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人变为鬼并非不可能。思念过度或悲哀过度,人心无法承受时,人就有可能变为鬼。”
“可是,变成将门那样的铁躯……”
“请恕我打断一下。”出声的是晴明。
“怎么了,晴明?”保宪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听了藤太大人的叙述,我倒是有一点看法。”
“哦?”
“这岂不是蛊毒吗?”
“蛊毒?!”保宪重复着晴明的话。
蛊毒,与厌魅之法并立,是诅咒人的妖术。
在人偶中放入诅咒对象的指甲或毛发,然后用钉子扎刺,以这种手段致人患病或死亡,便是厌魅。
蛊毒则主要是使用毒虫。捕捉大量的蛇、蟾蜍、蜘蛛、蜈蚣、老鼠等,将其密闭在巨大的壶中,封好盖子,让众毒虫在壶内互相蚕食。有时只用蛇来做,有时则混入几种毒虫来做。放置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然后启开封盖。壶内留下的就是经过互相蚕食剩下的最后一只,便将这一只用作式神,施予诅咒对象。由于所有同类的精气都集中到身体里,它便成为强大的咒物,变成式神了。
本来,保宪也对蛊毒之术十分熟悉,但他依然不解晴明的意思。
“晴明,你所说的蛊毒……”说到这里,保宪若有所思,“唔唔唔……是这么回事啊。”
“高见。”净藏也不住地点头,“多么恐怖的兴世王!给将门投入蛊毒,活生生将其变为式神,用来攻击京城。”
“正是。”晴明点头。
“晴明,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呢?刚才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啊。”小野好古说道。
“晴明,我也是一头雾水。”博雅也说。
“什么蛊毒之类,我也偶有耳闻,可将门究竟和这蛊毒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弄不明白……”
“博雅。”晴明再次转向博雅,“兴世王是把坂东之地当作一个壶,用这个壶来施蛊毒之术。”
“什、什么?!”
“让将门在坂东之地与平氏一族相争,再让残存下来的将门啖食亲骨肉和君夫人的尸体……”
“让他们自相残食?”
“对。”
“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已经做出来了,不是吗?”
“兴世王?!”
“对。”晴明点头。博雅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晴明,”藤太说道,“既然将门已复活,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晴明点点头,并未当即回答藤太的问题,却反问,“藤太大人,假如将门重返坂东、号令东国,结果会如何?”
“坂东武士不可能全部一应而起。平氏一族中,多数与将门动过干戈。”
“有多少呢?”
“大约一半。”
“就是说,还不足以威胁京城?”
“可是……”
“可是什么?”
“难以出口啊。”藤太摇着头。
“你想说陆奥吧?”晴明说道。
一瞬间,藤太大惊失色。“既然连这一点都被您看破,我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正如晴明所想,陆奥是不服归化之众居住的地方,比坂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将门起兵,陆奥武士定会悉数呼应。我若是将门,必先圈占陆奥,平定坂东,然后攻打京城……”
“哦。”小野好古失声道,“也就是说,绝不能让将门去东国。”好古的腰已经直起一半,差点整个人都要站起来。
“是。”
“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找出将门的下落。”好古一把抓住净藏说道。
“那灰,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晴明对净藏说道。
“什么?”好古的视线从净藏移向晴明。
“只要有将门头颅的灰,我们就可以做许多事。查出他的下落也是其中之一。”晴明说道。
“管用?”
“管用倒是管用,就是危险了些。”
“危险?”
“灰就在这边的秘密,也会反过来被对方获悉。”
“哦,哦……”好古发出几串喉音。
“可是,晴明……”博雅说这话时,已经在归途的牛车中了。
“什么,博雅?”
“你刚才似乎面露喜色啊。”
“刚才?”
“就是说到将门平定陆奥,拿下坂东,然后攻打京城的时候。”
“是吗?”
“我看是。”
“其实,你没看错。”
“什么?!”
“对我来说啊,博雅,这座京城是天皇的地盘,还是将门的领地,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什么?”
“说不定,将门会建造一座更精彩的京城呢。”
“慢,等等,晴明。”博雅连忙四面看看,仿佛查看一下牛车里有无旁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我说的是真的。”
“胡说。你听着,晴明,虽然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但这种事情,除了我,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以乱讲。”
“正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啊,博雅。”晴明红唇含笑。
“你总是不经意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听你说话,总是提心吊胆。”
“不着边际的事?”
“刚才也是。你不是还说将门是式神吗?”
“那又怎样?”
“虽然起初我很惊讶,不过你说的也的确在理,令人信服。”
“既然如此,那不挺好吗?”
“不好。”
“为何?”
“当时我没有说出口,但如果说兴世王把坂东当壶施行蛊毒……”
“唔。”
“也就是说……”说到这里,博雅闭上嘴唇,轻轻摇摇头。
“也就是什么?”
“算了,这话可不该说出口。”
“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
晴明注视着不敢开口的博雅,说道:“那我就替你说了吧。”
“替我?”
“就是你刚才不敢说的那件事。”
“你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明白。”晴明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说的是那个男人吧?”
“什、什么那个男人……”博雅惊慌失措。
“怎么了?”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把天皇说成那个男人?”
“看看,自己坦白了吧?”
“什么?!”
“我只是说那个男人,压根就没提天皇啊。”
“什……”
“倘若把坂东看作蛊毒之壶,那日本国也是一个蛊毒之壶了。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啊,博雅?”
“你怎么……”
“你说得没错。”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得了吧,博雅,这里就你我二人。日本的天皇也是一个咒,一个用日本国这个蛊毒之壶生出的咒……”晴明说道。
博雅默然了。好大一会儿,只有牛车碾压地面的声音阵阵传来。
“晴明,一和你说话就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似乎都让你翻了过来。有时原本真真切切的一个东西,被你一说,就完全变成了另一样。”
“这不挺好吗?”
“你说好,就姑且算是好吧。但像今日这样,如果任由你胡乱讲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该放在哪里好了。”
“……”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要接纳这些,有些人要花时间。比如我。”
“唔。”
“我有自己的速度。不要催我。一催,我就会走错道。”
“你说得没错,博雅。”
“你看,你不是也承认了吗,晴明。”
“皇帝与蛊毒之事先放在一边吧,咱们现在谈的是复活的将门。”
“唔。”博雅点头,再次注视着晴明,“可是,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那灰。”博雅的视线落至晴明膝上的布袋上。那是从净藏处分来的一些将门头灰。
“这个?”
“是啊,怎么用呢?”
“快告诉我。”
“我还没有决定。”
“什么?”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这灰有很多用途。但究竟该怎么用,我还在考虑。”晴明说道。
身高七尺有余、身躯巨大的全裸男人立在洞窟中,健硕的身体映着红红的火光。二十年后复活的平将门没有右臂。
将门用左手摸摸头,摸摸胸,摸摸肚子,摸摸臀部,摸摸脚。抚摸过的每一处,都布满了红色蚯蚓似的筋脉。头上也是。
“久违了,我身体……”
一步,两步……将门向前走去,步伐还不灵活。
“似乎连走路都忘记了。”
将门身边围着多名男子,全都单膝跪地。还有两人站立在将门面前,是那黑衣男人和罩着长纱斗笠的女人。
“二十年了,将门大人。”黑衣男人说道。
“兴世王?”将门移开正在抚摸头颅的左手,望着那个男人。
黑衣男人点了点头。
“二十年?”将门问道。
“是。”
“那之后结果如何?我将门部失败了?”
“没有失败。”兴世王说道,“您看,将门大人不是又复活了吗?”
将门矗立在那里,贪婪地打量着四周,之后仰起头,望望洞顶。
“二十年……”他念叨着。
“可敌人还活着。”
“敌人?”
“净藏、俵藤太、小野好古、源经基……”
“嗷—”将门吼叫起来。
“平将赖大人、多治经明大人、藤原玄茂大人、文屋好立大人、平将文大人、平将武大人、平将为大人统统被斩首。”
“什么?”
“连桔梗夫人也亡去了。”
“桔梗?!”
“战后削发为尼,入寺出家,朝廷却派人袭击了寺院……”
“你是说被杀了?”
“是。”
“嗷—”将门左手按在头上,揪着长长的头发,“嗷嗷嗷嗷—”他拍打着脸,疯狂扭动身体。
“将门大人,既然您复活,慕名投奔者必会越来越多。眼下正是我们再度起兵,一雪二十年前耻辱的时刻。”
“啊。”将门猛舒了几口气,摇摇头,视线停在一个戴白纱斗笠的女子身上。
女子取下斗笠,一张白皙娇美的脸露出来。她眼里噙着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将门。
“你是……”
“泷子。”女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泷、泷子—是阿泷?”
“这么久了,终于再次见到您了,父亲大人……”
“哦,是泷子,泷子姬。原来你、你还活着,还活着啊……”
“能再次见到您,女儿十分欣慰,父亲大人。”泷子一步步向将门走近。
“您还要战吗?”她在将门面前止住脚步。
“泷子……”将门眼中也溢出了眼泪。
“我已经厌倦了,已经厌倦了战争。”泷子凝视着将门,说道。
“将门大人,”兴世王说道,“尽管大人积攒了许多心里话要说,可那边已经准备好,请大人先更衣。之后,我再把此前发生的桩桩件件详细讲给您听。”
兴世王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将门肩上。“将门大人,请您先用点水,休息一下。”
“只是,如月小姐令人担心。”牛车里,晴明说道。
“如月小姐?”博雅问道。
“道风大人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唔。”
“就是十九年前,奇怪男人指使群鬼收集碎尸的事。”
“兴世王收集起来的碎尸块,不就是将门的身体吗?”
“应该是。”
“那又怎么了?”
“当时,有一个女童在场,这你听说了吧?”
“啊。”
“由那女童挑选收集来的身体碎块,不是吗?”
“嗯。”
“若那名女童便是当年从仁王寺失踪的泷子姬,又说明什么呢?”
“唔。”
“兴世王将泷子姬从仁王寺带出,让她挑选被分尸的父亲将门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唔。”
“也就是说,当时遇害的桔梗夫人……”
“你是说,是被兴世王杀害的?”
“真相还没大白。目前只是我的猜测。”
“哦……”
“若兴世王即是祥仙,那么与祥仙一起的如月小姐便是……”
“泷子姬?”
“哦。”
“那么,致使源经基大人患病,又溜到藤太大人处盗取黄金丸,还有这次出现在道风大人宅邸的那名女怪……”
“便是泷子姬—如月小姐了。”
“晴明,的确如你所说。事实上,我刚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可净藏大师、保宪大人似乎都明白了。”
“这一点我明白了。可你刚才说担心如月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这一次,如月小姐有性命危险。”
“危险?如月小姐?”
“因为对于复活的将门来说,泷子姬是其唯一的弱点。”晴明说道。
“什么?”
“明日必须得去。”
“去哪里?”
“平贞盛大人府邸。”
“干什么?”
“见维时,有一件事非求他不可。”晴明点点头,问博雅,“去吗?”
“我也去?”
“唔。”
“去,去。”博雅点点头。
“那就去。”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