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建议,可将门大人无动于衷。
“我自己一人去。”
结果,将门大人只身去了蛇林。
我很犹豫。该不该跟下人打声招呼,让其尾随大人追去?可是,该让谁去呢?我又犹豫起来。如果我真那么做,一旦派去跟踪的人在蛇林发现什么的话……
思来想去,我下定决心,自己尾随将门大人而去。幸好泷子睡了。
恰巧外面是一轮望月,很明亮。
穿上男人的窄袖便服,一身轻装,我连灯火都没带,就跟在将门大人身后。若手持火把追去,立刻就会被发觉,什么都不带,就不会被大人发觉了。
若在平常,我一个女子,即使跟在将门大人身后也追不上他。可是将门大人身体虚弱,手里又擎着火把。我朝蛇林方向匆匆赶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手持火把的大人。
我放缓脚步,尾随其后。
不久,一片黑黢黢的树林出现在眼前,是蛇林。
火把和将门大人的身影进入了森林。我也跟在后面。
这林子原本因为蛇多,才被叫作蛇林。林子又深,倘若是不熟悉的人,一旦迷路很难出来,甚至会被困死在里面。这种传闻并不鲜见。我曾从这林子附近穿过,有时出来采摘野菜也顺便往里走一点,但从来不敢深入。踏进这片林子十步以上,还是头一次。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真的有什么六角堂吗?将门大人是不是让兴世王算计了?六角堂是否真的存在,我半信半疑。就算有,位于林子深处,一般也找不到。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把将门大人诓骗到夜晚的林子深处呢?
但令人吃惊的是,那六角堂果真存在。
走着走着,林中豁然开朗,六角堂那可怕的影子黑黢黢地、若隐若现地耸立在眼前。
我此前一直是借着前面火把的微光,摸索着前行。那空地上建起的六角堂,也是借着大人手中的火把好不容易才看到。
兴世王没有撒谎。
正面便是楼梯,将门大人踉踉跄跄登上楼梯。楼梯尽头是外廊的木地板,两扇门扉立在大人眼前。将门大人右手擎着火把,左手推门而入。他进去之后,门自动关闭了。
我蹑手蹑脚,悄悄靠近,并没有登梯,只是走近外廊。
这时,一阵恐怖的嗥叫声从六角堂内传出,像野兽一样。那声音太恐怖了。
我差点晕过去,勉强定下神来。因为我立刻发现,事实上那并非野兽的吼叫,而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心被撕裂般的悲痛声音。灵魂被啃噬殆尽般充满哀恸的声音。
哭声不止。还有别的声音。
嘎嘎嘎……嗷嗷嗷……
听声音就知道,将门大人正倒在地上,打着滚,在黑暗中号啕痛哭。
将门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兴世王准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听着大人的痛哭声,我真想闯进去,默默地将大人拥进怀里,可不能这样做。我害怕进去后看到兴世王准备的东西。我直觉那一定是人不能看的、与常人无涉的东西。
还有,将门大人也说过,他要一个人去,不许我跟着。一旦我闯进去……而且,一旦大人用那种声音痛哭的样子被我看见,他会作何感想?将门大人原本就不喜欢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想到这些,我的脚步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将门大人随时可能从里面出来。万一现在出来,立刻就会发现我,明白我违背了他的命令跟踪至此,还偷听了他那恐怖的痛哭声。于是,我决定离开那里。
究竟是如何钻出那林子的,我几乎不记得了,只记得来的时候,曾隐藏在枝叶间、不时透下几缕光亮的月亮是挂在左上方的,回来时,月亮已转到了右侧的天空。
尽管没有将门大人火把的指引,我还是幸运地逃出了林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未眠,等待着大人回来,可将门大人迟迟不归。他终于回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让妾身担心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说道,“那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将门只是如此敷衍了一句。
后来,任凭我怎么问,他也不回答。不可思议的是,与外出之前相比,也许是我多心吧,将门大人的脚步稳健多了,甚至比先前还略微精神了。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天一黑,将门大人就外出,回来时必定是黎明时分。
“大人去了哪里?”我每次问,将门大人总是那一句“蛇林”。可是,如果再问一句“去做什么了”,大人就不再回答了。
奇怪的是,尽管跟往常一样几乎没有进食,大人却日复一日地康健起来,肤色也恢复了光泽,瘦弱的身体逐渐恢复旧貌。再过不久,仔细一看,原本就体格健硕的将门,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大了一圈。
莫非将门大人在那蛇林的六角堂里吃了什么东西?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禁身体打战。但不这么想,将门的变化就无从解释。
可是,吃了什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门大人的措辞也逐渐粗暴起来。后来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大人的左眼中竟有两个瞳仁!
从将门大人初入蛇林算起,那时过了将近一个月。那天晚上也是满月,所以正好一个月了。
我决定再次跟踪将门大人。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我更无法忍受大人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事实。
和上个月一样,我一路尾随,看到将门大人再次进入林子,同样来到六角堂前。
将门大人手持火把,登上楼梯,推门进到里面。
我也轻轻登上楼梯,站在门前。
“嗷—嗷—”分不清是野兽的吼叫,还是人的痛哭,再次从六角堂内传出。
“等我多时了吧。”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良兑。”
“将国。”
“景远。”
“千世丸。”
将门在呼唤着人的名字。竟是在苇津江与君夫人一同遇害的幼子!
“沙月……”接着,将门大人呼唤早已死去的君夫人的名字。
再接下来,传出的声音恐怖之极!
哧溜,哧溜,牙齿咬住东西的声音。
咯吱,咯吱,牙齿频频嚼东西的声音。
咔哧,东西被咬断。
嘎嘣,嘎嘣,牙齿与牙齿相碰。
咀嚼东西。吞咽。
哧溜,哧溜,吮吸的声音。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牙齿咬碎坚硬的东西。
将门大人在六角堂内吃什么?
我并没有逃走。遇到过分恐怖的事情,人似乎反倒会镇定下来。我没有因恐惧而逃走。正是因为恐惧,才窥探了六角堂。
门扉上,几处本该钉着木板的地方脱落了,留着几道缝隙。我站起身子,把眼睛贴到一处缝隙上,向里面窥视。
我看见了将门大人正在吞吃的东西。但一开始,我并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墙壁上有正好可以插入火把的铁托,火把正插在那里。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清六角堂内的情形。
我看到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将门大人身前,躺着几块奇怪的东西,透过门缝飘出异臭。
我强忍住呕吐,定睛向六角堂内望去。
“将国,这次该是你的左臂了吧。”
“景远,你的,该是肚子的肉吧。”
“千世丸,你愿意让我吸掉眼珠吗?”
“沙月,你愿意让我吃掉你脸上的肉吗?”
原来,将门大人所嚼的,竟然是从土中掘出的君夫人与四个孩子的腐肉和骨头!一共五具尸体!
将门大人一面吞咽着腐肉,一面簌簌落泪。
“哦,将国……”将门捧起那幼小的尸体,向脖颈处啃去。
这就是兴世王为将门大人准备的东西。原来如此!将门大人就是哭着吞吃他们的尸体,然后变得强壮,变成如此巨大的身躯!
啊—
我在心中呐喊起来。
请嘲笑我吧,藤太大人。原来,对于正哭泣着吞食尸体的将门大人和被吞食掉的君夫人,我一直心存嫉妒。
将门大人吃了君夫人和孩子们的身体,就变成了那种样子,正如藤太大人亲眼所见。
左眼有两个瞳仁,这或许是因为吸食了千世丸尚未腐烂的眼睛。
将门身高超过了七尺,本就强悍的膂力也增长了一倍以上。
“你终于回来了,将门。”兴世王对将门大人说的这句话,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将门大人的确是在与平氏一族争斗,谋反之事他压根不曾想过。就算想也是后来的事,是受到兴世王教唆之后……
“将门,你把这个国家灭掉、踏平,你做皇帝。”兴世王对将门大人如是说道,“你若成了一国之主,什么平氏一族之争,顷刻间就可以平定。这也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君夫人和孩子们啊。”
于是,在兴世王的怂恿下,将门大人真的开始考虑先平定坂东等事。至于后来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
藤太大人,缘分让我遇到了您,我想,除了您再无人可以拯救将门大人了。但是,我已经反复强调过数次,将门大人最终变成那种样子,完全是兴世王耍的把戏。将门大人一直被兴世王操纵。真正可恶的人,就是那个兴世王。
我无法预料后世会如何评价将门大人,但我说的这件事,哪怕只留在藤太大人一人的心里,我也能感到一丝安慰了。
虽然我已抛却红尘遁入佛门,藤太大人却毫不嫌弃前来造访,我实在喜出望外。能与大人您相会,实在是一件幸事……
“这,便是我见桔梗夫人的最后一面。”或许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了,藤太感慨地说道。
桔梗与藤太分别一年多,便在出家的寺院遭人杀害。
“准确地说,桔梗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的事?”晴明问道。
“我与桔梗夫人在仁和寺会面,大概是天庆三年的五月。”
“那么,她去世时是天庆四年的……”
“七月。”藤太说道。
“啊。”晴明点点头,望着小野好古,“道风大人目睹的那桩怪事,同行的女人被鬼吃掉,好像是……”
“天庆四年,十九年前的七月。”好古说道。
“哦。”晴明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百鬼夜行的情形。
手持人的碎尸夜行的群鬼。
贺茂忠行的牛车。
遭鬼袭击,被生吞的随从……
是贺茂忠行出京时的事情。当时似乎正好是天庆四年的七月前后。
“怎么?”好古问晴明。
“没什么。”晴明轻轻摇摇头。
“时光过得真快,十九年的岁月转瞬即逝。”晴明并没有刻意提及十九年前的事情。
“莫非兴世王使用了外法邪术?”净藏似乎早已迫不及待,插入一句,“保宪,让人啖食人尸将其变为鬼,这是什么法术?”
“上至《春秋左氏传》、《列子》、《庄子》等道家典籍,下至《山海经》,我都阅尽,可就是想不起来啊。”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