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人果然听到了龙家发生的稀罕事。最先得知的是刘金莲。刘昌杰吃了松桃苗家郎中的草药,鼓胀的肚子略微见消,全家人喜出望外。这天,刘金莲送走再次去松桃捡药的张秀山,回娘屋探视父亲的病情。她路过怡和绸缎庄时,被瞿姨叫进了店铺。瞿姨把龙婆绝食放死、找儿子要刘家阴沉木的事情告诉了刘金莲。刘金莲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只听说龙婆是个蛮人,缠着儿子要这样、要那样,非要得到不可。如今胃口越来越大,要的竟是刘家的阴沉木!父亲想了一世人生的阴沉木,好不容易才得到,怎能轻易让给一个蛮绊筋呢?
刘金莲来到娘家,把消息向母亲和哥哥、嫂嫂通报。家人一听都愣住了。世间哪有这么混账的人?就是饿死了也是活该!刘金山考虑的事情要多些。前次没借钱给龙永久,就已经把他得罪了,这次如果他找上门来,诉说老娘要死要活的情形,求刘家把阴沉木让给他,倒也是件难办的事啊!刘金山觉得好晦气,这样的事怎么都让刘家摊上了!他当即决定,这件事对外要装作不知晓,对内不能告诉父亲。父亲得知此事,对他的治疗是非常不利的。
龙婆不吃不喝,已经是第四天了。她曲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等着儿子为她搞来阴沉木。龙永久四路打听刘家的态度,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刘家根本就不晓得有那么回事。镇上的好事者都在看,龙婆究竟能饿多久,更想知道龙永久怎么向刘家人开口。一连几天,龙永久都在房中守着老娘。他亲自把熬好的参汤喂进老娘的嘴巴里,老娘全都吐了出来。龙永久眼巴巴地看着老娘日见消瘦,说起话来也只有一丝丝气了。如果再不满足她的心愿,后果不堪设想。在浦阳地界,龙永久从来没给人低过头。为了老娘,他也只得低头一回了。
这天,龙永久备办了最贵重的礼物,除了人参、鹿茸、燕窝和鱼翅以外,还有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个金元宝。礼物用一个细篾竹篮装着。龙永久进到刘家窨子,轻手轻脚,逢人点头。听说龙永久上门,刘金山赶忙接待。龙永久迎上前去说:“金山,刘叔贵恙,我特意前来看望。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永久兄,让你破费了。”刘金山接过竹篮,觉得沉甸甸的,却又不便看是些什么,就交给了身边的丫头,说:“去,把这交给老夫人。”
“金山,听说刘叔的病好些了,我想见他老人家一面。”龙永久关切地说。
“哎呀!真不巧,家父吃了药刚睡着。”刘金山找借口不让龙永久见父亲。
龙永久说:“刘叔是我最敬重的人。我特意来看望他老人家,怎能看都不看一眼呢?我不会惊动他老人家,就在门口看一眼,也算是尽晚辈的心意呀!”
龙永久的要求,刘金山不好拒绝。他带着龙永久,径往父亲下榻的上房。上房里,刘邬氏和金莲正在看龙永久的礼物。刘昌杰正想问龙永久送来什么礼物,没想到金山带着龙永久进到了房中。那龙永久一声“刘叔!”便“扑通”跌跪在刘昌杰的病榻之前,声泪俱下地哭喊:“刘叔!您要救我一命呀!”
龙永久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错愕。浦阳镇上不可一世的龙永久,竟成了这般模样。刘邬氏和金山、金莲,立刻明白了龙永久的用意。只有刘昌杰摸不着头脑,连忙说:“永久,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遇着什么难事了,你跟刘叔说。”
“刘叔!小侄不敢说。”龙永久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在刘叔面前,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刘昌杰说话,显得有些吃力。
龙永久哭丧着脸说:“刘叔,这件事情,实在是不该跟你老人家提出来,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呀!”
刘金莲知道龙永久要说什么了,忙上前制止。她说:“龙哥!我爹爹在病中,有哪样要讲的,你就跟我们讲吧!”
刘昌杰却说:“不!金莲,他有什么为难处要对我讲,就让他讲吧!”
龙永久知道机会难得,赶紧壮起胆子向刘昌杰诉说他的请求:“刘叔,我那蛮绊筋的老娘,已经睡在床上五天五夜,水米不沾了……”
“怎么?你娘的身体不是蛮好的吗?她得了哪样病?”刘昌杰问。
龙永久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但还是说了:“她哪里是在害病哟!她是逼着我跟你老人家要阴沉木。她说,不见阴沉木就永世不吃饭,饿死在我的眼前。刘叔,求求您,帮小侄解了这个结吧!”
龙永久说罢,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刘金山好不容易才将他拉了起来。
听了龙永久的话,刘昌杰一时蒙了。这蛮婆的要求,也实在是太不通情理了。把阴沉木的寿枋料让出去,真比割去他的肉还要痛苦。眼前的龙永久,显然是出于万般无奈,才这样向他苦苦哀求。这时,龙永久又说话了,“刘叔!您就说句话吧!就是要一万两银子,我也会卖掉所有的家产付给您!”
刘昌杰由于过分的激动,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赶紧用双手抱着头。一旁的刘邬氏和金山、金莲这下可就慌了手脚。刘邬氏和金莲赶紧上前扶着刘昌杰躺下。刘金山则将龙永久拉到一边,说:“龙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阴沉木的事情,我们商量好了以后,再把你的信。”
“金山,实在对不住,我也是万不得已啊!你们好生照顾刘叔。我先回去了,等你们的回话。”说着,龙永久便动身离去。
这时,刘金莲一步上前,拦住了龙永久的路,把他装礼物来的竹篮,塞到他的手中,“龙哥!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我们担挡不起,你先拿回去吧!”
龙永久停住了脚步,蒙蒙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连这份礼都不肯收,那阴沉木,是肯定没有希望的了。他想到那床上睡着的老娘,不愿让希望完全破灭。他把刘金山拉到一边,恳切地说:“金山,说句老实话,不是为了这件事,我龙永久也不会给刘家送这样重的礼。这礼物既然送出了手,我就不能收回。世间只有成人之美,我却夺人之爱。你们就是不答应也是你们的本分,我没有什么话说。这礼物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去的。”
刘金山说:“那好,就暂时放在这里吧!”
“金山!”龙永久说,“我那老娘睡在床上,已经饿得不行了。成与不成,请你们早把个话。”
龙永久走后,刘昌杰渐渐清醒了。龙永久所说的情形,依然在他的脑际回荡。平时,刘昌杰对龙永久的印象非常不好,今天展示在刘昌杰眼前的,却是一个孝子的形象。他并不情愿将阴沉木让出去,却高兴地看到了龙永久的另一面。他问道:“龙老板呢?”
“他已经走了。”刘金山对父亲说,“爹!阴沉木绝不能让给龙家!”
刘金莲也说:“爹!世间哪有这样的怪事,旁人的东西想要就要。蛮婆想要,我们偏不给。这样的人决不能惯肆!”
“昌杰呀!”刘邬氏说,“你一世人生都在想阴沉木。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绝不能就这样让出去!”
刘昌杰的心情极为矛盾。病入膏肓的刘昌杰对阴沉木的钟爱,是可想而知的。龙婆横蛮的要求,着实让刘昌杰啼笑皆非。龙永久今天的种种表现,却又让刘昌杰感动至深。亲情和孝道能够改变人的禀性。母亲的荒诞不经,儿子的至诚至善,交替着在眼前出现。刘昌杰是个终朝捧念佛经的人。龙永久为人处世虽有许多不是,单凭他的孝心,就应该宽容他的过错。不把阴沉木让出去,绊蛮的龙婆继续不吃不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是自己的罪过吗?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昌杰觉得他不能见死不救。
刘昌杰沉吟着,一言不发。刘邬氏和一双儿女也都没有说话。丫头端来了熬好的草药。刘金莲说:“爹!吃药吧!吃了这药,您就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些烦心事您就莫想了。”
“不想,那是不行的。”刘昌杰端起药汤,迟迟不喝。他说:“这件事呀!不单是要想,还要好好地想、细细地想啊!”
刘邬氏说:“要想,你也得先喝了药再想呀!喝吧!”
刘昌杰不但没有喝药,还将那碗药汤,放在了床前一个凳柜上。刘邬氏要去端起给他喝,被他制止了。
刘金山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刘昌杰突然冒出一句话:“救人要紧,把阴沉木让给龙家吧!”
说完了这句话,刘昌杰显得很平静。他的家人却感到错愕:老者是不是老糊涂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阴沉木,怎么能这样轻易让给他人呢?
刘金莲说:“爹!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救人要紧?蛮婆她就是饿死了,也与我们不相干!”
刘昌杰立刻制止女儿:“莲儿!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样说?让娘、让哥说说看!”刘金莲显然不服气。