狂热。

累了,两人都累了。娟娟已经吃过饭了,韩小冬吃完面包、香肠后,两人共枕,穿着线衣线裤躺在床上。韩小冬正津津乐道地讲“下海”以后的规划前景,忽然听到钥匙插门锁的声音,两人受惊地一骨碌坐起来时,老辅导员刘福林和公安处长牟向东已经推门站在门口了。刘福林先发了话:“韩小冬,原来是你呀?”

“刘老师,”韩小冬怒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儿?”

刘福林嘿嘿一笑:“还怎么回事儿?你在干什么事儿,你不知道呀?”

“我和娟娟在这里聊天呀!”韩小冬质问,“怎么了?”

“我来说吧,”牟向东接话说,“招待所服务员向我报告说,有名女大学生在和外来人非法同居。刘福林老师接到寝室长报告说,娟娟这么晚了没回去就寝,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凑巧,我们俩走到一起了,跟我走一趟吧!”

娟娟又羞又怕,坐在床沿上低头抹眼泪。韩小冬质问:“跟你走要干什么?”

“干什么?”牟向东一瞪眼珠子说,“接受审讯取证,你勾引腐蚀女学生非法同居,必须接受公安条例制裁,这可不同你在学校闹腾那事儿了。少啰唆,跟我走!”

“非法同居?”韩小冬大声叫嚷,“我俩同居了吗?”

刘福林截话:“没同居刚才是干什么?”

“刚才我们俩躺在一起聊天,她是我对象呀。”韩小冬拍拍衬衣衬裤说,“你俩进来我和娟娟不就这样吗?娟娟,你说咱俩同居了吗?”

娟娟一扬脸说:“没有,绝对没有!”

“有没有,不是在这里说的!”牟向东掏出手枪说,“走不走,韩小冬?”

韩小冬指指脑袋说:“打,你打,你小子有种往这里打!”

娟娟说:“小冬,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走,铆大劲开除我了不起了。”

“凭什么呀!”韩小冬说完拿起电话拨通总机,要姜副院长家。刘福林、牟向东让他放下电话,他左手那电话听着,手里要拼的样子,一听有人接电话,急忙告急:“姜副院长吗?啊,我是您的学生韩小冬,住在招待所,公安处牟处长要开枪,您快、快来好吗?”

姜副院长让牟向东接电话,牟向东还是那些话,韩小冬和他猛吵。姜副院长在电话里听明白了个大概,让他不要乱来,说马上就赶到。

姜副院长就是当年很欣赏韩小冬的那位现代汉语老师,推门一打照面就很亲切,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韩小冬先说了情况,牟向东和刘福林言辞强硬,可姜副院长要事实就有些递不上档票了。

韩小冬来了劲儿,指问牟向东和刘福林:“我不过也就是谈谈恋爱,娟娟的错误也就是没按时回宿舍就寝,这种现象在学院里常有呀,只不过没有纪律,犯得上还要给我们治罪吗?你们怎么还是七七级刚进校时的水平呀?”

姜副院长让他别说了,让牟向东和刘福林退走,说这事由他来处理。韩小冬还是不让劲儿,指责牟向东和刘福林说:“现在改革开放的形势这么好,你们怎么还搞阶级斗争那一套!”

姜副院长下令让牟向东、刘福林快走,这才算罢了。他开始批评韩小冬这样做有些不检点,韩小冬笑了。娟娟要走,韩小冬让她留下。姜副院长问了三兄弟到兴城市后的情况,韩小冬一叹又一叹地如实说了。姜副院长感慨而又同情地说:“十年浩劫,经济开始复苏。你们三兄弟说的‘国家繁荣,教育先行’没错,可以说是真理。可是,经济是发展教育的基础呀,唤起人们的认识是对的,可要有个过程。”又说,“你‘下海’就下吧,现在正时髦。不管干什么,别忘了你是镜泊湖师院的七七级学生。这里再不济,毕竟是你的母校,母亲再穷再不像样,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常回来看看。”

一席话说得韩小冬热泪盈眶。姜副院长要告辞,两人送出老远,直到他家门口,要不是晚了,一定进屋去看看师母。他看着院里的菜窖,想起了那时姜老师说的一些话,矛盾的激流在脑中澎湃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想念起了郑风华,也想念起了黄夫子。姜副院长站在门口说声“再见”,他竟哽咽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只是在黑色的夜光里摆着手,直到姜副院长进屋关了门。娟娟也在发呆地学着他的动作,只是没有他此时的这种感情。

夜色里,学院显得更加破败了,娟娟说,学院马上就要搬迁了,走过中文系教学楼时,娟娟要回宿舍,被韩小冬紧紧抱住了。他有一种感觉,在这下海的茫茫波涛中,眼前只有娟娟是他精神上的寄托。他抱得那么紧,让娟娟呼吸都困难了。娟娟呢,像一块随便搓捏的软泥,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在享受这久久期盼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